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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张爱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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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21:2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愿。
 
  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我父亲曾经咕噜过:“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我说过:“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越是性急,越觉得日子太长。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有时候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了,突然长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国衣服,葱绿织锦的,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生的遗憾。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我到香港去读大学,后来得了两个奖学金,为我母亲省下了一点钱,觉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随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还沉溺其中。
 
  色泽的调和,中国人新从西洋学到了“对照”与“和谐”两条规矩——用粗浅的看法,对照便是红与绿,和谐便是绿与绿。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两种绿越是只推扳一点点,看了越使人不安。红绿对照,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对照。大红大绿,就像圣诞树似的,缺少回味。中国人从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有两句儿歌:“红配绿,看不足;红配紫,一泡屎。”《金瓶梅》里,家人媳妇宁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
 
  现代的中国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譬如说: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葱绿配桃红。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道的。
 
  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欢到虹口去买东西,就可惜他们的衣料都像古画似的卷成圆柱形,不能随便参观,非得让店伙一卷一卷慢慢的打开来。把整个的店铺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都不买,是很难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极其繁复,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中国旗袍。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鉴: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飘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划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颜色,青不青,灰不灰,黄不黄,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护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里面也有秘艳可爱的,照在身上像另一个宇宙里的太阳。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够,还不够,像Vangogh画图,画到法国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总嫌着色不够强烈,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来,油画变了浮雕。
 
  气氛里,岂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诃夫的“套中人”,永远穿着雨衣,打着伞,严严地遮住他自己,连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个套子。)
 
  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有天晚上,有月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岁,她比我大几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她当时很感动,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还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岁,我母亲那时候不在中国。我父亲的姨太太是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妓女,名唤老八,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向我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我说:“喜欢你。”因为这次并没有说谎,想起来更觉耿耿于心了。
 
       (节选自张爱玲《童言无忌》)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21: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爱玲的散文,只看了《流言》一个集子。喜欢的只几篇,真是敢挑剔的人。晚上偶然看到这篇,倒觉得很好。大概是当时喜欢的。喜欢的另一篇也是讲衣服的。后来的女作家,如安妮宝贝流行的时候,也是看过的。安妮也常写穿戴,但总不如张好。张知道的真多,人又敏锐,难怪能写这么好。她是只能羡慕的人,也让人甘心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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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9 10: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日本花布”那段真好看。現在市面上買得到的衣服,只有旗袍值得花心思,其他都是可有可無可隨便和人交換的衣物。從前別人老問我爲什麽不拍婚紗照,我說,一來攝影師技術都太差,二來還沒見過能看的婚紗,爲什麽要委屈自己呢?別人就無話說了。最後那兩段也很好玩,小時候人家常逗著問,爸爸疼你還是媽媽疼你,你和爸爸好還是和媽媽好?每次都理直氣壯地答,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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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0 23: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

 

——从来都不喜欢和服的样子,但酷爱和服的布料,的确,每一件都是一幅画。

布料的好看与衣服的好看未必成正比,衣服与布料之间仿佛有种隐秘的关系,也讲究性情相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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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 10:49:36 | 显示全部楼层
“日本花布”那段,写《读源札记》引过。 那天看爱人表妹的微博:问两岁多的儿子,喜欢妈妈还是爸爸?答:爸爸。问喜欢妈妈呢还是妈妈?答: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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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 12:1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日本花布”的那段写得好。我初次读的时候也是这段印象最深。可是这些衣裳布料我都不懂。我小时候只知道吃一切好吃的东西,然后看书。喜欢吃烧烤,辣得呼哧呼哧吸气,还要再咬一口。一个夏天,停电了,趴在窗台上看《红楼梦》。直到字都暗淡不清了,一抬头,都是黄昏了。就揉揉眼睛,抱着书,呆呆的看外面的暮色。 [ 本帖最后由 行香子 于 2013-1-22 12: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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