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几年来随手记下的只言片语,如其名,不过读书之外的胡说罢了。这些胡话,都是敢胡说的。自然也有不敢的,这且不论。近来读一套“中国短经典”,都是些当代短篇集子。先看的莫言,我的胡说的脾性又起来了。又想,水云上有几个在读的帖子,又有当代书目的征询。故将从前的胡说整理一番,厚颜贴来,也是个哄闹的意思。往后有话,再更新罢。如今先且这样。
当代篇
苏童:
学飞鸟挥动翅膀的品州女孩蕙仙,遇见大燮国的少年君王端白,如此感伤的错误的开始。如我们各人的运命,冥冥,无可抗拒,更无可止息。
天近傍晚时,看完了苏童的《碧奴》,不能自已的悲且痛。所有瑰丽的荒诞都来源于现世,一切不朽的功业皆萦满了亡魂。而碧奴涵蕴痴情与苦难的目光里,你看到落落人世最质朴模样。
张承志:
你不知道历史也会有痛苦。张承志在《北方的河》里如是写道。可这历史的痛苦是否也是他的痛苦?为何我觉得,那也是与那个时代早相远去的隔岸的我的痛苦,如内心一道隐约的不愈的伤口,模糊而真切的痛感,在每一个不经意触碰的时刻。比如这个满天闪电的大雨的黄昏。
诚挚推荐《北方的河》。它有种深厚的要把人眼泪逼出来的东西。
路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这回可和高加林有共鸣了。
老实说,路遥的《人生》确是很能吸引人,叙述节奏极好,引得人一口气把大半本看完了。高加林的所思所求,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农村,从现在看,完全是很能理解的。包括为了能去大城市而与巧珍分手。这并非虚荣。但是为什么最后落成了一个悲剧,我以为不得不归罪于吃人的社会。
阿城:
有人说,阿城文字工夫独步。一看《棋王》,确很有意思。可是最动人心的,还是遥遥相望的,立于不同年代的,年轻的我们和年轻的阿城他们,透过遮蔽、偏见及敌视的雾霾,仿佛终于存在一种互相理解的可能。
阿城的《棋王》真是越看越好看,小说各方面都精妙有味道,太令人欢欣了。
看完《树王》,极伤心。砍树,烧山。老天爷做过的事,半大的孩子只管要将它消干净,且做无上荣耀。荒唐的年代,喊着不破不立要革命要共产主义的年轻人,亲手造出了这民族阴魂不散的雾霾。不因年轻,不因无知,这罪孽消弭。不破不立,可任何的破都是有代价的,仰天问问这代价可付得起?后来人自当警醒!
《棋王》《树王》《孩子王》一顺溜看下来,只觉得阿城写人真是好,写的人立得住,活生生如在眼前。且又见得他有思索,有悲悯,隔了这么些风化云的年岁再看,我竟也没得挑的,真是难得。读阿城,如遇友朋,可尽兴了去说天道地,使人不得不有珍重意。个人而言,五星推荐。
王小波:
昨晚自习忘带笔盒,啥事也做不了,只好看小说。一不小心看了大半本《红拂夜奔》。王小波说每本书都该有趣,确实,《红拂》有趣得叫人不忍心一口气看完。话说看卡夫卡只觉得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痛苦,看卡尔维诺仿佛一只垃圾桶都成了新奇,看王小波,完了,渐疑心起现实的怪诞来。
冯唐:
冯唐的散文,看一点,还好玩,看多一点,无味了。无非酒色邪乎相,写好了自得风流,可惜写得不好,灵光时而闪一闪,却多的是单薄,重复,和无聊。原来不过是考试时的消遣,才把这压箱底的书翻出来。可这消遣都不得消遣,一本《猪和蝴蝶》,看时总恨不完,看过犹自心烦,真是够了。不如怨己,甚么破癖好,一书在手,不论良莠,非终读不可。唉,自找苦吃。
董桥:
冯唐不待见董桥文章,我想了一想,去找来看。董自言文字上用了许多年扎实功夫,我看了一些,只觉得冯唐该是不待见他,还不如满纸瞎跑火车的冯唐呢。可名气却仿佛很盛的。大概毕竟是老先生了。唉,算了,青白眼是个少年病,我还是复习要命的德国经济法吧呜呜呜……
缪哲:
考试期大无聊。今天借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冯唐说其文字幼功了得,好比一手瘦金体,见得家数。看了第一篇,没多觉得,冀能渐入佳境。另者在读缪哲《祸枣集》,学养很好,文字亦好,古而雅--近来很看了些古而雅之风的。考试期大无聊,使我成了个自披书目的大俗人,时势所逼,勿怪勿怪!
缪哲君写的分明学者散文,招式朴淡,内功深厚。说人论事,见得礼数,少却浮喧,读之可忘观点之别,惟赏心深思而已。此今多数文章所不能及。然愈赧颜自愧,省己稚乏:还是掩面回去扎扎实实读几年书再来开口罢。
睡前烫脚丫子,随手翻两页《祸枣集》,且看,心下且又赞叹。集子看了约三分之一。渐觉缪哲君文字,似有周作人淡味,凝涩则过之,博引更仿佛梁遇春,袭英式小品之趣。今世竟有这等人,教我不可不稍息厚古薄今之心了。
缪哲道:"画家之患,恒在有美雅而乏气力,有气力而乏格韵。"然文字之道亦如是。
缪哲又道:"我常想,逆徐悲鸿传统的创作,好言'表现自我',但并非每个人的'自我',都如八大、石涛的一样,是可欣赏、可钦佩的。好的自我如美人一样,是稀少的。多数人表现的自我,不过愁眉啼妆,故作妖态而已,实不如素眼所见的自然----或现实----为可欣赏,可打动人。"我手写我心,其弊如此。为免作妖态,贻笑大方,一则修器识,二当惜羽毛,谨记谨记。
缪哲再道:"今之士以文淫,如娼以色媚,人心之偷坏,盖有甚于当时云。"其慨叹至此,令人意气陡生,郁郁不平。
汪曾祺:
偶翻到汪曾祺二十四岁时的小说,看得我连哭带笑,心生起拔凉拔凉的绝望。垂老矣,炉火纯青,一片素淡,是自然的。只年轻时的绮丽也绮丽得那样足珍,什么是天资,什么是家学,想想又看看,真绝望。上一个将我看绝望了的人还是张爱玲。唉。
原来我极喜爱的汪曾祺的小说«复仇»,是受林徽因«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两作品影响,说是意识流的范儿。我倒奇怪,当年偷闲读书,这两篇也是很看过几遍,怎么就无甚感触。不过论起这样渊源来也开心。我喜爱的人,都能凑一块儿,连成线了。真好。
白先勇:
白先勇的《台北人》也还不错,沧桑味倒都出来了,只是笔调略嫌不好看。却令人想起张爱玲,大约这二人笔底相似处,一是旧时烟云,一是富贵人家。再溯源头,只怕绕到红楼梦上去了。确有几分曹式的唏嘘。我却感叹别的:这世上原来真有“富贵”二字,真吓人!
直看到《游园惊梦》这篇,才真觉得白先勇厉害。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把什么都说尽了。
钟晓阳:
看过钟晓阳十八岁时写的《停车暂借问》,虽小说叙事如平畴,放眼只望得意绪满纸,如寒烟漠漠,情节的山高水低却无,但文字实在是好,这样精雅的白话来作小说的叙述,张爱玲后只见她了,可见幼功之非常,令人赧颜自愧,亦为而今语文教育掩面。
钟晓阳的细节描写真是绝好,好得像竹翠色的春风那样,十八年岁的手笔如此,当得天才二字。唉,只能感叹,有些东西是羡慕嫉妒恨不来的,我还默默地赞叹吧。
"与他相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这样的人,真可以迁就过往后的朝朝暮暮,那迢迢一世,岂非如噩梦不醒,赤裸裸困在梦兽腹中,朝夕憎厌,多么可怖。
钟晓阳的«停车»,拖拖沓沓看了这样久。原不晓得相爱是怎一回事,看着,竟有些懂了。林爽然私心念念带的龙井,只许宁静一个人的,这样野的歪理。
这几天在看钟晓阳《春在绿芜中》,与《停车》文字一脉,当时惊艳,但一年之后,感觉却是两样。私心里还很得意地想,那个么,我也写得出来。又咧嘴笑,真亏我生了一张不知天高地厚的面皮。哎呀,不说了,肚子饿了,煮面去——
晚上很馋,吃起泡菜来,吃得嘴上一圈红油,辣乎乎的过瘾极了。右手拈着筷子,左手还压着书在,边嚼眼睛边溜溜地瞟。还是钟晓阳的集子。今天看又觉她真早熟,大人的世界,她那个年纪都能窥见,言言都是明白,真可纳罕。
里面又说,别人踢你一下,你没那么痛,诗人会多痛一些。我有时嗷嗷大叫起来,瞧去也不过是他人的寻常事,可见我也是沾了那一点边的人,想想又甘愿多痛一些。虽然每为家人责备,说是不成个大人的样子,但也哼哼鼻子认了。我只今也仍是清蒸蟹一只,满盘子蟹壳蟹脚,姜丝葱白,哪里是个将就得来的模样。
一见熊应生出场,就一肚子怒火起。这样面目可憎一个人。气死我了。
莫言:
在上班的地铁上,开始看莫言的中短篇集子。《春夜雨霏霏》,第一篇。我看的时候,就想,原来他也有写成这样的时候。心里就安稳了。他二十六岁时写的这篇,也看不出有多少天分。可见还是踏实努力的好,终会有所回报。我在人堆里,四周推推搡搡,密密实实,像猪羊运往屠宰场。每一天数着日子,可以忍耐,是因为我始终想着,有一天我会摆脱这一切,有一天我会过上毛姆的巴黎生活。为了那个有一天,可以忍耐现在。
今天在看《白狗秋千架》,真是喜欢。想到鲁迅的少年闰土。也想到张承志,那个时代的人,似乎文章都有相近处。大约是人相近。都是踏在土地上的人。我们已经不是了。
忙得一点正经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也只能偷闲看看莫言了。比起余华的短篇,我更喜欢他的,他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实在。我喜欢这份实在。他语言功夫也不怎样,但我很能读进去,又读得很愉快。
迟子建:
迟子建的小说,细节极为着力,但通篇和平----也太和平了,力度稍嫌不足。但«月光下的革命»是她92年的,且看后来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