冷雨
那天他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拿着枪下了山。大雨如倾,身下的老马走得歪歪斜斜。
下属在身后沉默地跟随,一个个皂衣霜刀,山区经月的冷雨也冲不掉一身的悍匪气。
偶尔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翻下马时,才有人扶上前来,在耳边低低地叫,老大……
他恍若未闻。
身子这些年是越发不好使了,陈年旧伤,不理会也罢。仔细想来,这伤处十有六七还和那人有些牵扯。
于是连疼痛也带上缠绵意味。那人给他的,他总是要受着。
哪怕受不了……那也还是要受着。
说来甚是可怜。堂堂川西老大,好显赫的威名,一辈子走到了头,最后念着的,也不过一个人,几件事。
他的宝贝丢了。谁也没有发现。他一个人对着灯烛坐到天明,人们便以为这头恶虎又盯上哪块地盘了。只有那些气味清冷的白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的宝贝丢了,他的魂和影子丢了。它们属于一个叫做程雨时的混账。小混账是只披了兔子皮的白眼狼,偷了他的三魂七魄,前一刻还笑眯眯地叼着讨赏,一眨眼就不见了。
程雨时走的那天也在笑,笑得掺了砒霜似的恶毒。他说,白寒江,你这种人,不配得好死。
他恍然,想了好久,才依稀记起,那个被程雨时诅咒的倒霉蛋原来就是自己。白寒江……很久没有人敢这样称呼他了。
他所爱之人走了,连他为他收拾的一个包袱也不肯带,如同来时一般孑然,唯一多出的就是心里眼里满满的恨。后背的枪伤隐隐发疼,他只好将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白马上看着他离开。隔着厚厚的雨帘还是能感觉到滔天的恨意,火焰一般著了魔性,好似再下一辈子的雨也浇不灭。
他笑了。很好,他爱的人恨他……人们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话太扯淡……可是他恨他,那么会不会对他有一点可怜?
日子一天天过。自欺欺人也好,他的雨时发话了,他便捱到不得好死的那天。这是他给他定下的结局,他总得受着。
受不受得了这回事……倒当真是无关紧要的。
后来他在书上瞧见了一句诗——读书这种事情,本来再过二十年也不会与他相干。那是程雨时的爱好。他白寒江一介山匪,偶然混成了个流氓头子,只有程雨时才是生来的读书人,书香世家细细教养出来的公子。
他只是后来迷恋上翻检程雨时旧物,唯有书最多,一本本地拭净晾平,再认真阅过,想象雨时读到某一字的心情……都是难得乐趣。
那诗里这么说: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程雨时用工整行楷在一旁做了批注:
余受掳至此四年有六月矣。家仇族恨,不敢一日尽忘。贼子之中,却有枭首。人曰情者移性,才者惑人。彼时年少历浅,当未知其面目,亦曾相与花前病酒,成君子契,未必不深心也。然与虎何能谋皮。是雨时一叶障目,堂堂男儿,徒以燕雀之思自拘耳。今以余身残病之躯,效蝼蚁而偷生,既愧先灵,又违私心,如一苇之江,溯游徘徊而不得居。子夜梦回,银月冷烛,每相对无言。余知世事叵测,天道无常,命也运也,无可怨者。百年之约,白首之叹,终归虚妄。我心久长,更堪谁怜。哀哉,甚矣。
在某个他不不知晓的时刻程雨时写下这些字,在某个他不知晓的时刻程雨时这么痛过……肩胛和膝下的几处关节又开始疼了,胃气也不顺,全身上下弥散着一股僵死的冷,壁炉烧得再旺也缓不过来。然而这些都抵不过心口那处,无止境的怜惜涌上来。
他好像终于有点明白,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奇怪着呢,这屋子为什么总是这么冷,原来是他的雨时不见了……
他要去找他。那是他的人,哪怕他快死了,那也是要死在他身边的。
他行进在寻找他的路上,骑着见证过他们分别的那匹白马。如今已是老马了,而且瘦,任凭一阵东西南北风都能吹得倒。
他想,这一生他也许错待了很多事……但爱一个人总是没有错的。
人们喜欢正确的事情,他心里也不例外有了一点安慰。他懒懒地扬鞭。老马打了个喷嚏,开始撒丫子狂奔。风景都被抛到耳后,雨打在脸上有些凉,他在一阵倏忽而至的愉悦里笑出声来。
你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哪里有空闲去看看,路边那座,好似多年无人祭扫的孤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