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城最好是晴秋天。几场霖霖雨过，天便澄碧空阔了。西风凉起，杨柳萧瑟，日头却还温暖，白昼里阳光粼粼，浮烟亦荡涤干净了。此时好去处，莫过什刹海了。北京是少水之地，但有陂池湖泊，皆是宝贝。春日载阳，则好去颐和园游耍，西堤桃柳初发，叠过六桥，一路可望昆湖春水连天。燕地盛夏，亦爱看荷，便往北海。白塔矗矗，塔下清塘，风中绿荷，恰凭栏看。待到隆冬天寒，水尽冻成银疙瘩了，便可呼朋唤友去溜冰玩。只这碧湛湛的晴秋天，最是什刹海的风日喜人。
灵儿姐远自澳门来，逢了这好时候，便说往什刹海游赏去。早先却订下了钢琴会的票。这天上午在堂皇的音乐厅，听两位女琴师演奏，直从《春江花月夜》弹到《西城故事》。《春江》改编自中国民乐，有许多钢琴技法仿扬琴古筝，小鱼老师说，到底隔了文化，味道不似了。我亦还是欢喜《西城故事》。号“黄昏之地”的西方，《罗密欧与朱丽叶》经典母题下的故事，用他们丁玲咚咙的钢琴来奏，确很荡气回肠。远远可见长溜白键上，琴师十指如飞燕。
散场已是正午。斋主老师早在什刹海边寻好馆子，点好菜样，只等我们过来了。我们不识路，寻半天方到。荷花市场对面的客家菜，门上悬一个黄木匾子，书三个隶体大字，踏进门去，堂里一色朴厚木头桌椅，墙面铺泥土黄瓷砖，古拙得有趣。包厢形如船屋，开几扇明净大窗，望出去，对岸一带绿柳依依。说笑间，肴馔摆将上来。看时器皿皆济楚。有酿豆腐，盐焗鸡，锡纸鲈鱼各一盘，更兼豆角木耳佐伴。客家菜应属广东菜系。平日里我惯吃川湘菜，现时只觉样样新鲜。客家酿豆腐，豆腐中团了肉芯子，杂几粒葱花，倒像是豆腐饺子。锡纸鲈鱼真好，一剪开锡纸，酱香浓郁郁径扑鼻来，勾得人食指大动。待尝过，皆赞不绝口。盐焗鸡却稍咸，下饭正好。
吃过一巡，教泡了茶来。是普洱。我先时只喝些龙井碧螺春之类，未识普洱。灵儿姐一面说昨日聚时不得亲手泡茶，不然也好教我两手，一面斟了一杯与我。我只道，我这么愚钝定学不来，便去看那茶。色如琥珀而明澈。小啜一口，果然清淳无比，便一仰面，合杯吃了，心怀如沐春风。于是笑嘻嘻，又巴巴向灵儿姐讨来。她执壶，再斟了递我。我又合杯吃了，只觉满心满肺皆是香洌，益发饮之不足，又教斟满。如此吃了三四杯，忽自觉好笑，道，话说《红楼梦》里妙玉栊翠庵请吃茶，说甚么一杯为品，二杯解渴蠢物，三杯便是牛饮了。那我这算啥了？一时众人皆笑。灵儿姐爱极《红楼》，见我说来，掌不住地乐，连拍我肩，牛饮牛饮！我却一面又将这半杯茶吃下，抬眼笑道，牛饮便牛饮，有甚么！这普洱真个是好喝，从前却不晓得，可惜可惜！那知这又勾起灵儿姐的憾心事，她又吁叹了一遍，说，你看这湖，这柳，要是昨儿个来这里，亲手泡茶与大家喝便好了。斋主老师微微一笑，道，水云上灵儿那茶帖不是提过，有种茶名东方美人，不知你们喝过没。我之前得了一些，却是喝得极好。东方美人无香，不似铁观音，年青人大抵不爱。但人到中年，却很能喝出其中平淡悠长滋味。小鱼老师却絮起《红楼》来，感慨道，只说那妙玉，真真是过洁了，曹雪芹大概也是有嫌心的，不然不必写她遭了恁般结局。由是见得，做俗人亦未必多不好。斋主老师道，但那妙玉也不是真洁。于是又扯出湘云，牵出黛玉来。灵儿姐笑，果见《红楼》是个好话头。又道，我最喜黛玉。年少时初读《红楼》，又惊又喜，直说曹雪芹怎造得出这么一个人物来，恨不能引为知己。往后或看得少了，但于黛玉，直仿佛心里有座后花园，平日里她便住在里面。凡生活里有些悲欢感慨，便去园子里与她饮茗长谈。便如这趟京游，等回去亦是要与她细细说来的。我等一听，皆心叹神往。窗外秋光灿然。闲闲聊着，一面看路上香车，湖中游船，对岸杨柳，真好不惬意。于是玩心顿起，围说，这等好风日，也要引得他人羡慕会子。于是当下给小即老师拨了电话，笑说道，我们在这什刹海边，饮茗闲聊，风日正好，你何不也来？他却笑，我是俗人，就不去相扰了。小鱼老师道，便是俗人才该快快来。我们方还说起妙玉呢，都道还是俗点的好。反正门前便是什刹海，实是俗了，恰可扔下去洗一洗！说得我们尽捧腹笑将起来。
茶足饭饱，便思游耍。出了客家菜，一见湖里船篷历历，便说去划船。恰是下午三点钟光景。这一带甚少高楼广厦，仰面一望，秋空一派明净高阔，心怀不觉舒朗。小鱼老师去买票。我三人立在柳下说了一回话，恰可登船了。小船摇摇，把心都摇酥了。不觉慵慵，众人倚在船上，只一壁闲闲说笑，一壁贪看四周什刹秋景。天光云影，更有两岸翠媚垂杨，皆泼在碧罗似的秋水里。秋阳亦还热烈，斜斜照来，波上一片涌金耀鳞，好不灿烂。阳光拂上身，人只觉洋洋暖意，纵不吃酒，亦要醺醺然了。湖水东边角上有一围枯蓬败草，船离得远，看不清，几个闲人遂猜一回，是芦苇，还是残了的荷叶。湖心有岛，苍翠蓊郁，便又就这岛指点一回。引野闻，述杂记，也没说清岛名，于是一笑，踩了船，绕过岛，往湖面开阔处去。万事果然闲时最好，留心得一处草荡，一座翠岛，这般风日下，尽无聊，亦美得很了。我最爱韦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虽现时不过一泊秋水，一尾素船，更燕地朗晴天气，不胜听雨清趣，然而荡舟在这粼粼波光上，暖秋阳里看天看水，只觉纷扰潮水落，浮生日月长。
我们在湖中，任小船随水飘荡。四围船渐多了。便将船去那柳荫底下，歇了，好说笑谈天。四人品藻了一回人物。正说到精神处，忽见一翠头鸭子，拨水而过。我心里琢磨，这翠头鸭凫水姿势倒真好看，见得优游，可水下那鸭掌大概划得很不经看，指不定狼狈，可惜看不到鸭掌，想来这鸭子也只给人看光鲜处。思量间，猛听得小鱼老师叫道，看后面那船，莫不是在逐那鸭子？于是皆来兴致，去看那船与鸭子。翠头鸭后面果然跟着一只游船，一般大小，赭底蓝篷，船中坐两个青年男子，正垂臂蹬腿，奋力踩水。我喃喃道，这船不是在逐那鸭子吧？许是凑巧了。但见翠头鸭一径往水道深处行，周围亦多船只同向驶去。灵儿姐亦说，谁没事儿去追那鸭子，吃饱了撑着么。斋主老师但笑不语，只饶有兴味观看了。然而恰此时，翠头鸭忽掉头向左，直冲我们的小船而来。我大乐，挥手去招那鸭子。翠头鸭看着愈近了。小鱼老师大笑道，快看那船，还说不是在逐鸭子！只见那船亦掉头向左，仍跟在翠头鸭后，徐徐而来。忽那鸭子划到半途，又转向往左行，伶俐得仿佛暗知身后有船追逐似的，兜了圈子走。行了半途，又转头折回。几遍大圈套小圈，如海螺回环纹线，亦如幼时所食大大卷泡泡糖。我看得目瞪口呆。那船亦追在鸭后，左折右返，只是在湖面转来转去。而船身大，比不得鸭子小巧玲珑，这窜来转去的，只觉鲁莽粗苯，好不可笑。一船人在柳荫下边看边乐，连比带划，前仰后合，几乎笑翻了船。小鱼老师道，这算是船戏鸭子，还是鸭子戏船呵？正分辩处，却听得那船上一人忽叫道，耶，那鸭子呢？于是皆掌不住了，撑了肚子，笑得连连呼天。那翠头鸭其实未行远，不过又绕了右面去了。这船于是又吭哧吭哧踩了去。正想着这好戏如何收场，谁知走来另一只船，看来是不谙行船技法，在湖面上横冲直撞，直撞向那逐鸭的船去。那船只好急急避开。我们远远看着，仿佛两船到底是擦肩过了。但这一冲撞，令那船顿时意减绪消，遂撇了鸭子，自行飘荡去了。再看那翠头鸭时，仍沿着早先路线，往湖道深处去了。更教人称奇处，是那鸭儿一壁游水，一壁每每曲了它棕羽脖颈往回望，等知了那船已去，倒仿佛无不落寞地独自前行了。我们边观望，边笑得极有玩味。小鱼老师扬扬眉，道，世间事莫不如此，倒是一追一逐才见好玩。
待还了船，上了岸，一行人便穿柳过槐，寻往烟袋斜街。街巷甚狭，尽是灰砖低檐的小铺林立，卖新潮旧货等各色玩意儿，多丝绸茶具陶笛等特色物品。街巷内人潮起伏，摩肩继踵，尽一副新奇目光，左看右逛，颊上生花。灵儿姐有些不耐，我却笑，你尽想着这是人世间不可少的繁华热闹就好了。
我们在烤肉季吃了一回羊肉串，再往回走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什刹海畔的黄昏天，晚风凉透了。两岸酒吧亦渐次亮起霓虹。斋主老师领我们拐进条胡同。胡同口正是一家咖啡馆，仰面一望，二层恰有露天座，人在上面吃咖啡点心，又可赏得好景，于是欣欣然推门而入。一上二楼，扑面便是依依落日。心不由一净，只沉醉于望那落日，喧嚣尽去。四人围在小桌边坐定，于是细细去看那景。西面一带老北京四合院，层叠尽是青灰瓦的屋甍，依稀可想见当年那旧世安稳，岁月静好，而今望来，却很有颓唐意境。再远便是摇摇绿树。翠叶繁枝里，透夕照潋滟。只在低眉扬脸间，便冉冉沉了。南面几株高大白杨，斜倚晚空。树梢上一弯月钩，恰清秋皓素。北边却是什刹海，只依稀见得点点灯火，闻见渺渺歌声，心愈醉了。此时围坐闲谈，浑不觉夜风寒凉。待到下楼，陡觉一室温暖如春，恍如隔世。
什刹海晴秋小游，距今已过半旬。其后南浦送别，早是伤情无限。及至秋深萧瑟，周遭兵荒马乱，心绪薄恶，迟迟未能动笔。近日方就不确回忆，拣当日美景趣事，细细记了。是日阳历十月廿一，爬山虎早红了满墙。 | 
IP卡
狗仔卡
发表于 2011-10-21 22:26:20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显身卡
发表于 2011-10-21 23:22:06
发表于 2011-10-21 23:37: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