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梁启超曾说:“今日之中国欲自强,第一策,当以译书为第一事。”今天,我们要造就中国的学术人才,沟通中西文化,建立和发展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乃至推动中国的现代化,仍然需要阅读西方的经典著作。刘小枫先生主持的“经典与解释”从书,在没有任何经费赞助和官方支持的情况下,五、六年来出版西方历代经典的解释著作60余种,论文集汇编辑20余种,嘉惠学林,功莫大焉。考虑到中国迄今没有研究西方古典经书的专门机构和专门人才,这种翻译组织工作尤其难能可贵。 以下采访由陈洁提问,采访纪要稿经刘小枫本人审订。(原刊《南方周末》2007年5月24日,这里是未经删节本) ■能谈谈《经典与解释》两大系列的缘起吗?谁倡议、组稿,具体如何运转起来的?
你问的涉及三个所谓关键词:翻译、经典、解释,得分别来说。 说起“翻译”,就要从自己的读书经历说起。八十年代我在大学念书时,学习条件非常艰苦,尤其是很难找到相关研究文献。82年进北大后,我做的是现代德国美学,就跟搞现代外国哲学的同学混,对海德格尔入迷。海德格尔的书不是一般的不好懂,道理明白不了,许多语词也把握不了,不知道如何译,怎么做论文?一天,我在哲学系资料室突然发现,六十年代的《哲学译丛》上有些翻译过来的研究海德格尔的文章,多是“资产阶级学者”写的,也有“无产阶级学者”即苏联学者写的,都大有帮助。文革前的《哲学译丛》是被扫进资料室搞资料的老一辈学者主持编译的,他们大多毕业于四、五十年代,好些在国外留过学,选题颇有眼光,译文大多也精彩。当时找不到人可以请教,也没有国人的学术著作可以参考,这些译文成了我真正的老师,领我进入海德格尔的语词世界——我当时就发了个愿:今后自己也要注重翻译研究文献,为后来的读书人积累。
所以,我在念硕士研究生二年级时就开始组织翻译:第一本组译的译文集是介绍人本心理学的(《人的价值和潜能》,北京华夏版1985),没有资助、没有科研经费,全凭一股子青春热情,连复印原文都是我这个穷学生自己掏钱——看看主编林方先生写的前言,就知道组译情况了。组译的第二本译文集是受当时的北大中文系教授胡经之先生委托,选编、组译西方文论的现代卷部分(《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大1985)——后来成了教材,不断重印,新选译的三十万字的选题、组译,都由我一个人操办。我和甘阳是同学,但跟他不一个专业,也不在同一个系,他是外哲所的人,外哲所是北大校级单位——那个时候,搞外哲的牛得很呵,我们一听说谁是“搞外哲的”,就好像他是“七十四师”的。在搞外哲的眼里,学美学的连杂牌军都算不上。甘阳后来把我拉进“编委会”,不过因为他看我有自找苦吃的毛病,于是充分“利用”……
■从小就如此?
天性如此,加上母亲从小严格管教——刚满十二岁那天,就要我去洗大被子,说是到了劳动升级的年龄,因为父亲十二岁就离家进民族资本家的工厂当童工……那个时候,没洗衣机也没洗衣粉,得一点儿一点儿抹上肥皂用手搓呵搓……如今想起来就苦哦。刚开始抹肥皂时,觉得好绝望……何时才是尽头!只好不去想尽头,埋头搓就是……这样就养成了只管埋头干活的习惯。家里的被子其实仍然是母亲和姐姐洗,强制我洗几次,不过为了磨练我的耐性。果然,上高中时,一次班主任派我们四个男同学去把教室的所有玻璃窗擦干净,其中有两位是年级干部,还有一个是红卫兵连长什么的;两个小时后老师突然来检查,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擦啊擦……其他的都溜了。第二天老师在全班毛主席早读时表扬我,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不过习惯了傻乎乎埋头做事情而已——如今有人表扬我做了些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命该如此罢了。
■怎样从对翻译有热情一路走到组织翻译“经典”,好像是从2000年开始运转的?
做翻译的都会认为自己译的东西重要得不得了。本科3年级时,我迷上心理分析学,后来组译“人本心理学文集”就是这种兴趣的结果,当时认为最重要:心理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接下来组译西方现代文论,是接受的任务,所以选了些其实根本就不是文艺理论的东西。硕士快毕业时,我开始组译海德格尔的论诗文选和德国美学文选,当时认为这才最重要。“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翻译计划,甘阳是设计师,我补了点儿现当代神学方面的选题而已——当时认为这最重要……对什么是真正值得翻译过来的东西,我一直在摸索,触觉在变化;有些东西即便现在对我不重要了,也算学术积累,别人兴许觉得有用——比如那部人本心理学文集或德国美学文选什么的……
■一直在摸索……摸索什么呢,为什么不专一於某“家”、某“派”或某个“专业”?
摸索西方学术的底蕴何在。为什么要摸索西方学术的底蕴?因为,我感到晚清以来中国学人面临的问题没完……从神学进入西学,是一个门径而已,但当时以为是全部根底。八十年代末,本来我有机会去芝加哥大学宗教学系读博士,却非去欧洲不可——西方学问嘛,除了在欧洲学,还能在哪里学?当时留学有句名言:你写一百零一封申请信就成功了。我给法国、德国、瑞士的大学发了第37封信时,巴塞尔大学神学系的秘书看上我,帮我找到奖学金……上帝通过她眷顾我上了巴塞尔大学。到了那里,我慢慢感到,最能学到西学功夫的其实是“神学思想史”或者说“教义史”专业,于是自己在这方面花功夫较多……最富刺激的还是古希腊语和古典拉丁语课程——尤其古希腊语,先强化学习了一年……用外语学外语很辛苦(每天三堂课,每周两次测验),期末考试闭卷翻译柏拉图,要命得很;后来又上文选课两年,始终兴趣盎然……按规定古希腊语必修,但古典拉丁语可免,我没让自己免,因为喜欢。读到古希腊和古罗马作品的原文,我才切实感到西方学问的根底究竟在哪里——要说《经典与解释》(黄皮书)的缘起,就是这个时候起的念头:西方真正值得翻译的东西得从头做起,为此首先得编古希腊语和古典拉丁语教材。
■但你93年回到香港时做的是“基督教历代学术文库”……
快毕业时,香港中文大学的中国文化研究所找我去做事。那个时候,国内学界气氛很闷,也许香港可以做点事情,就去了。但在中文大学这样的体制单位,个人发挥的余地不大,有个基督教中心也邀请我做事,可以发挥个人的想法,我就去了,人家是基督教中心,我提出的翻译计划当然是这方面的。“历代基督教思想学术文库”的设计本身已经打破教派划分,注重古代基督教经典,我取的名称也表明注重思想史脉络。一个教派性机构能够接受这样的设计,确实很不容易——翻译西方传统经典从翻译基督教历代经典起步,是机遇使然……5年后(99年)设计第二个5年翻译计划时,我向古希腊-罗马经典方面推移,遇到抵触:咱们是基督教中心,为什么要翻译西塞罗——毕竟,人家本来就不是纯粹的学术性机构,我把它变得太学术,如今人家不干了……我试着转移到内地,碰上华夏出版社的陈希米,但不知道她是否真有热情,就先搞个“西方思想家:经典与解释”系列试试。
■后来你到了中山大学另起炉灶,短短4年,做的东西几乎等于香港十年的总和。
在香港时,合作的人大多不清楚做学术究竟是为了什么,做一件事得费力解释半天,而且往往徒劳,累人得很,别人还反倒说你“专制”……学术不“专制”地搞,还能怎么搞?后来基金会换的新上司甚至觉得,搞“历代基督教思想学术文库”也不应该是他们的事情,我只好走人,以免拖累别人……当然,剩下的选题还要拖累别人好多年。在内地做事情顺心得多,尽管经费不足……想当年做“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时多愉快!沈昌文、董秀玉两位先生对我们这帮年轻人充分信赖,让我们几个搞“专制”……我第一次见到两位先生是在汤一介、乐黛云先生家,他们四位在谈事情,我突然闯进去,乐先生介绍我后,沈昌文、董秀玉两位先生对我客气得不行……人家是前辈呵,我当时刚满三十,嫩小伙一个……后来我深深体会到,他们对中国学术的未来有使命感、责任感……这样的出版社老板难得啊。
■到了中山大学可以放手打出“经典与解释”的招牌?
“经典与解释”是哲学系陈少明教授早就设立的一个科研课题,我参与进来扩展为以翻译为主而已……大约2000年的时候,哲学系的冯达文先生和陈少明教授找我,希望与他们合作,我当时提出,这个项目值得扩展。离开香港时,几个大学希望我去,我到中山大学哲学系,原因之一就是这里可以做“经典与解释”——唯一后悔的是回来晚了些,倘若早两年离开香港……
■从这几年的出版势头来看,“经典与解释”已成规模,书店里成了品牌,您有怎样的规划呢?
两个系列,一个是专题性质的丛书《经典与解释》,以某个专题为中心辑译文献,可以看出我对六十年代老《哲学译丛》的情结——八十年代以后,当年做译丛的老先生们都恢复大教授的职位,不再搞编译,《哲学译丛》越来越没看头、没保留价值了。我想继承老《哲学译丛》传统,但定期做很累人,人家有一个编辑部呵,我一个人怎么招呼得过来?于是想到以专题方式来做,主要提供有份量的研究文章——好些有份量的西方学术文献是论文,而非专著,这是我当年读老《哲学译丛》的体会:一篇文章就可能改变自己的整个思考和问学方向,比如舍斯托夫那篇纪念胡塞尔的文章……皮罗的《海德格尔与有限性思想》。
再就是黄皮书系列的“经典与解释”,涉及西方历代的经典及其解释,目的在于庚续晚清以来中国学人认识西方学术传统的未竟大业。这个系列包含多个子系列,已经推出的有“柏拉图注疏集”、“色诺芬注疏集”、“卢梭注疏集”、“莱辛集”、“尼采注疏集”,即将推出的还有“马克思与西方传统”、“古希腊悲剧注疏”、“阿里斯托芬集”、“荷马注疏集”、“维吉尔集”、“旧约历代注疏”、“新约历代注疏”等等……先设立项目,慢慢做,子系列可以或应当设立的还不少,得有个轻重缓急,还要看是否有人力资源——五十年代初,在毛泽东、周恩来亲自关怀下,政府组织专家拟定过翻译西学经典的庞大计划(五百多种)。老一辈革命家经历过清末民初西方文明冲击的大震荡,不仅会带兵打仗,建国后搞工业、造原子弹,心中也有中华文明的历史命运这个弦,深知要传承我们的文明传统,如今得认识西方文明传统……晚清时期的文明关切得到延续,与“五四”的新派精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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