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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推荐]我爱比尔(5)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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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17 23:06: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阿三退出空地,然后转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么了。现在,又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做,而且刻不容缓。

    
阿三的画室成了制作工场。她用颜料和油剂调制成灰浆,厚厚地抹在画布上,不等它干便将线手套或者线袜随手抛上去,然后压实,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那分布与交叠的微妙之处,全在于她任意地一抛之间。这带有中国画泼墨的即兴的意味,也带有命运的哲学的意味,还像是一种游戏。有一些手套和袜子抛到了一堆,有一些却抛出了画外,这都是宿命。阿三给这些画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劳动。她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明明是玩耍,却偏说是劳动。这批画一出阿三的画室,便在画家之间流传开了。同类型的作品一时间蜂拥而出。当然,印痕的样式各是各的,花色百出,有一些更加别出心裁。其中卖得最好价钱的一幅,是二乘二米大小,刻着砖石瓦砾的锐痕,题目叫做原始社会。要追究起来,阿三的画是这一切的源泉,可是大家都心急慌忙的,谁有耐心去追根溯源呢?

    
当然,也有阿三在别人的源头上发展的时候,比如那些剪贴画。阿三动的是月份牌的脑筋,收集来一些美女月份牌,再行加工。所以,这笔账就不能认真算了。

    
阿三的这些痕迹画,其实还开了个头,就是绘画向雕塑方面的转变。人们渐渐不甘心只在画布上刻些痕迹,而是要真实物体亲自登场了。一些破布烂衫出现在画面上,甚至更大的物体:水壶,铝锅,火钳,草帽。名堂越来越多。只是这样的作品给那些画商的收藏带来一定的困难。但与此同时,画商为某些画家在海外开办商业展出的好消息也传来了。出国办画展,是每个画家的美好心愿。

    
阿三开始寻找这样的机会。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纷纷寄给各领事馆的文化部门,以及她所知道的画商。明知道这样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聊胜于无。随后,她再各个出击。她跨过中间人,直接和画商联系,为他们安排住宿的酒店,陪他们看画,游玩,买东西。就这样,她认识了法国画商马丁。马丁的画廊在法国东部与德国交界的一个小城里,他对中国并不熟悉,阿三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画家。

    
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个僻静的地方,城里人口不过几万。画廊是他祖父手里创建的。和那个时代的法国人一样,艺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不视为奢侈的。这个画廊有上下两层,一层是主人的收藏,二层则是流动性的展出。在过去的岁月里,马丁家并不指望它挣钱,只是将它作为他们家庭的一个建设,同时也很骄傲为这小城提供了艺术生活。到了马丁这一代,情形则有些不同。马丁是在美国西部读的大学,学的是传播。他是有些野心,也有些见识。当他回到他那宁静的带有避世意味的故乡小城,就产生了一种要使家乡与世界沟通的想法。他决定利用画廊这个地方。

    
就像欧洲人从教堂里上了西方艺术的第一课,马丁是在中国餐馆里启蒙了东方文化。那金碧辉煌的厅堂,富丽豪华的气派,俗艳到头又折回到雅的装饰,都暗合着马丁内里的浮华的心意。中国菜也是浓油重彩的,有一股香艳的格调。而与这一切形成对比,中国侍者的黄皮肤的脸却一律呆板,冷漠,面无表情。在垂着华丽流苏的宫灯照耀下,真有些像安格尔的画。在美国读书时,他认识了一个大陆来的中国留学生,就是通过他,再经过几道转折,他来到阿三面前。这时候,他是二十四岁,比阿三小三岁。

    
马丁是瘦长的个子,颈子和手腕从扣整齐的衣领衣袖中伸出长长的一截,就像是那种正在蹿个子的中学生,无法买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白皮肤叫东方夏季的太阳晒得发红。为了降温,他便一个劲地喝可口可乐,然后就打着嗝,一边说着对不起。虽然他去过巴黎和纽约、洛杉矶,上海的拥挤和杂乱还是叫他吓了一跳。他一走出酒店就蒙头转向,在联络到阿三之前的两天里,他都是在客房看电视度过。因此,阿三一旦出现,并且说着流利的英语,马丁立即有了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然后他们便走出酒店,到各处逛着。一天下来,马丁便晒红了。

    
严格地说,马丁是个乡巴佬,没见过多少世面。他一步不离地跟着阿三,生怕走丢了。花钱方面也很吝啬,他们总是在那种小铺子里吃饭,并且总是在晚饭前回到酒店,然后就在大堂站住脚,握手,道别,把阿三打发回去了。他对艺术也说不出有多懂,甚至谈不上是爱好艺术。尤其让阿三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西方现代艺术几乎无甚见解,他甚至显得有些闭塞。这倒使阿三在他面前有了自信。她陪他逛了三大,就带他去了浦东。当轮渡渐渐离岸,马丁站在甲板上,望着往后退去的外滩的楼群,说:这有些像塞纳河,阿三方才想起马丁是来自法国的青年。

    
马丁看阿三画时,神情变得慎重和严肃了。在此之前,他还是腼腆,羞怯,对阿三怀着依赖。他坐在地上,阿三将一幅画安置在他前面,过一会儿,他用手指轻弹一下可口可乐的铁罐,表示可以过去了,阿三就再放上另一幅。他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喝可乐和打嗝,凝神在画上。阿三不由有些不安,她克制着不去看马丁的淡蓝眼睛,那里有着一些决定命运的东西似的。她原先是没有把马丁放在眼里的,可是现在却有些不同。这个画廊老板的孙子,生活在法国,他的天性里就有着一些艺术的领悟力,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从米开朗琪罗开始的欧洲艺术史,是他们的另一条血脉,他们就像一个有道德的人明辨是非一样明辨艺术的真伪优劣。

    
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已经炎热起来,电风扇忙碌地转着头,徒劳地驱散着热浪。有一块阳光正照在马丁一边脸颊上,汗流了下来,而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画都看过了。马丁喝了一口可乐,又喝了一口,然后把那剩下的半罐统统喝完了。他抬头看着阿三,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羞怯和依赖的表情。他说:你还有没有别的画了。只这一句便把阿三打击了。阿三生硬地说:没有。马丁低下了头,好像犯了错误却又无法改变。停了一会,他说:你很有才能,可是,画画不是这样的。阿三几乎要哭出来,又几乎要笑出来,心想他自己从来没画过一笔画,凭什么下这样的判断。她用讥讽的口气说:真的吗?画画应该是怎样的?马丁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视着阿三,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阿三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可是在她心底深处,隐隐的,她知道马丁有一点对,正是这个,使她感到恐惧和打击。她也在地上坐下,坐在另一角。热气渐渐灌满了这房间,电风扇的风也是热的。马丁伸手到背囊里又掏出一罐可乐,刚要拉盖,被阿三制止了。她说:我给你拿冰冻的。然后起身去冰箱里拿来一人一罐。马丁从她手里接可乐时,朝她一笑,很老实卖乖的样子。阿三就不好意思生气了。

    
马丁说:我热得就像一条狗样,说着就伸出舌头学狗的样子喘气。阿三没好气地说:你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两人都笑了。有一股谅解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升起,彼此好像接近了一些。这天的午饭,是吃阿三煮的方便面,面里打上两个鸡蛋,再加一把蒜苗。吃过饭都有些困顿,各在各的角落里打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最热的午后捱过去了,太阳西移,稍稍透气了一些。远处有电动打夯机的声音响起。最后,天边泛起了晚霞。先是一团,然后崩裂开来,铺了一大片,光线变得瑰丽多彩。马丁说:这像我家乡的天空。接着就说起那里的情景:蜿蜒上行的石子街,街边的小店,张着太阳伞,门前有卖冰淇淋的,上方悬一只小铃,摇一下铃,老板就出来做买卖。城里有一个方场,早晨有农人设摊卖菜和鲜花。节日的晚上,青年们就走出家门,在方场上跳舞,居民自己组织的乐队奏着乐,通宵达旦。这里的人几乎彼此认识,都是几辈子的老住户,有些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知道,马丁说,法国和中国一样,是一个老国家,就是这些永远不离开的人,使我们保持了家乡的观念。最后,他说到了他家的画廊,两人不由都静默了一下。

停了一会,马丁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本来的东西?阿三反问道,她觉出了这话的意思。马丁朝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说:就是我的手摸得着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的。阿三也伸出手,却摸在她侧面的墙上:假如摸着的是那隔着的东西,算不算呢?马丁说:那就要运用我们的心了,心比手更有力量。阿三又问:那么头脑呢?还需不需要想象呢?马丁说:我们必须想象本来的东西。阿三便困惑了,说:那么手摸得着的,和想象的,是不是一种本来的东西呢?马丁笑了,他的晒红的脸忽然焕发出纯洁的光彩:手摸得着的是我们人的本来,想象的是上帝的本来。

    
现在,阿三觉得和马丁又隔远了,中间隔了一个庞然大物,就是上帝。这使得他们有了根本的不同。一切在马丁是简单明了的,在阿三却混淆不清。阿三不由地羡慕起马丁,可她知道她做不了那样,于是便觉着了悲哀。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乘轮渡到了浦西,然后在一条曲折的弄堂里找到一家面店。面店设在老式石库门房屋的客堂间里,天井里也摆了桌子,大门口亮着一盏铁罩灯。楼上和隔壁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都已吃过晚饭,开着电视机,频道不同,声音就有些杂沓,又掺着电风扇的嗡嗡声。弄堂里有人摆了睡榻乘凉,聊天或者下棋。他们各人吃一碗雪菜肉丝面,要的啤酒是老板嘱邻居小孩临时到弄堂口买来的。他们碰了碰杯,忽然会心地笑了。这一天,虽然没有任何结果,可是,两人却都过得很满意。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在外滩分手的时候,阿三照往常伸手握别,马丁却说:不,我们应当按法国式的。说着,上前在阿三两颊上亲了亲。阿三看着他弓下瘦长的身子,钻进一辆夏利小车。然后,车开走了,融进不夜的灯火之中。阿三没有回浦东,而是转身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向市区去了。

    
女作家的家里开着空调机,阿三一进去便感到沁骨的凉爽,心也安静了。女作家一个人在,穿着睡衣看电视,问阿三怎么多日不来,是不是有了奇遇?阿三不说话,只一杯杯地喝水,方才面条里大量的味精.这时候显出效果来了。喝了半天水,阿三放下杯子,问了女作家一个关于宗教的问题:上帝在什么地方。女作家戏谑道:你问我?我还问你呢。阿三就有些不好意思,觉着自己造作了。这也就是女作家可爱的地方,她不虚假。女作家又紧逼着阿三问有没有奇遇。阿三很想和她谈些马丁的事,可是一张嘴,说的竟是比尔。她说:比尔,你知道吗?美领馆的那个文化官员。女作家说:怎么不知道,他早已调任韩国了。阿三说:我和他有一段呢,你看我英语说得这样,从哪里来的?就从他那里来的。

    
女作家认真起来,注意地听着。阿三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芒,她说着比尔和她的恋情,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隔一会儿就须重复一句:怎么说呢?她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可以把这段传奇描述得更为真实,好叫人信服。一切都像是叙述一部戏剧,只有结尾那一句是肯定无疑,有现实感的,那就是,比尔说:我们国家的外交官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这是千真万确,也因为它,女作家相信了阿三的故事。

    
阿三说完了比尔,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空虚感。她怀着恐惧想道: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倘若没有新的事情发生,而且,难道她真的能够忘记比尔吗?她沮丧起来,在沙发上蜷起身子,一言不发了。她感到了这几天受热和奔波的疲乏,喉咙剧痛起来。她怕她要生病,就向女作家讨几片银翘解毒片。女作家递给她药时,她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睛,说:你看我能有一天出去吗?

    
女作家把药片重重地往她手心里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出去,出去有什么好?停了一会,她缓和下口气,说:阿三,我送给你两句话,有意插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

    
第二天,阿三到马丁住的酒店去。马丁已经站在大堂里等她,看见她到,便很高兴地迎上前。阿三感觉到这一天过后,马丁对她产生的亲切心情,心里有些感动。马丁拉着阿三的手问,今天去什么地方。他觉得阿三有权利安排他的一切。原先,阿三是不打算让马丁和其他画家见面的,可是昨天过来之后,她的计划变了。她晓得马丁不是欣赏他们这些画家的人,他和以往的画商不同,所以也没必要垄断他了。并且,她想到马丁花了这么多法郎来到中国,应当看得再多一些,也不致显得自己太小气。于是她就向马丁宣布今天去看另外一些画家的画。然后,他们出发了。

    
马丁与比尔相比如何呢?阿三问自己。在这矗立着孤零零的柏树的丘陵地带,马丁和比尔一样显得朦胧,含糊不清。好像只是两个概念,而没有形象。阿三动了动身子,长久的坐车使她感到疲乏,风景又是那样单调。这时她注意到隔一条走廊的邻座上,那两个女劳教的脸上有奇怪的笑容。她不解地顺着她们低斜的目光看去,见其中一个正暗暗地做着一个下流的性交的手势。阿三感到了作呕,收回目光,扭过脸去。其实,在拘留所的日子里,她对将要面临的生活,已经有所了解,做好了准备。

    
穿过茫然,马丁的眼睛还是浮现起来了。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却也不尽相同。比尔是碧蓝的,是那类典型的蓝眼睛,像诗里写的那样;马丁却是极浅淡的蓝色,几近透明。两人都是高大健壮的,但比尔匀称,似乎身体的各部位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而使其发育完美,比例合格;马丁则像是一棵直接从地里长出来的树,歪歪扭扭,却很有力量。比尔自然更为英俊漂亮,像个好莱坞的明星;马丁却更接近天籁,更为本质。似乎,比尔是个从试管里培育出来的胚胎长成的,马丁却是一千代一万代延续下来的生命果实。而正因为马丁是这么一种自然的生物,阿三便觉着更加隔膜了。连他的吸引也是隔膜的。比尔的世界是大的,喧腾的,开放的;马丁的则是宁静,偏僻,孤立,接近它的道路更为曲折。

    
他们的爱发生在最后的三天之内。这确是称得上爱的关系。这三天里,他们一天比一天亲密。尤其是马丁,因为知道他们一定是要分离,流露出的情感更为强烈。阿三却要比他乐观,因她抱着事在人为的希望。她留宿在马丁的房间,请勿打扰的牌子从傍晚直挂到次日中午。马丁人在旅途,知道这爱情的宿命,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对阿三难以释手,他连连地说我爱你,好像要以爱来拯救一切。阿三想到,她等比尔说出这句话,结果是在马丁这里听到,人事皆不同了。可她心里也是欢喜的。她是相信爱的,和比尔不成,是因为比尔对她不是爱,可是,马丁爱我。他们百般缱绻,然后累了,便一同睡去。有时马丁先睁开眼睛,看着阿三的中国人的脸在窗帘透进的薄光里,小而脆弱,纤巧的鼻翼看不出地翕动着,使那轮廓平淡的脸忽显得生气勃勃。他想起在他遥远的家乡,那一家中国餐馆里,有一幅象牙的仕女图。中国人的脸特别适合于浮雕,在那隐约的凹凸间,有一股单纯而奥妙的情调。他真是爱她,他忍不住要去吻她,把她吻醒,再缱绻个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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