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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 史] [转帖]被驯化的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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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3 12:38: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范承刚

 

 
写在前面的:

在南瓜泡沫实习的一年,最大的收获是遇见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无论是否出现在新闻纸上,都让我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最近整理了几个故事,来自于《新话字典》这篇报道的边角余料,俺想探讨的是:人在面对所谓体制时,为何总不能Hold住?

齐泽克一直很不满的《一九八四》。他认为奥威尔对集权社会的分析很不得要领,天真地认为苏联真有那么严密的国家机器来控制人们的思想。事实上,并不存在一个完美无缺的“系统”,也并不存在奥威尔描述的“毫无反抗的统治”。

就像俺在搜罗1971年版《新华字典》的修订时所看到的,这是一本如此怪诞并成功将怪诞传播于世的字典,但它的怪诞却并非源于严令。更多的,是草木皆兵下读书人的自我催眠与自觉作恶。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很多时候,体制对人最大的伤害,不是敲打,而是恐吓;不是毁灭,而是赎买;不是被黑暗吞噬,而是与魔鬼共舞。“我们被欺骗,是因为我们想被欺骗”。恐惧源于体制,但懦弱发自内心。囚笼的缝隙,正是被我们的懦弱所填满的。

就像杨武听闻妻子被强奸时、萧瑟发抖立于其中的那个“隔壁房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庞大许多。这间黑屋子,是我们常主动走入并甘于藏身其中的。平凡人之怯、之昧、之恶,不该被谴责、嘲笑,但理应得到自视、自惭、自伐。

 

被驯化的字典


1970年,文革已有四年,接到修订《新华字典》的任务,北京大学青年教师安平秋很紧张,就像“流放已久的战士重新被征召”。

这年4月,中国首枚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升空,伴随着卫星所发出的激昂旋律,大地上的人们涌上街头庆祝“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然而,在这年9月,同样曾以《东方红》为题写作小说的作家赵树理,则作为“黑标兵”被批斗致死。人们陷入“宇宙高歌东方红”的狂热中,甚至不会发觉:卫星放出去,中国的形象却未因此“亮堂”起来。

当时,欧洲最小的国家——摩纳哥的国王访华,赠送给中国一部多卷本的《摩纳哥百科全书》,周恩来总理则只能尴尬地回赠一本小小的老版《新华字典》。

 这般“小国送大书,大国送小书”,深深刺痛了党国的自尊与骄傲。更让人难堪的是,就算是周总理送出的这本1965年版《新华字典》,也因文革的冲击遭到了被封、被毁的厄运,平民老百姓甚至无缘得见、无书可读。

为了来日有一本更“像样的书”送给外宾,也受困于当时中小学没有字典可用的窘迫,周恩来下令重新修订《新华字典》。

小小字典的修订,成了“国家工程”。一个30余人的修订组迅速成立,成员均来自北京大学、北京第一师范学校等单位。那时安平秋已做了多年的中文系“黑帮爪牙”,其他编撰人员也大都属于“反革命小集团”。修订组的总领导,是工宣队、军宣队派来的两个“工农兵代表”。

安平秋的同事、北大教师曹先擢曾经“傻乎乎”地问总领导:新华字典的编撰一直是社科院语言所的事,这次怎么落到了北大的头上?

对方回答:语言所都烂掉了,他们全都是封资修,被分配到了五七干校。

避免了被划为“烂掉了”的那一撮,重获了任务与位置,这群“臭老九”们感到“心酸的幸运”。安平秋的老师、时年69岁的教授魏建功,则作为北大“反动学术权威”,成了“最为幸运的一个”。

魏建功是1953年第一版《新华字典》的编撰者。1948年,解放军接连攻克长春、沈阳、徐州,国民党败局已定。语言学家魏建功邀请金克木、周祖谟等人,商讨编撰一本属于“新中国”的字典。金克木如此讲述那时的情境:“人民解放军已经包围北平,我们在魏家的大厅屋中草拟新字典的构想……城外传来的炮声仿佛给我们打击节拍。我们不会别的,只能咬文嚼字。谈论字典等于谈论中国的前途。炮声使我们的信心增长。”

只是那时的他们未曾想到:这群“谈论着中国前途”、“在炮声中信心增长”的知识分子,在完成字典编撰后,便成了“新中国”最不欢迎的一类人。魏建功在文革中因“反对鲁迅”而历经多年批斗,患了严重胃下垂,余生每餐只能吃软烂的面条。

更让学生安平秋有“莫名的悲哀堵在心间”的,是当重被召回修订字典,魏建功仍像“一个老儿童”那样的认真和得意。安平秋回忆,魏先生听惯了直呼其名的训斥,会因为在修订组里听到一声“老魏”,而“十分满足和高兴”。

在一次学习会上,魏建功甚至特别发言感谢工、军宣传队的领导,因为他“又能为人民工作了”。

于是,这群暂离了牛棚与批斗的教师们,就这样背负起了如“国家形象片”般盛大而艰巨的字典修订工作。周总理批示,国务院科教组领导,张春桥、姚文元、郭沫若等“重要领导”校正——安平秋有时半夜惊醒,会感到“喘不过气”。

曹先擢这样形容当时的忐忑:“这个编撰工作,和业务无关,就是一场政治仗。”

 

在修订1971年版字典的日子里,魏建功和安平秋师徒俩常会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漫步。有时,魏建功会喃喃地对学生说,对他的批判有些很有道理,“自己从旧社会过来,因袭太重,该当扫荡扫荡”。

事实上,从1953年第一版《新华字典》问世开始,每一版的编撰者们就已主动作别旧时代的“老语言”,转而拥抱崭新的“社会主义语言体系”。在他们看来,字典就是战场,每一个字词都是区分敌我、新旧、革命与反革命、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楚河汉界。

布尔什维克、三反运动、单位、合作社等国家新词登堂入殿,大获褒扬;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蒋介石等词,则是每一个解释及例句猛烈抨击的“靶子”。

比如“惨”字的例句:“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生活太惨了”。“苦”则被排除在社会主义新生活之外,因为它多指“在旧社会压迫下所受的痛苦”。我们也不能再相信“命”,那是“剥削阶级骗人说人的贫富、寿数等生来就注定的……”甚至要严格区分“爱”,因为“爱是有阶级性的。”

当时十分流行的四角号码查字法,就被视作“污秽”而摒弃了。因为发明此法的原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后来成了国民党的官员,叛逃去了台湾。

1962年版的字典上,还进行了一场“字面上的抗美援朝”——《各国面积、人口、首都一览表》上,美国被列在倒数第三,朝鲜则被排在前列,并注明有两个首都:一个是汉城,一个是平壤,并用括号提示是“临时首都”。翻遍字典,找不到“韩国”一词。

过往传下来的词,如绅、儒、丞、伶,也都在字典里戴上了“旧社会”、“封建时代”、“剥削制度的产物”的帽子,连带着它们所指示的人与物,从此消失于中国。

70年代之前,《新华字典》共有7个版本。人们曾认为,这7本字典如此的修订,源于强硬的国家意志,但曹先擢否定了这个说法。他说,这并非来自高层授意或干预,而是新中国刚成立后“知识分子自觉的政治热情”。

换一种说法,那是知识分子们主动的“思想洗澡”。

而当历史翻到1970年,这一次,编撰字典的人们猛然发觉:自己或许还有那一份自觉的“热情”,但心中更多的,则是散发着大字报与牛棚味道的恐惧。恐惧源于当时“浓烈的政治氛围”,却更多源于杯弓蛇影般的谨慎。恐惧最终凸显在纸墨上,让每一个铅字都瑟瑟发抖。

 

字典修订初期,曹先擢和同事们都是“待罪之身”,他们所怀揣着的心态,是“自我保护都恐之不及”、“我们就是来打工的”。当时曹先擢的脑子里就一个声音:“知识分子算什么?臭老九,扫厕所的,需要被工农改造教育的,大家都唯恐自己在思想上达不到高度,跟不上工人阶级的思想境界。

但工作伊始,他们很快惊奇地发现:工、军宣队的领导,对他们居然都“很客气很尊敬”,没有“我认为应该怎么样”的指使;周总理仅提出了“小改应急需”的意见,科教委也没有“明确的修订标准和规范”。

曹先擢回忆,短暂的无所适从之后,修订组却陷入了一种更加“混乱”的状态。因为没有标准和规范,于是“拼命往左靠”成为唯一安全的堡垒,“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词条上”的原则,也迅速被每个组员所遵循并恪守。

那时,修订组每一天的工作是这样的:将1965年版新华字典一页页剪开,贴在中文系教研室的墙上。面对着满墙字词,大家开始逐个找“封资修”,并“事无巨细地作政治检查并加上政治套语”。

一切以“去封资修,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为准绳:“清官”不许要,要改成“清廉”,因为“清官”是吴晗提出的;例句里提到的“外号称‘二诸葛’”也要删掉,这是赵树理小说里的人物;“利人利己”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要换成毛主席语录里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当然也有“难办”的时候:在修订《化学元素周期表》时,有两种元素在命名上有争议,一个是“苏修”命名“美帝”不承认,另一个是“美帝”命名“苏修”不承认——美国历来反动,老大哥也不那么亲了,怎么办?辗转反复,修订组最终采取了“在表上列出但暂不写名”的“两全办法”。

修订组也想请一些专业领域比如科技、经济界的学者参与,但“不讲专业性、只讲政治性”的门槛还是将其阻隔其外。整本字典关于“业务”的修改,仅有两处:一个是改了一个生僻字“炁”,另一个则是请人重画了“头”的示意图,好使其“眼睛更坚毅,眉毛更浓密”,这样更符合当时“典型的工人阶级的模样”。

字典的初稿,最终修订了“接近一两千处”。但当70年11月修订组将初稿递交中央后,意想不到的情况接踵而至——周总理看到字典,有些气恼,要求的是“小改应急需”,怎么成了这番模样?

前国务院科教组副组长迟群回忆,有一次总理问他:“为什么‘背着太阳’删了,改成了‘向着太阳’?”迟群回答:“编辑们觉得这有影射之嫌。”总理怒了:“神经过敏!”

而当看到“殿下”一词作为封资修被删掉,周恩来有些无奈:“西哈努克(柬埔寨国王)还要来,我们还要称他为亲王殿下……后代要查什么是‘殿下’,字典都没有,我们怎么交代?”

安平秋说,那时他才慢慢明白:言论的笼子并非如想象般密不透风,他开始试图扭转“神经过敏、政治性太强”的头脑,让字典重回“小改”的轨道上。

然而不幸的,他接着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大家当时都疯了。”

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及未知恐惧,许多修订者丧失了独立判断的能力与挑战底线的勇气,将锁链看为花环,自觉走进了笼子并将其视作忠诚。

安平秋回忆,编到“茹”字时,举了一个例子“茹毛饮血”。有个张编辑就说:“这个很敏感,不能要呀,删掉!‘茹’是吃呀,‘毛’是毛主席呀!”魏建功先生惊诧莫名:“你怎么能这么想?”她更火了:“你是不是攻击我,想攻击我想歪了?”

类似事件接连发生,安平秋总会搬出“总理的要求”来解释。有一次,一个教授怒了,大叫:“我管它周总理还是李总理!就是要突出政治,就是要删!”

而最让安平秋唏嘘的,来自于被囚禁的一群人。当时他拿着修订好的字典,来到一所五七干校,请那里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分子提提意见。一个在新闻出版系统从事了几十年文字工作的干部,指着“屈”字下的“屈原”一词,拍着桌子,怒吼道:“怎么能把屈原放进字典里!屈原哪里是好人了?”

安平秋很委屈:“这只是一本字典,不是批斗场……”

 

多番争论,修订组确立了折中的规则:“尽量做减法,减去封资修,尽量不多加法,言多必失。”当时很红的词条,如大跃进、大字报、三面红旗等词条,都未收录。曹先擢说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谁敢给这些字词下定义呢?这是要报中央政治局批准的。”

最终,1971年版《新华字典》得以出版。安平秋至今心有余悸:“要经过多少次的搏斗,才编成这样一本字典?”

然而,当我们今天翻开这本字典仍会发觉,政治话语犹如生长在每一页纸的癣症,依附在每一个字词上并角化结疤。修订者刘庆隆说,这版《新华字典》成了在文革期间,中国在“政治上唯一合格的字典”。

这本字典的影响有多大?

曹先擢回忆,1970年,大学停课,中小学还在勉力维持,但当时社会上已几乎没有出版物,包括一本小字典。就算是1965年曾计划出版一本“农民版字典”,也在文革后不久被彻底销毁。

他一直记得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农村小学教师,因为手头没有字典,遇到学生不懂、自己也不懂的字,就坐在村头,一个个问过往的路人,直到遇到认识这个字的人。

于是当1971年《新华字典》出版,即迅疾得到推广,发行以千万计,成了整个文革年间唯一流通的字典——也或许是十余个版本里最为“左倾”的。于是,这本字典所构建的话语系统,如章鱼般向四方伸出触角,深入到每一个咿呀学语的儿童、每一个社会主义新人类的头脑中。

无数的人们,从这本字典获得对世界的最初认知。比如,人们懂得了使用“阶级”划分敌我,学会了规范严肃的腔调去交谈,并用小心谨慎且四平八稳的语言去评论世界。“群众”或“党员”成为人最基本且选择不多的身份,“社会主义”也被所有褒义词竞相环绕。

直到90年代初,字典的修订才尝试着重返常识,但人们发觉,这一套话语体系,已如魂灵般在中国挥之不去,你轻易地就能在报纸、电视、广播中发觉它的存在。

在奥威尔那本著名的《一九八四》中,同样存在着一个“新话系统”。它的创造者如此解释它的作用:”我们的工作是决定语言的最后形式——也就是大家都只用这种语言说话的时候的形式……我们是在消灭老词儿——几十个,几百个地消灭,每天在消灭。我们把语言削减到只剩下骨架。

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没有词汇可以表达。凡是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只有一个词来表达,意义受到严格限制,一切附带含意都被消除忘掉。词汇逐年减少,意识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小。”

奥威尔所没有意识到的是:他所描述的语言的消亡,往往并非是由统治者,而是由人民自己所完成的。

只是很遗憾,在1970年,又或者以往或未来的任何一个年代,人们总是轻易地将罪责归结于体制。就像那一年字典的修订者陈原所说的:“千万不要责备参加这次修订的人们,谁都只能依样画葫芦,那是一个动辄得咎的年代。”

 

发表于 2011-11-13 23:57: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不会别的,只能咬文嚼字。谈论字典等于谈论中国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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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4 00: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1962年版的字典上,还进行了一场“字面上的抗美援朝”——《各国面积、人口、首都一览表》上,美国被列在倒数第三,朝鲜则被排在前列”

 

这个,看过一个图片,据说是朝鲜中央电视台公布了《世界各国国民幸福指数》,中国好亮,美国更亮:

[转帖]被驯化的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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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4 00:51:5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思想罪,想起上次未名湖畔和你谈及的电影《撕裂的末日》。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政府让每个人持续注射一种可以丧失情感的药物,但总是有人偷偷地不愿被注射,不愿麻木,有时间可以看看这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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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14 22: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现在对鲁迅先生的景仰之情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被吃者吃人,当年看时平平放过了,现在想起来简直如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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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28 00: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范承刚:特稿写作:尴尬的炼金术



2009年,大学毕业后,我有了第一份工作,并很快辞掉了它。那是一份中央级党报的武汉记者站,地点就在政府大院里。在那儿我所受到的最严厉一次批评,是一不小心,在“某某会议召开”中间加了“隆重”二字。

按规定,市级会议远不到要用“隆重”二字的标准。而在党报,这算是个不小的错误。站长愤怒,一拳砸碎了桌上 17寸的液晶显示屏。

意识到自己也正处于渐受锤骟的境地,我慌张选择了逃离——辞职考研,来了广州,后来又误打误撞,进了南方周末。

就这样,我从一套话语体系中抽离而出,缓慢进入了另一套话语体系。时至今日,回想在南方周末实习的一年,我更愿意将其定义为“被一个个词汇重新打开头脑”的过程——我逐渐被那些气质迥异的词汇所改变,也试图理解被这些词汇所包裹并支撑着的报纸。

这份报纸更愿意用“公民”甚于“人民”,更喜欢去“理解”而非“慰问”,也乐于制造“围观改变中国”等棱角分明的流行语,而拒绝使用“地震摇了 2分钟,都江堰前进了 20年”等少了许多人味的官样语句。

这份报纸也相信,语言的演进就是社会记录自身演进的历史书。编辑们甚至会策划“60年消逝词典”栏目,记录“粮票”、“放卫星”、“思想改造” 等在日常生活中消失的词语,烛照其后的社会变迁及思潮流变。

2012年,我成了这份报纸的一员,也当上了一名终日打磨文本的工匠,却常会悲哀:自己身处一个遍是语言尸体的国度。长久以来,记录这个时代的文本始终是很糟糕的。它呈现着两极化的趋势:歌颂,或者咒骂。

前者常见于党报、国家电视台、通讯社等“主流媒体舆论场”,我不甚准确地称其为“歌颂文本”。四平八稳,严肃封闭,形容词多,褒义形容词更多,具有中国特色的修辞及排比更多,是这个文本系统的特点。

比如一度在网上热传的长篇通讯“永恒的召唤”,7千余字的报道里,共使用了 8个“伟大的”、9个“幸福的”、10个“永恒的”以及超过 14个排比句。

后者则常见于一些网络媒体、都市化媒体及网络社交平台,可称其为“咒骂文本”。这类文本常会是扁平的、尖利的,甚至是暴力的。

一如多年来网络中充斥的躲猫猫、俯卧撑、草泥马、雅克蜥等词,或是频频见诸于微博、报纸、电视的“吐槽段子”、“戏仿段子”、“虚构段子”……在以鼠标成为手、屏幕成为眼睛的网络时代,人们更善于利用词汇的生造、变形,抑或戏噱、反讽、隐喻,来表达内心的不满,消解“歌颂文本”所代表的权威。

但值得注意的是,两种极端文本之间常会存在着某种吊诡的联系。就像生长于暴力横生的家族里,孩子总会在无意中模仿父亲的野蛮行径。逆 子反叛父亲,其话语方式及思维模式上却又难以摆脱父辈的阴影。如同学者张闳所指出,城楼上的“人民万岁 !”与广场上的“我不相信!”是遥相呼应的,其内在都是难以抑制的激情、亢奋及相视如水火的仇恨。

“咒骂文本”由此常呈现出极端的一面:假新闻、标题党、人肉搜索、微博谣言……人们以卑劣的词句谩骂卑劣、以恶毒的方式攻击恶毒,这构成了这个时代最糟糕的一种声音,它忽略事件的内在冲突,忽略了黑白之间的灰色,也让人们丧失了知晓更多的能力和机会。

于是我总期盼会有另一种文本出现,改变这种动辄高唱赞歌抑或愤怒嘶喊的言语方式,代之以和缓、丰富及多元的声音。这正是这份报纸及其同道者一直以来的目标——创造一种与这个时代更为相称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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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28 00: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西贝惑 于 2016-10-28 00:12 发表 2009年,大学毕业后,我有了第一份工作,并很快辞掉了它。那是一份中央级党报的武汉记者站,地点就在政府大院里。在那儿我所受到的最严厉一次批评,是一不小心,在“某某会议召开”中间加了“隆重”二字。按规定,市 ...


西贝你这坟挖得好。转的这篇也好。从这个角度观察,新闻语言真是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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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28 00: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范承刚:多一个坐标轴看历史

老王向他形容打开记忆闸门的艰难,“除了痛,什么也没有”。往常,他从不主动想起任何过往的情节。记忆却常会自动惊醒他。
天下雪了,他会记起自己被流放的那日,当他到达院子,全身白得像雪人,只感到极度的冷。
如果是深夜,他则会想起另一个熟睡的晚上。人们冲进屋,把他从床上拉下,用皮带整晚抽打。因为流血,衬衫粘在伤口里,随后被撕掉,有人从厨房里拿盐往伤口里撒。他甚至还能清楚回放人们如何在他孩子的大米粥里撒尿的画面。
日常生活的感官刺激,都会让老王重回过往,直接通向时间另一边的现场。
“我们把这些创伤症状称作‘闪回’。”托马斯解释说,“都像定时炸弹般被埋藏起来,旁人可能根本看不出来,引爆却会瞬间发生”。
随着访谈的深入,研究者感到愈发震惊,他们将接触到的内容形容为“极度的创伤”。
创伤中首先充斥着的是各种暴力的细节:连夜审讯,剥夺睡眠,公开的羞辱,用皮带拷打,强迫脱光衣服,甚至强制性自杀……
访谈现场,这些受访人常会不由自主地落泪、抽搐,甚至昏厥、口吐白沫。回忆往事,就像“被故意揭开无法愈合的伤口”,他们会感到抑郁和愤怒的交织,伴随出现若干生理反应:失眠,焦虑,暴躁,强迫症,乃至剧烈的呕吐、头疼。





● ●隔代感染者● ●
阿夫·葛拉赫教授有了自己的结论:集体创伤的影响绝不只作用于亲历者,还会对其子女乃至后世数代人产生代际传递。
“伤痛是一笔遗产。”数十年研究,让阿夫·葛拉赫教授有了自己的结论:集体创伤的影响绝不只作用于亲历者,还会对其子女乃至后世数代人产生代际传递。
“幸存者的孩子生活在两个现实中,一个是自己的现实,另一个是由父母的创伤史构成的现实。”
E是阿夫·葛拉赫的一名德国病人。
他的父亲曾为纳粹组织服务,并为德国对抗苏联的战争感到激动;而他的母亲曾是纳粹分子--这些记忆的遗产,令E的羞愧和绝望无处释放。
父辈的伤痛与耻辱让E感到自己从出生就被“惨痛地遗弃”,他把自己塑造成最绝望的人,狂躁而愤怒。
这让阿夫·葛拉赫想起另一个中国病人。1990年代末期,这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在德国写博士论文。到达德国后,他陷入长久的孤独和绝望。这让阿夫·葛拉赫困惑——这位30岁的年轻人,在中国颇受重视,和妻儿恩爱,把各种关系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会如此绝望?”
后来,阿夫·葛拉赫发现:当他和家族分离,隐藏的父辈记忆才被激活了。“文革”期间,他的祖父被公开羞辱和批斗,祖母则被下放到离家两千公里外的农村劳动改造。
接受心理治疗期间,这个年轻人缓慢而低声地哀悼、抽泣,讲述时断时续。随后的访谈显示:他的生活显现出一种典型的防御本能及处理机制——他只能不断努力工作,才能遮蔽和克服父母和祖父母被迫害的痛苦。
父辈把精神重担传递到后辈——这种影响孩子精神活动的心理机制被阿夫·葛拉赫简称为“代际授权”,最明显的创伤性后果便是损伤后代的思考及记忆能力。
“无论是德国或中国,这些案例共同的特点都是孩子陷在父辈的经历中,复制其经历的创伤,无法形成真正的自我认同。”阿夫·葛拉赫说。
阿夫·葛拉赫的理论,得到了大多数中国同行的认可。这源于他们在大量访谈中的观察。
首先被传递的是暴力:
出生于1971年的易女士,从小接受父亲严格的教育,她逐渐认同了怀揣坚定信仰、暴躁、攻击性极强的父亲。这直接导致了成年后的她,像昔日的父亲一样,殴打了年幼的女儿。
在托马斯的研究中,绝大多数的受访者将自己的父母描述为“专横、严格、充满仇恨”,教育的恶果则会在多年后凸显而出:少年们仇恨并背叛自己的父辈,随着时间的推移,“弑父者”却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母。暴力在悄然间传递。
随后被摧毁的,是年轻人们对家庭的看法。
出生于1968年的王先生,懂事后就发觉父母的婚姻是一场政治刑罚——为警方工作的父亲,在“文革”中被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并被强迫与一名派去的女人结婚,她属于贫农阶级,人们认为他应该“向她学习”。
王先生在极端压抑与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他将父母的管教称为“‘文革’式的教育”:消除思想,强制服从,并且“经常被打”。
痛苦的经历,让这个男子对家庭失去了信心,成年后的他决定永不结婚,“家庭被政治主宰,这个家有什么好处呢?”
施琪嘉的学生、中国地质大学应用心理学研究生林瑶,则在访谈中遇到了一个让她意外的对象。
这个年近40岁的中年男子,将自己一生性格的悲剧归咎于被“文革”摧毁的童年:年幼的他,曾目睹许多人闯进家里,夺走了所有东西;原本是富家小姐的母亲,也在这场变故中变得易怒、压抑、嗜用暴力。
此后的数十年,这个男子逐渐感到自己身上缓慢而巨大的改变:他变得木讷、谨慎、敏感,更为重要的,他在潜意识中认为:有钱,就有灾难来临。
这种无法说明的恐惧笼罩着他,以至于他特别“害怕成功”,总会将一些事情刻意弄得糟糕,比如升迁,比如婚姻。
“我的整个人生都被毁了。”回忆这一切,男子声泪俱下,声音变得尖利。目睹家庭的巨变,他无法理解,也从未得到解释。林瑶突然明白了这样一点:“文革”的下一代,是更加负重累累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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