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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推荐]我爱比尔(4)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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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17 23: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国人这次来,没有买下阿三一幅画,但他对阿三说,他认为她是有才能的,他还是会买她的画。过后,评论家向阿三抱怨,说美国人出尔反尔,他本来特别强调的就是中国青年画家的现代画派作品,现在又来向他要差别。阿三却说她懂美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为难,当她拿起油画刀时,她的思想方式就是另一种了,这是一个形式和内容合为一体的问题。评论家要她说得明白些,阿三解释道:你看,我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我的思想就变得简约,含蓄,我是在减法上做文章,这个世界是中国式的,是建立在上的;可是,画布,颜料,它们使我看见的却是上的世界,是做加法的,这个世界正好和中国世界相反,一切都是凸现,而后者却是隐匿。评论家不由地点头。阿三接着往下说:中国人的思想就像是金石里的阴刻,而西方人则是阳刻。评论家说:那么能不能用油画刀作阴刻呢?阿三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事情深处的核心,可是却触及不了,有什么东西将思想反弹回来了。

    
但这些并没有阻碍阿三继续画画。她决心从另一条途径入手。她搞来许多碑拓,仔细看那些文字的笔划,以及风蚀的残痕。她想:中国画里的水墨,其实黑不止是黑,而是万色之总。因此,她在用色上应当极尽绚烂浓烈之能事。中国意境不是雅吗?她就用俗丽来表达雅,中国意境不是有余地吗?她就用繁复庞杂去做余地。她相信两个极端之间一定有相通之处。接下来的一批画,便是在此思想下画成的。依然是色块与色线,以魏碑为形状基础,很细致的笔触,皴染似的,又像湘绣,织进百色千色。她刚画完一幅时,自己都有些惊奇,但她并不急着往外拿,直等到画成一批,才将它们环壁一周,请评论家光临指导。

    
现在,阿三渐渐有了些名气,外国领事馆举行活动,也常常会寄请柬给她。当然,她不再去美领馆。她把美领馆寄她的印花请柬划一根火柴,慢慢地烧掉,眼前就好像出现穿了黑色西装微笑迎候的年轻外交官比尔。其实,这时比尔已去了韩国。

    
阿三在这些聚会里,身边也能聚起一群人了,有些与那女作家分庭抗礼的意思。而且,她不必像女作家那样声嘶力竭地表现,她年轻,打扮不俗,有卖画的好成绩,再加上一口好英语,自然就有了号召力。开始时,她能感觉到女作家敌意的眼光,还有加倍努力的夸张声势。心中不由暗喜,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说明她占了些优势。再接着,女作家就来向她套近乎了。一见面就像熟人似的,上前夸奖阿三的裙子,还有手镯,并且把阿三介绍给她的熟人。阿三自然就很友好,向她请教些事。转眼间,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肩挨肩地站着,然后再分头各自去应付自己的一伙。有几次两人交臂而过,就很会心地笑。晚会结束时,女作家便向阿三发出邀请,去她家玩。

    
女作家住在西区一幢花园洋房的底层。独用的花园并不大,收拾得很整齐,有几棵树,巴掌大的一块草坪。这天她举行的是化装舞会,每个来宾自己设计服装,然后再带一个菜。花园的树枝上点缀了一些小彩灯,放了两把沙滩椅。她自己装扮成黑天鹅的样子,穿了紧身裤,走来走去招呼客人。她的丈夫也很凑趣地戴了一个纸做的眼罩,腰上佩一把剑,算是佐罗,忙东忙西的。阿三把自己化装成一只猫,其实不过是在头上戴一只纸冠,妙的是她在屁股后头拖了一条尾巴,这使女作家很感激。因为除了几个外国人装成中国清朝人,还有一个德国小伙子穿了红卫兵的服饰,其余的客人要么不化装,要么就是不得要领,只是穿着讲究些而已,女客们大多是很拘礼地穿一条曳地长裙。说是化装舞会,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阿三望着满满一房间的人,想起朋友曾经说过的话:凡是能进入她家客厅的,都能拿到外国签证。这说明了这客厅的高尚。此处有些什么人呢?有一个电影明星,有歌剧院的独唱手,角落里弹钢琴的是舞蹈学校里的钢琴伴奏,有文风犀利的杂文作家、专在晚报上开专栏的,有个孔子多少代的后人,在这城市里也算个稀罕了,还有些当年工商界人士的孙辈,再有一个市政府的年轻官员,是自己开着汽车来的。

    
陆续来到,先是喝饮料,然后吃晚餐,一边吃一边就有出节目的: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变戏法,还有出洋相,晚会就到了高潮,大家开始跳舞,还有到花园里去聊天的。聊着聊着,就见落地窗里,一队人肩搭肩地扭了出来,将聊天的人围起,绕着转圈。阿三排在最后一个,就有排头的那个去揪她的尾巴。树枝上的彩灯摇动起来,花园里的暗影变得恍惚不定,队伍终于有点乱,互相踩了脚,最后谁被椅子绊倒在地,才算结束,纷纷回到房间。

    
女作家忽然拍着手,招呼大家安静,说要宣布一个消息,录音机关上了,嬉闹停止了。女作家从人背后拉出一个女孩子说:劳拉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大家便热烈地鼓起掌来,有调皮的立即奔到钢琴前,在键盘上急骤地敲出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这位英文名叫劳拉的女孩,此时成了中心人物,人们围着她问长问短。一些片言碎语传到阿三耳中,是在议论美领馆的签证官员,一个男的好对付,另一个女的,是台湾人,不好对付,如何才能避开女的,排到男的上班的日子。阿三正竖起耳朵听着,忽然有人拉她的尾巴,回头一看,是女作家。

    
女作家递给阿三一碟蛋糕,悄声说:劳拉看上去年轻,实际已经三十多了,从云南插队回来后,至今没有男朋友,工作也不合意,这回去美国是读书签证,前景怎么也难预料。女作家脸上出了汗,洗去些脂粉,肤色显出青黄,看上去很疲惫。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嘴角都粘上了白色的奶油。又接着说:劳拉的父亲当年是圣约翰大学毕业,家里很有钱的,文化大革命被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然后她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那化装成红卫兵的德国人,说:这种纳粹瘪三,算什么意思!被她骂做纳粹瘪三的小伙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笑微微的,朝这边举了举酒杯。她俩便也一起朝他笑笑。阿三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抹了抹嘴,带了股重振旗鼓的表情,离开阿三,再去酝酿下一个高潮。

    
就这样,阿三成了女作家的座上客。女作家再要召集晚会,就是和阿三一起筹备。阿三到底年轻,又是学艺术的,鬼点子就特别多。有一次,她设计一个游戏,让每个来宾不仅要带一个菜,还要带一句话,写在纸条上。这句话一定要有三个条件:什么人,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做什么。比如:阿三,吃过晚饭,画画;劳拉,在床上,哭泣;查理,在冰上,跑步。然后,就将句子分三个部分剪断,各自归拢一处。游戏开始,大家坐成一圈,先将什么人发下去,再将什么地方或者时间发下去,最后是做什么。这样,每个人手里就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不过却是重新组合过的,于是便出现奇异的效果。比如:阿三,在床上,跑步。事前,阿三又撺掇几个年轻会闹的,写一些特别促狭古怪的句子,结果就更是惊人。每一个句子都引起哄堂大笑,几乎将屋顶掀翻。有打趣在座的人,有讽刺大家都认识的人,有调侃当政的要人。终于轮到阿三打开手里的三张条子,拼在一起,要读却没有读出声来。大家都屏住笑等着,以为有一个特别大的意外将来临,这是游戏的策划者嘛。停了一会儿,阿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这是这一整个谐趣的晚上的一幕正剧,大家都有些失望,礼节性地笑了几声。主持人便将字条收拢,洗牌似的洗过,开始了下一轮。

    
晚会结束已是下半夜,阿三没有回家,在女作家的沙发上蜷了几小时,天就亮了。她悄悄起来,女作家夫妇还在隔壁熟睡,她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拿了块昨晚剩下的蛋糕,又倒了杯剩咖啡。一夜狂欢后,没来得及收拾,遍地狼藉。茶几上还摊着做游戏的纸条。她将它们拢起来,塞进提包,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早晨的轮渡,只寥寥数人,汽笛在空廓的天水间回响。太阳还没有升起,江面罩着薄雾。阿三的思绪有些茫然,想不起为什么是这时候回家去。耳边有江水的拍击声,一下又一下。浦东渐渐就到了眼前。她走上码头。太阳出了地平线,忽然一切都焕发了光彩,她却感到了疲倦,眼睛是酸涩的,满是隔夜的睡意。

    
回到房间,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拉上窗帘,上了床。阳光照在窗帘上,又有些像夕照。她盘腿坐着,从包里掏出那些字条,将它们分别放作三堆,一个人做起了游戏。她依次抽出三张纸,拼成句子,看一遍推到一边,再排出下一句。周围安静极了,这幢楼房里仅有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了,人们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阿三静静地排着纸条,她在等待那个句子的出现:比尔,在某个诗情盎然的夜晚,向阿三求爱。她知道不会是这一句了,可是别的一句将是什么呢:终于,比尔的名字出现了,然后是:在沙滩上,最后是两个字:游泳。比尔,在沙滩上,游泳。这是什么意思?阿三对自己说。她将纸条团起来扔在床下,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她都没来得及拉开被子,便睡熟了。

 其时,画界正悄然而起一股新画风,就是宣传画风。将当年十分流行的宣传画,以精细写实的风格再现出来,再做一些微妙的改动。就像那一幅画,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添上两撇希特勒式的小胡子。这样的宣传画,通过评论家一类的中间人,流向海外的收藏家。这种画风所要求的写实功力,使得画家们临时抱佛脚地日夜练习着基本功。然后,宣传画又进一步变成新闻照片,以同样的手法做些改动,政治的讽意便更加突出了。阿三似乎是在一觉睡醒之后发现这新走向的。她想她是晚了一步,如何才能迎头赶上,摆脱落伍的处境?她从一个画室跑到另一个画室,这些画室里又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前段时期的惶惑摇摆终告结束。人们或是在紧张地作画,或是高谈政治。许多小道新闻和政治笑话在这里流传,这些都成了他们创作的材料。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是艺术院校的青年教师,他的画已被香港报刊刊登并做专题介绍。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有着惊人的想象力,将中国历史和现代化社会镶嵌成的场景,令人捧腹,比如秦兵马俑是足球看台上的观众,门将是孔子,罚点球的则是鲁梅尼格。他在他的乱糟糟的单身宿舍里日夜作画,废寝忘食。房间里充满了颜料味,脚汗味,还有方便面的调料味。他以农人样的苦吃苦做,创造和实践着新潮流,走向了世界。

    
阿三从这些画室一个圈子兜回来,脑子里乱了一阵子,慢慢地理出了头绪。其实所有的荒诞只来自于一个道理:时间空间的错乱,人和事的错乱。她翻出她的旧画,那些百货公司和十字路口的小人儿,决定就在这上面进行新的构思。她重新设计了调子,是亮丽而逼真的,就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这些小人儿不仅是芸芸众生,那些在醒目位置上的,都担任了重要角色,古今中外的政治人物,电影明星,著名人士,宗教首领,都是大家特别熟悉的形貌,经常在传媒中出现的那些,象征着历史和社会的趋向。此时此地,他们却在街头巷尾忙碌着凡人的生活琐事。这个画面除了那种刻薄的讥讽之外,却还流露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气息,这是来自于那生活场景的细致和感性,是女性特有的对日常人生的温馨理解。但是,这正使评论家有所犹疑,认为批判的力度不够,充斥着庸俗的市井乐趣。他不能认同他内心的触动,因为许多成功的作品都是违反着内心原则来的。不过评论家还是决定试一试,谁知道,也许呢?这些美国人是那么不可思议。

    
许多古怪的画,源源地涌向这些代理人手里,连他们都有些吃不准了。他们的判断力受到挑战,有时便不得不求助于画家。他们将这个画家带去看那个画家的画,将那个画家带去看这个画家的画,听取他们的意见作为参考。同时,也有许多画家,最终抛开了中间人,自己与画商发生了联系。再有就是一些国外的职业的代理商开始进入画界,他们自然是内行多了。他们很快挤走了本地的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人,甚至不需要他们介绍画源。他们一到某个酒店住下,就会有画家上门。他们来到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那个驻香港的美国人果然预料得不错,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迅速,仅只两年时间,市场就大了起来。而两年后的今天,他却已经把注意力投向越南和柬埔寨。这时候中国大陆的画价,已经远不是当初,带着哄抬的架式,连最无资历的画家,开价也有些吓人,并且非美金不行。过去那些老主顾,如阿三他们,有时也会寄画作的照片给他,他以一个生意人的灵敏嗅觉,看出这些画作的商业气和潮流化,早先的为他视为宝贵价值的那股天真的茫然,不再有了。渐渐的,这个带有开拓者意味的画商便悄然退出了这个城市。

    
事情变得很热闹。更多的画家纳人卖画的行列,竞争日益激烈,紧张的气氛笼罩在画室上方。有一些画家率先关闭自己的画室,谢绝参观,为防止探索的成果被模仿。所有的创新一律带有容易模仿的特征,抢第一的风气极盛。新探索面世胁这一日,就是被埋没的一日,一大批同种面貌的画作涌现,淹没了独创性。这时候,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的,迫不及待。宣传画风已经被真正的宣传画替代。这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觅来的旧宣传画,被剪贴制作成另一幅作品,那画上的污迹和折痕都赋予了抽象的含义,深不可测。拼贴画就这样兴起了,画家们放下画笔,拿起剪子,埋头于制作。

    
一切都取决于灵感。灵机一动也许就能带来巨大的成功。其中没什么道理好讲。像先前评论家和阿三的那类理论探讨,再是文不对题,在此也不需要了。现在是像参禅似的。人心有些焦虑,好念头迟迟不到。那种农人式的勤勉劳动也不起作用了。那位青年教师已经辞职,背一架照相机,骑一辆自行车出去旅行,抛下了身后这个喧嚣的城市。

    
阿三住的那幢楼里,陆续有人进来装修,成天敲打个不停,还有冲击钻和电刨的怪响。阿三只得腰里别个随身听,用耳机把耳朵堵上。就这样还不行,依然吵得头昏。无奈,便避出去,反正在房间里也无甚可做,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画画了。似乎,该画的都画过了,接下来,再做什么?她已经经历过几次这样丧失目标的阶段,每次都会获得契机,柳暗花明。阿三相信这次也会,所以心头不像前几回那么着慌。可是,契机什么时候来临呢?她无从着手去做努力争取,只有等待。

    
在阿三的这幢楼的前后左右,都开辟了工地,许多楼房将要平地而起。很快,就是一个大规模的住宅小区了。阿三走在工地旁的泥路上,看着自己的鞋尖,一些草和小花,被她踩进了柔软的泥里。她发现,春天又到了。迎春花疏朗的黄色在冷风凛冽的空气里摇曳着。空气里有一股含蓄的潮湿,也是春天的意思。阿三的心情有些好转,轻松起来。

    
她走到土路的尽头,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走进那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里刚迁走一个乡镇小厂,地上有平地机的压痕,还有汽车轮胎的压痕。这时候,阿三在地上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十几只线织手套被压进了泥地,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分布得那么均匀,手套上的辫子花有一股粗砺而文雅的气质。阿三停住脚步,眼光久久留连在那上面,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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