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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转:我写《蒋公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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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7 22:0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写《蒋公的面子》

2013/05/27 00:00:00    来源:YNET.com 北青网       

图为《蒋公的面子》剧照 图为《蒋公的面子》剧照(1 /1张)

  ◎温方伊

  编者按

  1933年,曹禺创作了四幕话剧《雷雨》,发表之后引起强烈反响,那时他才22岁,还是个大学生。将近80年之后,2012年年末,关心话剧的人们耳朵里又频频听到一个新鲜的名字:温方伊,女,21岁,南京大学3年级学生,写了一个很棒的戏叫《蒋公的面子》。这个戏在南京、上海、广州、深圳巡演一圈后,于上周在北京演出,其精妙的构思、老辣的笔触确实令人叹服。

  江山代有才人出,是话剧的幸事,也是时代的幸事。“专栏作家”特约温方伊谈谈她创作时的一些经历,希望能给读者以启迪。

  “戏剧就是把人的灵魂放在火上烤。”

  这句吕效平老师的“名言”,我们学生私下里不知道调侃了多少遍。《蒋公的面子》是我的“学年论文”,故事是南京大学老教授中流传的传说。这个题目可以说是非常符合“烤灵精神”。几个教授为赴不赴蒋公的宴席而争论不休,简简单单,不靠情节、不靠动作,只能靠“烤灵魂”了。“烤灵魂”需要多少时间?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作为一个学习过舞台剧写作的学生,拿到一个题目时,第一反应不是主题立意、情节、人物,而是“天!怎么凑出两万字来!”真是有辱师门。为了凑出一个半小时以上的戏,我只能大量阅读各种有关民国知识界的回忆录和文献,反反复复地看《艺术》、《禁闭》和《哥本哈根》。我甚至半为了结局的方便、半为了凑字提出了戏剧分两个时空的想法,谁知吕老师竟同意了。不过凑字还是后话,烤灵魂急需的是“可燃物”。“赞同派”的“可燃物”好找,就是名声。“中间派”的也早就定了,是美食,可真不好找。我本不是一个会吃的人,虽然采购也讲究好米、好肉、好茶叶,可吃喝起来怕是饕客会大骂我“暴殄天物”。不知哪天翻到一篇文人谈“火腿”的文章,灵光一闪。“火腿”非常合适。说它贵,也不贵,教授战前肯定吃得起;说它讲究,又十分讲究,从材料到做法都讲究得很;说它难得,真难得,据说战时金华火腿数量锐减;说它好吃,真难说,不是南方的吃客很难理解南方人对火腿的热情。最后敲定了:火腿烧豆腐!越是家常的菜名越不易露怯。

  “反对派”的“可燃物”是最难找的。什么东西能与政治立场相抗衡呢?亲情?友情?爱情?还是某天看到一份关于抗战时书籍古董损失的记录才想到的——书!书是文人的身家性命。烧书、撕书、把有文字的纸踩在脚下,对他们来说都是对文化的大不敬。是的,“书情”,属于文人的痴情,带着智识的傲气,傻得可笑,却充满诗意。

  这就是属于三个文人的可燃物。他们的灵魂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被烤了。

  时任道的傲气在骨里,夏小山的傲气在心里,卞从周的傲气在肚里。

  在我看来,“面子”是人之为人的必要因素。尊严也好、虚荣也罢,这是人自觉高于其他生灵的地方。对于文人,我更喜欢“傲气”这个词。由于“傲气”,他们尤其放不下“面子”。

  时任道是外露的,钢筋铁骨,伤人伤己;夏小山是内敛的,看似友善温和,实则冷眼旁观;卞从周是包容的,大肚能容,也以“大肚”为傲。

  其实在写这三个人物的时候,心里只有模糊的形象。似乎我也随着剧本的推进在一点一点了解他们。“剧终”后,重阅一遍,他们的形象才如在目前。知识分子都是有“傲气”的,这种“傲气”是落魄的士绅阶层的遗影,是旁观者的清醒。因此,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又是自卑的,毕竟士绅阶层终究落魄了,书生的无用较之八股时代更甚。而时代变化之快,思潮涌动之频,又令这些旁观者们再难“清醒”。

  时任道要引进德先生与赛先生,要肩负时代的道义,可他偏偏只是一个穷儒。人穷志高,易愤世嫉俗。

  夏小山要洁身自好,要吃喝玩乐。他看透世事,不免有悲观主义者的及时行乐之态。他看透人情,不免任性而动,不近人情。

  卞从周要推动进步,要实际的好处。他相信文人是政府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却也深知,政治的浑水已将自己浸染得不那么干净。

  时任道说:“我研究了半辈子《史记》,仍看不清今日之乱象。”夏小山说:“国事已不可问,我辈且打麻将。”卞从周说:“做一物质上的乞丐,精神上的贵族。”三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都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可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现状之不可把握的迷茫。社会将走向何方?我们也为此迷惘着。理论再自信,也敌不过现实的分毫偏离。这三个抬头挺胸、自信满满的文人,处在社会的森林中,也变得“谦虚”了。

  “谦虚”归谦虚,“面子”还是要的。可怜时过境迁,相对于风刀霜剑之利,面皮终究还是太薄了。

  “你说的对,我是不会懂的。我真不懂,人为什么这样苦呀?苦得这么深,苦得这么没有代价。”

  夏衍是个知识分子,他的剧写得最好的也是写知识分子。《芳草天涯》里孟小云对尚志恢说的话,是那个时期知识分子整体的思想写照。那是一个“叫苦”的时代,“苦闷”、“苦痛”满纸,如今再没知识分子敢像那时一样为自己叫苦了。

  如今的观众也越来越难为一个“叫苦”的人感动了。看电视上那些苦情戏,最能赚眼泪的人都是最不会“叫苦”的人,他们都是苦得黄连似的,还微笑着温柔地说:“我不苦。”

  因此《蒋公的面子》要写成喜剧。三个中年汉子两个小时在台上为了一顿饭哭哭啼啼、声嘶力竭地喊自己的苦痛,未免太矫情。吕老师说喜剧是做出人尴尬的状态。尴尬是什么?是走在马路上突然发现走错了,又不好意思在人群中折回的踟蹰;是答应某事后又想反悔时的纠结;是做错事后百般掩藏却被发现时的窘迫;是几个老友突然找不到话题时短暂的沉默;是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后接触到他人的目光。把自身的尴尬感受投进剧本、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这个过程是很愉快的,因为尴尬总是对于“自身”来说不那么愉快。

  第一次去拜访老师的老师董健教授的过程就蛮尴尬。战战兢兢地敲门,进门的一霎竟忘了称呼。董老师很和善,可我还是紧张地一口茶也没喝,到告别时,董老师关心地问:“你茶没喝呀?”我立即拿起杯子一口气吞了大半杯,险些呛出来。出门后,自己都觉着好笑。如今除了董老师讲的那些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师爷的夫人佝偻着背在书房里整理满架满桌满地的书的情景了。

  时间总是更快消磨掉时代记忆中丑恶的部分,更多留下美好。怀念过去,成了人的通病。我们喜欢怀想民国时期文人的风骨与潇洒。在月影斑驳下吟诵古文,在清流碧波上泛舟拍曲,在古刹秋风中联句品茗。遇见贵人不让路,碰到权贵迎头击。甚至那些婚外情、抛家弃子、八大胡同都成了风流佳话。全不想他们当年是多么“苦”,他们的文字大多离不开“苦”。

  我希望角色的苦都藏在心里,外表展现的是尴尬,就像裹着糖衣的药丸一样。他们是1943年的知识分子吗?不!我没见过1943年的知识分子。我希望他们是现代人想看到的1943年的知识分子。

  “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我已经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徐志摩日记里的这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话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胡适与郭沫若的这次会面并不愉快,甚至尴尬得令人窘迫。纸笔相骂时,毫不留情,近乎斯文扫地,然而,一句“无怪其以狂叛自居”,让我多少理解了一些什么叫做“了解之同情”。

  自小,父母都会指着台上或者画上说道:“这是好人,这是坏人。”于是我们自小都知道要喜欢好人,讨厌坏人。可长大了才发现,所谓的“喜欢”、“讨厌”往往与“好”、“坏”没有关系。有幸生长在一个好家庭、好环境,巴掌大的地方,有几个坏人?可是讨厌的人还是一天天多起来。再长大些,又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讨人喜欢的。人总是想保持自我,遗憾的是,这个“自我”往往可厌、可憎。于是乎,骂过、恨过后,总还是在心里为那个被我骂过、恨过的人找几句辩解的话,毕竟,我也是个遭人骂的。

  也许这就是我对时任道、卞从周、夏小山的态度。当然,在情感上会有偏向,在见解上会有倾向。我不会喜欢时的冲、卞的滑、夏的冷,可我还是斗胆以创作者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对他们抱有“理解”和“同情”。在写他们的时候,回想起许多人、许多话,我把我对这些人、这些话的冷嘲热讽一股脑地塞进这个小小的本子里。写完后,回看一遍,又开始担心是否把他们写得太不“高大”了,是否冒犯了前辈?观众会接受他们,喜欢他们吗?还好,目前结果令人欣慰。我想,一个人,在笔墨中刀光剑影、冷酷无情也不算坏,只要还能不自觉地叹一句“无怪其以狂叛自居”,便还算个好人了。

  “如果,生而不必为稻粱谋,我愿意一辈子当南大学生。”

  历史系张生老师的这句话,让我感触良多。自然,对学校,每个人的感受是不同的。与那些读大学越读越郁闷的人相比,我太走运。有幸进了个喜欢的学校,读了个喜欢的专业,遇到了喜欢的老师,有一群喜欢的同学,“四喜”齐全,多大的福气!有福气,才高兴,才感恩,才惶恐,才写得出剧本。

  《蒋公的面子》表面上写的是国立中央大学的教授,内在里是南京大学的乃至一切我所知的真正的教授。一次我听中文系教授在课上批评某名校中文系,说他们的中文系已经不行了,他们的学生过来,一问三不知。可过一段时间,我遇到一位那所名校中文系的教授,他说:“你们学校的中文系学生不行,推荐过来的学生,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又一次,我听一老师详细讲述本系另两位教授为一学术问题争吵的轶事,讲得生动如画,大有隔岸观火的自得之态。名校相轻,文人相轻,大抵如此,古今不变。这大概算一种文人气象。在这种气象的包围中,人想不思考也难,而思考正是大学精神之魂。

  作为南大110周年校庆的献礼剧,《蒋公的面子》顺利地诞生。这个剧本现在的影响,完全超出预想,这在我看来本是个错误。剧本本身,也有很多错误。有幸的是,有许多好心人指出这些错误。

  老师说:“当学生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犯错误。”如果可能,我愿意一辈子当学生。

发表于 2013-5-27 22:3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过这部剧,没看过。

 

文中这段话挺有意思,第一次见到从这个角度来谈喜剧——

 

吕老师说喜剧是做出人尴尬的状态。尴尬是什么?是走在马路上突然发现走错了,又不好意思在人群中折回的踟蹰;是答应某事后又想反悔时的纠结;是做错事后百般掩藏却被发现时的窘迫;是几个老友突然找不到话题时短暂的沉默;是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后接触到他人的目光。把自身的尴尬感受投进剧本、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这个过程是很愉快的,因为尴尬总是对于“自身”来说不那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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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10: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网上看了一段台词,很有意思。如果可以,真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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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06:09 | 显示全部楼层
话剧 | 蒋公的面子(一) 2014-11-18 温方伊 Stoty-Story

人物
夏小山——男, 50岁,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时任道——男,50岁,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卞从周——男,45岁,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老年夏小山——男,74岁,大学教授。
老年时任道——男,74岁,大学教授。
老年卞从周——男,69岁,大学教授。
时太太——女,45岁,时任道的妻子。

【舞台一侧,墙上贴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任道坐在屋子里埋头写检讨。忽然门开了,夏小山走了进来。时任道拿着纸笔条件反射般地跳起,低头对着夏小山。

老年时任道:就快好了,马上就写好了。
老年夏小山:是我,任道。
老年时任道:夏小山?你怎么来了?
老年夏小山:我就关你楼上。
老年时任道:谁让你来的?他们?
老年夏小山:他们……都不见了。早晨起床,一个也不见了。半夜里闹,你听见 了吗?
老年时任道:听见了。闹什么?
老年夏小山:我也不清楚。你没出门看看?
老年时任道:我不敢。躲还来不及呢。
老年夏小山:听说城南的“红总”要来攻打文革楼。
老年时任道:那咱们怎么办?
老年夏小山:我们怕什么呀?到谁手里还不都是牛鬼蛇神。
老年时任道:怎么不怕,你快回房去。让他们看见又要说我们订立共守同盟,就 更说不清楚了。
老年夏小山:我就问你一句话。
老年时任道:不行,你出去。
老年夏小山:就一句。
老年时任道:让革命小将看见。
老年夏小山:现在没人,我就一句。
老年时任道:……
老年夏小山:57年你被打成右派,与我无关。你我虽然不和,但我从来不揭发任 何人。
老年时任道:这都几句了,出去。
老年夏小山:那一句不还没说到吗。
老年时任道:我不敢留你,快走吧。
老年夏小山:你不要挟嫌报复。我什么时候和蒋介石吃饭了?
老年时任道:谁说你和蒋该死吃饭了?我只交代咱们收到过蒋该死的请帖。
老年夏小山:请帖?没有。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老蒋。
老年时任道:你怎么没接触过?
老年夏小山:什么?
老年时任道:蒋该死不是当过咱们的校长吗?
老年夏小山:蒋介石就当了一年中央大校长,有半年我都不在中大。
老年时任道:那也是接触过。
老年夏小山:我只在几次校大会上听过他讲话,这也算接触?
老年时任道:他请我们吃过饭。
老年夏小山:他什么时候请我们吃过饭?
老年时任道:他当校长前不是请我们几个中文系的教授吃年夜饭吗?
老年夏小山:他为什么请我们几个中文系的教授吃年夜饭?
老年时任道:当然是为了拉拢教授,让他这个校长好当点。
老年夏小山:这没道理啊。那他应该请全体教授,为什么单请我们几个中文系教 授吃饭?
老年时任道:谁让你是夏小山呢?
老年夏小山:这不可能,道理上讲不通。我也不记得。
老年时任道:1943年。1943年春节在重庆。
老年夏小山:在重庆哪儿?
老年时任道:二十多年的事,哪还记得。再说我们也没去。
老年夏小山: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我那时候在昆明。
老年时任道:你明明在重庆。
老年夏小山:我在云南大学兼课。
老年时任道:你只兼课半年,1月份就回来了。
老年夏小山:……
老年时任道:你赶紧走吧。
老年夏小山:是吗?
老年时任道:是。
老年夏小山:这事关系到我的政治生命,可不能瞎说。
老年时任道:我记得很清楚,历史反革命卞从周说席上有火腿烧豆腐,极力劝你 去。
老年夏小山:火腿烧豆腐?
老年时任道:西字号老正兴的。
老年夏小山:西字号老正兴哪有这道菜。
老年时任道:卞从周说宴席的主厨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屠长义。(看夏小山摇头) 你吃的馆子太多了。
老年夏小山:我吃的馆子再多,也不会弄错哪家馆子哪道菜。
老年时任道:这道菜他不常做。
老年夏小山:屠长义我太熟了。都知道他鱼做得好,他做什么豆腐啊?
老年时任道:是这道菜,也许厨师我记错了,可卞从周确实是用这道菜引诱你去 赴宴。
老年夏小山:引诱?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当时根本不在重庆,我记得那年 春节在昆明过的,轰炸的时候,我邻家还被炸塌了。
老年时任道:那是1942年。42年春节你是在昆明过的,43年是在重庆。
老年夏小山:是吗?
老年时任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当时是在茶馆,我们讨论蒋介石请客的事。卞从 周还随身带着请帖。
老年夏小山:我肯定没有参与。
老年时任道:怎么没有?你想一想,二十四年也没那么长。

【舞台中间亮,是一个茶馆的一角。墙上贴着“空袭无常,贵客茶钱先付;官方有令,诸位国事莫谈。”中间是一张旧木方桌,和三把藤椅。

老年时任道:当时国立中央大学在重庆松林坡,全是临时搭建的竹筋泥巴房子。 周围有不少饭铺、茶馆。你那时候天天坐修竹茶馆。
老年夏小山:是。
老年时任道:重庆的茶馆很多是这种藤椅。墙上都贴着“空袭无常,贵客茶钱先 付;官方有令,诸位国事莫谈。”
老年夏小山:对。

【夏小山上场。他稍长的花白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穿着蓝色长衫,围着灰色围巾。他背微驼,举止潇洒。他走到桌子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

老年时任道:这是你。
老年夏小山:我。

【时任道快步上。他穿着老旧,看上去很严肃。

老年夏小山:这是你。

【时任道看到夏小山的时候停下脚步,稍稍愣了一下。正准备转身,夏小山也看到了他。老年夏小山和老年时任道下场。

夏小山:新年好。
时任道:新年好。
夏小山:今天是什么风,竟把你吹到茶馆来了?
时任道:许你每天来坐着,我来一天就不行?
夏小山:有事?
时任道:会个朋友。
夏小山:哦。
时任道:天真够冷的。
夏小山:比昨天还冷。
时任道:是啊,越来越冷。

【夏小山继续看书。

时任道:试卷出好了?
夏小山:试都不考了,还出什么卷?(抬头打量时任道)脸色这么不好,病了?
时任道:没有。

【沉默。

时任道:顾孟馀这一甩手,学校乱七八糟,考试都要拖到年后。昨天学生又跑到 行政院去请愿。
夏小山:没有用。
时任道:学生闹一闹,局面也许会扭转。
夏小山:顾孟馀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不是身心俱疲,也不会称病不出。
时任道:校长难当。
夏小山:罗家伦长校十年,离校的时候连惜别会也没举行一个。人走后,才都想 起他的好来。如今又是这样。
时任道:可是蒋来当校长也太……
夏小山:蒋公当校长当多了,就以为什么学校的校长都能当。
时任道:一个杀过学生的人来管教育,简直胡来。
夏小山:以蒋公的学识,当军校校长尚可,当大学校长……呵呵。
时任道:他来长中大,中大不是变成党校,就是军校。独裁者眼中,哪有“自由 学术之空气”。
夏小山:我不担心“学术自由”,不懂学术的人想干涉他都不知如何干涉。
时任道:你有收到帖子吗?
夏小山:什么帖子?
时任道:蒋请客的帖子。
夏小山:收到了。
时任道:去吗?
夏小山:呵呵,我去干什么。
时任道:他请了哪些人?
夏小山:(摇头)既是餐叙,人就不会很多。
时任道:餐叙,哼,是训话吧。谁会给他这个面子。
夏小山:嗳,爱戴蒋院长的人还是很多。
时任道:像卞从周这种御用文人。
夏小山:他还没到这个地步。
时任道:我是没见过家里挂着老蒋墨宝的教授。
夏小山:那可是他的“镇馆之宝”。
时任道:他就差把屋子命名为“蒋公馆”了。这种人是怎么混进中大的?
夏小山:他学术还算好的。
时任道:(冷笑一声)那是蒋介石的看法,所以才会请他做太子太傅。
夏小山:是真的吗?
时任道:千真万确。教太子读书这事,要瞒着就好好瞒,要显摆就好好显摆。像 他这种话里瞒着,话外显摆着的,最没意思。
夏小山:心乎爱矣,却又畏人之多言。
时任道:说那么好听。和他聊过一次,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他还不识趣,每次 碰到他都要过来攀谈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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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夏小山笑。
【卞从周上场,他一头黑发,穿着比时任道略好些,看上去利落精神。
卞从周:夏先生,新年好。(时任道起身欲走)时先生!时先生也坐起茶馆了?
时任道:楼之初约我。
卞从周:哦?真巧,我正要找他呢。哎,正好夏先生也在这里,怎么样,来两圈?
夏小山:(抬起头)好啊。
时任道:不会打重庆麻将。
卞从周:谁打重庆麻将。等等啊,幸亏我在这存着一套。(下)
夏小山:(收起书)正闷呢,打几圈。
时任道:(走)不与这种人打交道。
夏小山:(拦住)嗳,不妨碍打麻将。
时任道:我真是理解不了这种说客。
夏小山:他是进步论者。认为只要有进步,什么都能接受。
时任道:以为所有人都应该接受。
夏小山:你真的没生病?
时任道:没有。
夏小山:这些年牌技有长进吗?
时任道:(摇头)我还从没在茶馆打过麻将。
夏小山:今天正好。我还记得上次和你雀战是在你家。
时任道:十多年前的事还记得。
夏小山:记得。拜你所赐,我凑成了双七对啊。
【卞从周拿着一个盒子上场,放在桌子上。
卞从周:(打开盒盖)喏。
夏小山:(拿起一个麻将牌仔细看)象骨的。
卞从周:象骨镶竹片。可惜了盒子,原本是老花梨木的。因为太重,又占地方,流亡的时候只好割爱了。
夏小山:你逃难还带着麻将!
卞从周:路上无聊,可以解解闷。
夏小山:你把书籍字画丢在家里,却带着麻将。
卞从周:我女儿还带着洋娃娃呢。逃难我没有经验。
夏小山:这种经验还是少点好。
卞从周:洗洗牌?多日不见,时先生瘦了一圈,病了?
时任道:后方这现状,没病的也看着像有病。
夏小山:你找楼之初是公事吗?
卞从周:不算公事。(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刚收到的帖子,找楼先生商量商量。
夏小山:还随身带着啊。
卞从周:顺手。
时任道:看来卞先生要去赴蒋院长的宴会了。
卞从周:时先生不是也接到帖子了?
时任道:你怎么知道?
卞从周:没带吗?
时任道:不顺手,没带着。
卞从周:去吗?
时任道:年夜饭我从来都是和家人一起吃,就不打扰蒋院长了。
夏小山:莫谈国事。
卞从周:这哪里算国事。
夏小山:蒋院长、蒋院长的,怎么不是国事?(向台下瞥了一眼)都朝咱们看好几眼了。
卞从周:(看着同一个方向,皱着眉头,叹气)也太小心了些。
时任道:这年头不怕太小心,就怕不小心。(向同一个方向看了一眼)隔墙耳?
夏小山:顺风耳。在学校里也常遇见这位。
时任道:原来是他,天宫的顺风耳也不见得这么勤快。
卞从周:如今奸伪分子多了,顺风耳自然也勤快了。
时任道:胡闹。什么叫奸伪?皖南事变后,政府连装都不装了。
卞从周:胡闹不胡闹,他们也是要吃口饭的。前阵子不是有几个土木系的学生被抓了吗,就在静心茶社。
夏小山:是什么原因呢?
卞从周:举行秘密会议。
时任道:我们也在举行秘密会议,说不定哪天把我们也抓了。
夏小山:国事已不可问,我辈且打麻将。
卞从周:夏先生接到蒋公的帖子没?
夏小山:看来蒋任校长已成事实。
时任道:并非不可挽回。
卞从周:难道还要挽留顾校长?
时任道:自然。蒋如何当得了中大校长。
卞从周:顾校长只怕是留不住。这些年中大易长,也不知闹了多少风波。罗校长离校前,中大已是多事,又是助教罢教,又是学生上书。好不容易顾校长做出点成绩,学校眼见着走上正轨。这才一年多,又要易长。蒋公任校长,若是能稳定学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时任道:好事?中大的自由空气已经很少了。
卞从周:蒋公有多少精力来管中大,说不定他长中大之后,中大更自由也未可知。
时任道:他想管的东西,哪个自由了?白日做梦。
卞从周:自由是相对的。相较之下,教育已然很自由了。
时任道:几十年书教下来,只觉得大学教育最不合理。这个“自由”岂不是太失败了。
卞从周:教育不合理是多方面的问题,不能都推到自不自由上。现在的人就是太讲求自由了,才造成了所有的不合理。
时任道:造成所有的不合理的,不是太讲求自由,是太讲求道德廉耻上的自由,而思想与言论太少自由。
卞从周:“自由”不是万能灵药,也不是几天就能实现的。
时任道:不是几天,是几十年。
夏小山:蒋公是几十年如一日。
时任道:没见到一点进步。
卞从周:怎么没有进步?政治上,不是越来越开放吗?
夏小山:说着教育,别提政治。
卞从周:政府在教育上很尽力了。蒋公对知识分子向来都是敬重的。战时这么艰难,教育经费也从没有断过,教授都有补贴……
时任道:支持教育是政府的职责。他敬重知识分子,该关的照关;重视教育,该党化的照党化……
卞从周: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太自由了不是好事,何况现在是战时。政府在进步,关押的政治犯不是放出来了许多吗?陈仲甫先生出狱的时候,时先生不也去接了吗?
夏小山:教授都给补贴,可几年来补贴不变,薪金不变,物价涨了几倍。
卞从周:不能指望政府什么事情都能万全……
时任道:何况一个腐败的政府。
卞从周:政府虽然腐败,却总是一年比一年进步。
夏小山:(不耐烦)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卞从周:蒋公任校长,必行教育长制。校长不过是个名头。他也只可能来训几次话,视察几次,又不会主持事务,有什么关系?
时任道:关键就在他任命谁做教育长,若真是复旦校长吴南轩,那中大岂不毁了!被清华赶出来的党棍,中大凭什么接收。
卞从周:罗家伦不也是清华赶出来的,中大不就接收了。罗校长对中大的功劳……
时任道:这不一样。
卞从周:我倒认为大可不必担心,就算真是吴南轩,他在中大也坐不住。蒋公再专断,也还不至于糊涂到不顾全校师生的抗议吧。
时任道:他已经糊涂到要做中大校长了。
卞从周:他做校长在学术上是不太适宜,但在行政上很适宜。
夏小山:蒋公政躬太忙,中大之事就不必操劳了。
卞从周:蒋公操不操劳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们就算不满,蒋校长照样以全校师生热烈欢迎的态度上任。
时任道:以前的校长,师生不满意还可以赶走。将来呢?
卞从周:为什么这么悲观?学生听说这件事都欣喜若狂啊。
时任道:欣喜若狂?
卞从周:因为出人意表。
时任道:果真出人意表。你说的是三青团的学生吧。
卞从周:蒋公出任校长确实也显示了中大全国最高学府的地位。
时任道:罗斯福任哈佛校长了吗?丘吉尔任剑桥校长了吗?哈佛还是哈佛,剑桥还是剑桥。
夏小山:好了,好了。既不能改变现状,多说也无益。楼之初还不来。
卞从周:话说回来,两位给不给蒋公这个面子?蒋公做不做校长是一回事,我们去不去赴宴是另一回事。
时任道:卞先生对蒋公的拥护,我等望尘莫及。你去就行了。
卞从周:蒋公作为抗战领袖,民众当然要拥护。在这点上,我们有差别吗?
时任道:是你的领袖,不是我的领袖。
卞从周:难道还有别的领袖?
时任道:……
卞从周:我也承认,这几年行政上确实有问题。
时任道:卞先生居然也批评起蒋政府来了?
卞从周:这有什么奇怪的,后方这个样子,难道还不能批评?我太太还每天都批评呢。
夏小山:卞太太批评什么?
卞从周:蒋公不当家,不管柴米贵啊。
时任道:柴米油盐这事需蒋家老妈子管。
卞从周:政府和人一样,都需要批评,没有批评就没有进步。
时任道:那要看是谁批评,怎么批评。省的有人说“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卞从周:说这话的人才是反政府。
时任道:讲了半日的话,只这一句中听。
卞从周:(昆曲韵白)我的话还有一句中听。
时任道:只这一句。
夏小山:(韵白)只有一句。
卞从周:(韵白)只有一句啊。
夏小山:怎么又说到政府上去了。楼之初什么时候来?
时任道:不知道。不来了吧。
夏小山:我宁可失恋,也不愿三缺一。
卞从周:从没和时先生打过,牌技如何?
时任道:都不记得上次胡牌是哪年了。
卞从周:手气不好?
时任道:牌技不精。
夏小山:这是实话。
卞从周:楼之初我是佩服,我就没见他赔过。
夏小山:棋艺也是一绝,一般人比不上。
卞从周:夏先生也比不上?
夏小山:比不上。
卞从周:他的立身处世之道,曰:能吃、能喝、能玩。
夏小山:三句不离吃饭。
卞从周:你听说过没有?楼太太还是学生的时候,楼先生追她,在她的作业里夹了封情书。结果楼太太在下次作业里写道:“我很敬慕先生,可是讨厌先生好吃,我不愿与你恋爱。”
夏小山:后来怎么样?还是跟着他到处吃了。
卞从周:听说他家以前的大厨也是不一般。
夏小山:你说他家那个姓徐的师傅?手艺确实好,七年前我在他家吃过一次。他的清炒虾仁是一绝,清甜可口。独特之处在于浆汁,甜而不腻,是他独创,不外传。
卞从周:我只听楼先生说过他的清蒸火腿如何如何,可惜我没那个口福。这次蒋公请客,听说掌灶的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屠长义,要做火腿烧豆腐。
夏小山:怎么?他愿意做这道菜。
卞从周:他得了一只金华火腿。
夏小山:这里还有金华火腿?
卞从周:收藏有年了,道地的金华火腿。
夏小山:怪不得。他轻易不做这道菜,不得好火腿,便不出味。我都无缘得尝。
卞从周:你都没吃过,可见多难得。怪不得楼先生对这道菜赞不绝口。
夏小山: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卞从周:数年烽火,金华火腿怕要绝迹了。
时任道:牛肉面都吃不起,何况金华火腿。
卞从周:这次正好去吃。
时任道:我不能为了猪腿不顾人脸。
卞从周:说得好。可惜吃不到他的“镇灶之宝”。
时任道:又不是没吃过金华火腿。
夏小山:然十年不闻此味矣。
时任道:穷有穷的吃法。金圣叹说:“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试试何妨。
夏小山:试过。
卞从周:如何?
夏小山:只嚼出豆腐干味与花生米味。
卞从周:想来也是不能。豆腐干与花生米若能嚼出金华火腿的味道,谁还买火腿。我敢打赌,楼先生就是为了这道火腿烧老豆腐,也一定是要赴宴的。
时任道:你肯定输。
卞从周:楼先生以前也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常客啊,他会错过品尝家乡味的机会?
时任道:楼先生不是那种只看菜不看人的人。
卞从周:当然不是。可是要看是什么人啊——蒋公。楼先生就算对蒋公有微词,也会顾及蒋公的面子。
时任道:未必。
卞从周:你不了解他。楼先生并不像他平日表现的那样潇洒。去年不是传说孔祥熙用营救留港人员的飞机运老妈子和狗,造成香港的政府要人、文化人无一生还什么的吗?学生都罢课“倒孔”去了。楼先生对此虽然不发一言,可暗地里也让几个他喜欢的学生去劝说同学复课。他不喜欢孔祥熙,可是支持政府。
时任道:还好他没说“不忍不教而诛之”。
夏小山:不说也罢。
卞从周:(有些尴尬)这话是说得是欠妥,我说完就后悔了。
时任道:由不得你不后悔,难不成你还真想诛杀不复课的学生吗?
卞从周:可是劝学生复课也是为了学生。这几年,课停了又停。刚开始是轰炸,跑警报;后来是易长,罢课;去年又是“倒孔”,游行。学生最重要的还是读书。罢课、上街要是真为了学校、为了国家也就罢了,要是为了逃课、凑热闹,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耽误自身,也对不起父母。
时任道:照你这么说,学生关心国家还成了坏事了?
卞从周:关心国家是好事,可政治上的事,学生能知道多少?他们都是难得的人才,来中大是来学文化的,传承文化才是他们现在的使命,什么年代、什么国家都不能没有文化啊。
时任道:中国的文化不仅是书本里的,也是精神上的。若中国的人才都一心只读圣贤的古董,两耳不闻窗外的时事,那才是坏事。
卞从周:没说不让他们闻,只是不想让他们问。
时任道:不问,那闻有何用?
卞从周:就是问,也不能随意胡闹。
时任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夏小山:(拿着张牌)这里面嵌的是玉?
卞从周:是玉。现在甚至有学生提出“非校长问题解决后,不参加考试”。考试拖到年后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还以关心学校命运为借口逃避考试,恶劣至极。
时任道:青年人血气方刚,一时收不住很可以理解。
夏小山:这东西哪里来的?
卞从周:买的。这就是胡闹。听上去是挺有道理,实际上是胡闹。
时任道:学生中有几个胡闹的人是难免的。教师中不也有一心“活动”的人吗?
夏小山:这东西花了大价钱吧。
卞从周:年轻的时候买的,那时候不懂事。在这东西上费钱,真不值。以前想卖又舍不得。现在想卖点钱换柴米油盐,又卖不出去了。
夏小山:楼之初怎么还不来?
时任道:不来了,散了吧。
夏小山:再等等,码码牌吧。十几年没在一张牌桌上了。
卞从周:据说梁启超曾发明三人和五人麻将,若是推广开来,他对中国又多了一大贡献。
时任道:四个人雀战,足以让中国人废寝忘餐。若是三个人、五个人都能打,那岂不是夜以继日,遍地雀声。
卞从周:这话倒很像胡适之。他说中国的男男女女把光阴葬送在这麻将牌上,麻将算得八股、小脚、鸦片以外的第四害。
夏小山:那是他不会打麻将。他每打必输,当然说麻将有害。若麻将为第四害,那他陪着夫人上牌桌,岂不是相当于以八股同夫人会文,给夫人裹小脚,与夫人同抽大烟。
【三人大笑。
卞从周:胡适之听到这话,不知道会怎么说。
夏小山:他远在大洋彼岸研究学问,哪还有空管麻将。
卞从周:像胡适之那样进退自如的人真是难得。
夏小山:看看胡适之这几年做出了什么学问来?
卞从周:驻美大使总不能整日做学问。
夏小山:胡适做了几年大使,怎么样?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辞了。文人终究做不了政治。与其政治、学问两耽误,还不如一心问学。
卞从周:政治需要文人。
时任道:如果将文人比水,政治比砚。清水洗砚,砚台才能再用。若水染为墨,那砚台不净,水亦不净。
卞从周:清水与墨相溶,若不能相溶,又怎么会有墨汁,怎么写得出字?夏先生怎么看?
夏小山:我?我宁愿当养鱼池水,与笔墨纸砚不相往来。楼之初还不来?
时任道:可能不来了。
卞从周:(对夏小山)你觉得楼先生会不会赴宴?
夏小山:我不知道。
时任道:他不会。
卞从周:他会。
时任道:绝对不会。
卞从周:为什么不会?
时任道:他看不上的人,他绝不结交,更何况政界的人物。真正是“天子呼来不上船”。
卞从周:他是皮相上的“自由主义者”,骨子里的“集权主义者”。你不要看他平日狷介自高,名士做派。其实他和政界很多人都有交情。他的弟妹还是某次长的千金。蒋公做校长的消息出来后,你听他说过一句话吗?没有。“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聪明得很。
时任道:他不会去。
卞从周:我们打赌。
时任道:好啊。赌什么?
卞从周:渡口的牛肉面。怎么样?
时任道:不好。
卞从周:一瓶仿绍?
时任道:买不起。
卞从周:你说怎么赌?
时任道:你输了,就帮我个忙。
卞从周:时先生也有事要帮忙吗?
时任道:……
卞从周:什么事?
时任道:等你认输我再说。
卞从周:我赢了呢?
时任道:你赢不了。
卞从周:时先生这么自信?
时任道:我知道楼之初。
卞从周:夏先生给我们做个见证。
时任道:说定了。
卞从周:楼先生肯定去。夏先生,为了火腿烧豆腐,去不去?
夏小山:火腿烧豆腐……
卞从周:火腿烧豆腐!
夏小山:菜倒是其次。蒋公若是以行政院院长之名请我,我可能还给他这个面子;可他以校长之名请我,我既不承认他是校长,又怎会去赴他的宴。
卞从周:院长、校长不过名称而已,有区别吗?
夏小山:行政院院长请客与中大校长请客,能一样吗?
卞从周:还不都是蒋中正。
夏小山:若是蒋校长处理校务,也是要由中大校长蒋中正呈请教育部长陈立夫审批,陈立夫转呈行政院长蒋中正再批。怎么一样呢?
卞从周:这只是个笑话。
时任道:你也承认这是笑话。
卞从周:学生间的笑话而已。
时任道:你直说自己想去不就行了。
卞从周:我可没这么说。
时任道:心里是这么想的。
卞从周:不是。误会了。我是知道夏先生爱食豆腐,不是说小山先生有三好吗?读屈原的楚辞,听董娘的大鼓,吃六华春的烧豆腐。
夏小山:如今六华春的烧豆腐吃不成了,董娘的大鼓也经年未听了,只剩下《楚辞》能常伴左右。
卞从周:六华春的烧豆腐吃不成,老正兴的烧豆腐有兴趣吗?
夏小山:还是那句话,蒋公以院长之名请我,我还可能去尝尝鲜;以校长之名请我,我还真不大好意思去。
卞从周:这是什么道理。你去不去赴宴,蒋公还是要当校长。又不是你不去,蒋公就不是中大校长了。
夏小山:他有当校长的自由,我也有不承认的自由嘛。
卞从周:楼先生肯定不是这样想。我敢打赌,蒋公以校长的身份请他,他一定去。若是以行政院院长的名义请他,他反而不去。他这人,埋头闭户,对政治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时任道:你不是才说他与政界很多人有交情吗?
卞从周:与政界人士有交情不等于热衷政治。他不关心政治,对学校,却“入太庙,每事问”。这次蒋公请客,他说不定还会在席上给蒋公提建议。
夏小山:也不关我事。
卞从周:金华火腿烧老豆腐关不关你事?
夏小山:这是原则问题。
卞从周:不做官、不入党是原则,不抽烟、不讨小老婆是原则。不陪校长吃饭谈得上原则?
夏小山:不陪不配做校长的校长吃饭是原则。
卞从周:在小山先生眼中,还有配做大学校长之人?
夏小山:学人尚不入我眼,况一武夫?
卞从周:蒋公不是一介武夫。再说,无论如何,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团结在抗战领袖周围。至于他的问题,等战胜之后再计较。蒋公做校长在学术上是不很适宜,可他已经决定了,我等也只能支持。
时任道:按你的说法,不去赴宴就是破坏抗战了。
卞从周:我可没这么说。怎么样?
夏小山:我只问学术。
卞从周:大学校长的任免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
夏小山:不纯粹是学术问题,也主要是学术问题吧。蒋公在学界久负名望吗,愿投身于学术吗,主持校务能保持大公无私吗?
卞从周:我说过,他做校长在学术上不很适宜,可行政上很适宜。中文研究所不是缺资金吗?
夏小山:还活得下去。
卞从周:蒋公任校长已是不可逆转,与其饿死于首阳山,不如做点实事,从蒋校长那里为师生谋利。你这个主任以后总免不了与校长打交道。
夏小山:以后再说。
卞从周:为什么?
夏小山:我不喜欢蒋公。
卞从周:这才是实话。
时任道:这里只有你是无条件地拥护蒋啊。
卞从周:我从不会无条件地拥护某人。
时任道:条件太好找了。希特勒身上也能找到。
卞从周:是,可我不会拥护希特勒。就像我也不会拥护斯大林一样。
夏小山:(收麻将牌)别说了。
卞从周:我没有任何官职,从未参加也不会参加任何政治活动。那些对本人的侮辱,请时先生别信。赴宴这件事,原本不算个事。可是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去了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口舌!
夏小山:(四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里说话不方便。楼之初也不来,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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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年时任道和老年夏小山上场。茶馆区灯暗。
老年时任道:他还是去了。
老年夏小山:我记得你从来不坐修竹茶馆。
老年时任道:我那天是去找你。不想碰到卞从周。
老年夏小山:不,不。肯定不是这样。火腿烧豆腐根本不是西字号老正兴的菜。
【沉默。
老年夏小山:(唱昆曲《长生殿·弹词》“一枝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老年时任道:你干什么?唱这种四旧的东西。别唱了,有人来了。
【门突然开了。老年夏小山和时任道都吓了一跳。老年卞从周上场。门“砰”的关上。老年卞从周比夏、时二人年轻,看上去却更老朽。
老年时任道:卞从周?
老年卞从周:你们走不走?
老年夏小山&老年时任道:走?
老年卞从周:看守我的两个革命小将说“红总”要来攻打文革楼。“屁派”的人都撤退了,我们也暂时自由了。走不走?
老年时任道:造反派说让我们回家了吗?
老年卞从周:没有。
老年时任道:那我们还是老实些。
老年夏小山:要不我们回家看看再来?
老年时任道:你们走吧。我已经没有家了。
老年卞从周:(对老年夏小山)你走吧,你不过是学术权威。
老年夏小山:反动,反动学术权威。
老年卞从周:那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我还是留下陪任道吧。
老年时任道:我右派帽子已经摘了,你还是历史反革命。
老年卞从周:可我没戴过帽子啊。
老年夏小山:我们都是牛鬼蛇神,还分等级啊。我走了。
【老年夏小山走到门口。踌躇。
老年夏小山:你记得蒋介石当中大校长的时候吗?
老年卞从周:啊。
老年夏小山:1943年春节他请我们吃过饭吗?
老年卞从周:你们?
老年夏小山:我们三人,还有楼之初。
老年卞从周:啊。
老年夏小山:有这事?
老年卞从周:有这事。
老年夏小山:你没记错吧?
老年卞从周:我记得很清楚。
老年时任道:我说的没错。
老年卞从周:年夜饭。
老年时任道:没错。你一个人去吃了。
老年卞从周:三个人。
老年时任道:什么?
老年卞从周:三个人。
老年夏小山:三个人?
老年卞从周:你,我,他。
老年时任道:胡说。你老蒋的宴席去多了,记差了。
老年卞从周:我们三个人都去了。不然你的书是怎么运到重庆的?
老年夏小山:书?
老年卞从周:他留在桂林的书。
老年时任道:那些书我都卖给了中大图书馆。
老年卞从周:那是书运到重庆后的事,你为了给孩子治病才卖的。中大图书馆总不会花钱买远在桂林的书。
老年时任道:我不记得了。
老年夏小山:我绝对没去。如果我和蒋介石一起吃过饭,我一定会记得。
老年卞从周:你去了。我说席上有八仙鳜鱼羹,你就去了。
老年时任道:什么鳜鱼羹,是火腿烧豆腐。
老年卞从周:火腿烧豆腐?不是。那次宴席上没有这道菜。
老年时任道:是西字号老正兴的名菜。
老年卞从周:瞎扯,西字号老正兴哪有这道菜,这是上海老正兴的菜。那天吃的是刘庆祥自创的八仙鳜鱼羹。
老年时任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年卞从周:由于鳜鱼丝、云腿丝、笋丝、冬菇丝、陈皮丝等在羹中呈现八种不同的颜色,所以叫八仙鳜鱼羹。我也只吃过那一次,刘庆祥病死以后,这道菜就失传了。
老年夏小山:我没吃过这道菜。
老年卞从周:你吃的名菜太多了。
老年夏小山:我吃的名菜再多也不可能忘。这道菜我确实没吃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宴席上享用过,记错了地方。
老年卞从周:不可能。我记得。我们在修竹茶馆……
【茶馆区灯亮。
夏小山:(对卞从周)好了,好了。你家里方便吗?请卞太太陪我们打两圈?
卞从周:家里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吵,实在不方便。
夏小山:是怕夫人发怒吧,那我们就不麻烦卞太太了。
卞从周:她哪里是我的太太,简直就是我的奶奶。您那里……
夏小山:我那里实在……(摇头,看向时任道)
时任道:我家里也乱。
夏小山:没事。
卞从周:不如我去找楼先生,你们先去时先生家。如果找到了,就不用麻烦时太太上牌桌了。
夏小山:他白日里都不在家,我可能知道他在哪。
卞从周:那我们去找楼先生,时先生是和我们一起呢……
时任道:(犹豫)我回家。
卞从周:我收拾一下。
时任道:(有些慌乱)先走了。
【时任道下。
夏小山:别说气话。他就是这脾气。
卞从周:您和他是老友?
夏小山:我们是同庚、同学、同事。两江师范学堂毕业,十几年前在金大是同事,现在又是同事。
卞从周:可时任道来中大这半年,也没看到你们来往。
夏小山:他离开金大后,我们就不来往了。
卞从周:什么缘故?
夏小山:一点误会。
卞从周:(冷笑)一点误会。
夏小山:聪明人总不免倨傲。
卞从周:过于倨傲,才美亦不足观。还是小山先生恂恂如,有古人风。
夏小山:恂恂如不敢说。只是如今饮冰食蘖、敝衣穿履,形容潦倒,看上去倒还真有古人风。
卞从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夏小山:亦不堪其忧也。三月不知肉味矣。
卞从周:子未可往乎?
夏小山:你呢?
卞从周:我是断断去不得了。
夏小山:他有他的立场,你何必去迁就他。你不去,怎么向蒋公交代?
卞从周:大不了说我身体不适。
夏小山:嗳。这未免太不给蒋公面子了。
卞从周:不给又怎么样?
夏小山:蒋公子总是你的学生啊。
卞从周:为什么问我?难道我去你就去?
夏小山:那你为什么问我?
卞从周:随便问问。
夏小山:我也是。
卞从周:你去不去?
夏小山:你让蒋公把请帖上的“中大校长”改为“行政院长”,我就去。
卞从周:怎么可能?
夏小山:怎么不可能?
卞从周:我现在就去说。
夏小山: 真的?
卞从周:开个玩笑。
夏小山:这又不是难事。
卞从周:为什么一定要改呢?
夏小山:我说过了。
卞从周:(笑)小山先生原来这么有原则性。
夏小山:(笑,叹口气)昨天我才对学生说我不承认蒋校长。
卞从周:原来。
夏小山:你让学生怎么看我嘛。
卞从周: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夏小山:(笑)你这人。
【夏小山和卞从周下。茶馆区灯暗。
老年夏小山:我绝不会为了一道菜去会蒋介石。
老年卞从周:你就是为了一道菜去会了蒋介石。谁不知夏小山好吃。
老年夏小山:再说,鳜鱼羹我吃过多少次,怎么会为了这道菜赴宴?
老年卞从周:八仙鳜鱼羹你没有吃过。刘庆祥的。
老年夏小山:我从未尝过刘庆祥的手艺。
老年时任道:我说了是火腿烧豆腐。
老年卞从周:是八仙鳜鱼羹。
老年夏小山:根本没这事。
【沉默。
老年时任道:革命小将还会不会回来?
老年夏小山: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年卞从周:会不会真打起来?听说,五楼顶上堆的都是硫酸和核矿石。
老年时任道:核矿石?
老年卞从周:放射性!造原子弹的!
老年时任道:不会吧?
老年卞从周:不是说“听说”吗?兵不厌诈。
老年夏小山:你们走不走?
老年时任道:没人说让咱们走啊。
老年夏小山:腿是你自己的啊。
老年时任道:我人都不知是谁的了,还腿?
老年卞从周:(对老年夏小山)你不是说了你走的吗?
老年夏小山:我当然要走。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就走。蒋介石没有请过我,我也没有吃过火腿烧鳜鱼。
老年时任道:请过。
老年卞从周:你吃的是八仙鳜鱼羹。
老年夏小山:咱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你们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血口喷人?
老年卞从周:为了劝你们去吃饭,我还在茶馆跟你们打麻将了。
老年夏小山:我们是在茶馆聚过,可肯定不是商量这件事。
老年时任道:就是这件事。
老年夏小山:不是这件事。
老年卞从周:那是哪件事?
老年夏小山:不记得了。
老年时任道: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说的就是这件事。
老年卞从周:后来我们就去了他家吃饭。
【舞台中间灯亮,茶馆变为时任道家,木桌不变,周围摆着四把木椅。墙上挂着一副字“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年卞从周:你家离修竹茶馆不远。我记得我到你家的时候,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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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卞从周拿着麻将盒上,敲门。时任道开门。老年三人下。
卞从周:时先生。
时任道:小山呢?
卞从周:夏先生路上饿了,先吃碗抄手,过会儿来。
【沉默。
时任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吃?
卞从周:我夫人的将令,不许我在街上乱吃。
时任道: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卞从周:立过军令状了。
【沉默。
时任道:楼之初呢?
卞从周:楼先生今早去成都了,老夫人病危。蒋公的宴席他是去不成了。(顿)时先生有什么吩咐?
时任道:小山吃对了,我这里就只有(学重庆口音)炒米糖开水。
卞从周:先生生活竟如此清苦。这哪里像是过年。
时任道:我不会卖文。有小山、壮翁在,我卖字也难得开张。靠教书,八斗学问也换不来一斗米,待客自然只能泡米花了。
卞从周:(指着墙上的字)这是……
时任道:卖字不成,且自娱。
卞从周:“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背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同是避乱寓居于蜀地,我辈不如杜少陵啊。
时任道:卞先生喜爱字画吗?
卞从周:喜爱,喜爱不起了。
时任道:想必收藏颇丰。
卞从周: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时任道:你的书籍、字画都存在南京?
卞从周:哎呀,不提也罢。我在蓝家庄房中的几万藏书,已皆为煨烬矣。带出来的几箱珍本也永沉扬子江底。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顿)国家罹难,几本破书算什么?
时任道:虽然如此,仍是爱惜如护头目。我比你还幸运些。我的藏书,大部分在南京家中,其余的,一部分在金大图书馆被毁;一部分随金陵女大迁出,一路丢失,仅剩下清儒别集十几种;还有十箱书寄到老家,由舍弟保存。老家沦陷后,舍弟带着这十箱书辛苦辗转到桂林,居然只丢失了一箱。现在,这九箱古籍还在桂林。
卞从周:那真是大幸啊。
时任道:但是,去年舍弟患疟疾离世,我的藏书就由他的独子保管。舍弟常年奔波,儿子缺乏管教。不久前,听说我这个“贤侄”,平日里只知道出入雀馆,还卖起了我的书。
卞从周:您打算怎么办?
时任道:趁他还没把我的那些书赌光,把那九箱书运到重庆来。
卞从周:好啊。
时任道:可桂林实在远了些,又是战乱之中。
卞从周:学校帮忙吗?
时任道:顾校长现在称病不出。
卞从周:找总务处。
时任道:找了,人家迟迟不回复。也是,这是私人书籍,学校为什么管?
卞从周:找教育部。
时任道:我不与他们打交道。
卞从周:没关系。
时任道:我不受陈立夫的人情。
【沉默。
卞从周:您这联多少钱?
时任道:这不卖。
卞从周:我有把扇子要写扇面……
时任道:你还有钱找我写扇面?
卞从周:我有稿费。
时任道:我忘了,你给《中央日报》写文章。我是穷儒穷到底,不像你还有生财的手段。
卞从周:生什么财?糊口而已。后方通货膨胀,奸商囤积居奇。这点稿费也快不够柴米钱了。
时任道:好歹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种文章我是不会做的。
卞从周:我也不会做。世事炎凉,人情冷暖倒见过些。我帮你在报纸上登条卖字的广告?
时任道:不必。登了也卖不出去。
卞从周:也是。(顿)现在报纸上的广告也没什么用。你在桂林有还有别的亲友吗?
时任道:问题就是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卞从周:你儿子……
时任道:我儿子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他养家的。
卞从周:尊夫人或许有办法,不妨和她商量。
时任道:她有什么办法。
卞从周:女人家的脑子比男人活。
时任道:没办法。
卞从周: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时任道:你办法多。
卞从周:我有什么办法?
时任道:你有办法。
卞从周:强人所难。
时任道:再容易不过。你去赴宴,在席上对蒋公说两句,解决了。
卞从周:啊。你说也一样。
时任道:不一样。你可是蒋家的西席,蒋公子的恩师啊。
卞从周:我只是……
时任道:在我这儿就别谦虚了。
卞从周:我去吃年夜饭,对蒋公说书的事。
时任道:哎。
卞从周:不去。
时任道:你想别的办法。
卞从周:我没有办法。
时任道:那就赴宴去。你今天就留在我家吃晚饭。
卞从周:这算什么?报偿?
时任道:地主之谊是要尽的。我让你办事,却连客都不请一次,卞太太岂不是要埋怨我。
卞从周:这事我可不会对她说。
时任道:也好。女人的神经最是不能刺激,很多事还是瞒着些好。
卞从周:女人的神经不能刺激,是由于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忍耐。她们瞒着我们的事比我们瞒着她们的事多得多。不幸做了对贫贱夫妻,凡事也只能她瞒我,我瞒她,都装着糊涂。不然,这等生活的重压如何挨得过去。
时任道:事瞒得了,票子瞒不了。每次发薪,一看到那些全新、号码连着的票子,就要抱怨这个月通货又膨胀了多少,下个月物价又要涨多少。
卞从周:若不是学生的活力,我也许早就走了。这贫乏的情形,好些人都耐不下。听说医学院又有一教授要离校。
时任道:校内书籍缺乏,设备缺乏。实验要么做不了,要么做了也得不到结果。既做不了实验,生活上又困难,耐不下也自然。
卞从周:我等都是啼饥号寒,那些助教更不用说。听说小余的太太前两天晚上兼差回家,在路上被人盯梢,吓得死活也再不肯去。
时任道:小余的太太?
卞从周:中文三年级,人称“尤二姐”的那个女学生。
时任道:这外号还真有几分神似。
卞从周:全校男生为之疯狂。
时任道:确是活泼漂亮。怎么竟被小余追上了?
卞从周:天天在胸前挂着佳人芳名在女生宿舍门前站岗。情书更不知道写了多少。小余的诗,写得也不错了。
时任道:而且还请得起电影和牛肉面。
卞从周:不错。年后考试一结束,小余就携妻离校去联大。那些男学生可要失落了。
时任道:他去联大?
卞从周:助教的工作本来就枯燥,不过是重复再重复,又总升不上讲师。他想去联大换换环境。
时任道:联大也好不到哪里。相较之下,中大的条件还好些。
卞从周:时太太呢?
时任道:她出去买菜了。
卞从周:今天晚上……你是早有准备啊。还有钱请我吃饭?
时任道:我不欠人情。
卞从周:愿赌服输,不欠人情吧。
时任道:今天留过饭,等事情办成,我就不再谢你了。
卞从周:有必要吗?我们不过是对政治的见解不同。
时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沉默。
卞从周:既然时先生好意留饭,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要回去告诉我老婆一声。
时任道:我老婆会去告诉的。
卞从周:我会在席上说书的事,说归说,事办不办得成我不能保证。
时任道:说很多都是明代刻本,我那本《文选纂注评林》可是初刻原版,难得的善本。文枢堂的《水经注》四十卷齐全,也很难得。还有元代珍本,清人手稿。其中,有鱼山先生的真迹……算了,说得太细致老蒋也听不懂,就说我那明刻《丁卯集》可是孤本,刊刻极精湛,极罕。
卞从周:啊,啊,我知道怎么说。
时任道:我二十余年节衣缩食,才有了那藏书十万卷,在南京,我敢说是无人能及。尽数毁去,已是剜心刺骨。那九箱书原本就是珍藏,如今更是珍中奇珍,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如果我有一点办法,我早就亲自去桂林剐了那个小畜生,把书运过来。
卞从周:我懂,我懂。几天不见,看着憔悴不少,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吧。
时任道:书乃是我的身家性命。
卞从周:书可以再得,性命没了可不能复生。你的感受我如何不知呢?你问问身边,哪个没有千万藏书。小山先生的藏书楼也是有名的,不也是一颗炮弹就烟消云散了?他比我们都看得开。我还记得他刚接到书楼被炸毁的消息的时候,捶胸大哭,我从未见过小山先生如此,还担心他会出什么事。谁知道他去渡口连吃两碗牛肉面,回来就神色自若、行动如常了。怪吧,真怪,可也是真正的名士做派、魏晋风度,就是装的,也没人能比他装得更像。书是尤物,却也是身外之物。(看时任道没有反应,有些尴尬)听说先生正在看冯友兰的“贞元三书”。如何?
时任道:“贞元三书”?气死人。冯友兰这几年也不知道研究的什么哲学,思想混乱,前后矛盾。把北大的精神驳斥得体无完肤,竟然还说是“为北大寿”。他给北大的这份寿礼就是裹了糖衣的毒药。我正在写一篇纠正的文章,身为老北大人,我是绝对不能接受他的这种胡言乱道。
卞从周:先生的话未免过激了。我看了《新理学》,见解独到。
时任道:超脱实际谈真际,是观念论的见解。
卞从周:哲学确实是谈真际的学问,冯氏也并没有切断实际与真际的联系。
时任道:他说真理是属于纯真际的,难道还不是切断与实际的联系吗?
卞从周:你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新事论》中他的观点证明他并不是脱离实际谈真际。
时任道:那是他前后矛盾之处。他根本不懂唯物史观,他只是把唯物史观当做公式套用,这恰恰犯了机械与形式论的错误。把马克思的话断章取义,加以曲解,就变成了他的辩证逻辑。
卞从周:冯氏是对马克思的理论有所取舍,可是他的理论并不是没有道理。我认为这是你对他的偏见。
时任道:偏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辩证法不是万能公式。黑格尔就是把辩证法当作概念自身的发展法则,故把三段法化成一个普通公式。但事实上,如果一切现象嵌入三段法的公式中,就未必能说明事物之发展。
【夏小山拿着一瓶酒上。
卞从周:冯友兰的观点是他对唯物史观的理解。在我看来,他并没有绝对地表明生产制度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经济构造。只是你把他的每个词与马克思的相对应。以至于你机械地理解冯氏的观点。
时任道:机械的不是我的理解,而是他的表述。他就是这样写的,我自然这样理解。
卞从周:而且这和三段法不是一回事。
时任道:在机械论的错误上,是一样的。我们把辩证法三定律分别来看……正好小山也来了。所谓矛盾统一律,说明生物学上生命的现象是生与死的统一。这是说:活人的体内含有死的因素。然而活人还是活人,他不可能同时是个死人。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矛盾与拒中律,仍有它相对的地位,不是绝对无用的。
夏小山:(小声)这是?
卞从周:(小声)批冯友兰的“贞元三书”。
时任道:(拿麻将牌)如说四条与四条,幺鸡与幺鸡是相对的;四条与幺鸡,四条,幺鸡,是绝对的。然而绝对之中不能不容相对存在。活人体内含有死的因素,这死的因素即由活的因素发展转化而来,即生物体中所呈现的新陈代谢作用,不是新的把旧的完全消灭,而是新的扬弃着旧的。其否定阶段,不一定拘于某种历史旧例。如英国的大宪章运动与法国的流血革命都能达到封建制到民主的目的。可见辩证法不是机械的固定的方法,而是客观现象变化之一种说明。
【沉默。
夏小山:我带了一瓶酒。
卞从周:(看酒)这是……
时任道:听懂了吗?
卞从周:对哲学,我无甚研究。
夏小山:他说的是:人固有一死,或因感染某种病原菌而死,或被敌机炸死,不能因为有人被敌机炸死,就认为你也一定会被炸死。
卞从周:懂了。
夏小山:时夫人呢?
时任道:出去买菜了。今天留你们吃晚饭。
夏小山:留我们吃晚饭?
卞从周:我要帮他做一件简单中含有困难因素的事。
夏小山:什么事?对了,你输了。
卞从周:三十晚上在蒋公面前提一提时先生的藏书。
夏小山:你要去赴宴?
卞从周:时先生的藏书可能会在桂林散失,看看蒋公能不能帮忙运到重庆来。
夏小山:你不愿给蒋公个面子,却愿意受蒋公的人情。
时任道:我不去求,便不是我受他的人情。
夏小山:实际上是一样的。
时任道:真际上不一样。
夏小山:你不是不承认冯芝生的理论吗?
时任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夏小山:好办,把书卖给桂林的图书馆。
时任道:开什么玩笑!
夏小山:或者赴宴,让蒋介石和陈立夫知道这件事。
时任道:我已经找到第三种方法了。炒米糖开水,吃吗?
夏小山:吃。米花也不填肚的。
【时任道下。
夏小山:这人。
卞从周:既然想让我帮他说话,在茶馆就应该说点好听的。
夏小山:你们不是一路人。
卞从周:你们也不是。
【时任道拿着碗和一个水壶上。
夏小山:记得前几年暑假,每天十时必放警报。一放警报,就到附近民家租麻将,在竹林里摆下雀战。直战到不知蚊虫肆虐,不知警报解除矣。
卞从周:时先生,您就坚持您的哲学观点一定是正确的吗?哲学这种学科,在我看来并不存在一定的对错。
时任道:我并没有说马克思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我只是说辩证法是一种说明,而不是一种公式。
卞从周:可是您完全是站在他的观点正确的这个角度上来讨论的。
时任道:我认为他的观点是科学的,你如果反对,我欢迎指正。
卞从周:科学。我认为您太迷信科学了。科学不等于正确。科学也不是适用于一切。
时任道:科学不等于正确,但是科学是中国所迫切需要的,这绝对正确。
卞从周:没有绝对的正确,尤其是哲学。
时任道:我解释过。绝对和相对是一种矛盾统一。
夏小山:我们不是来讨论科学的。
卞从周:您一直在鼓吹辩证法,可您的态度恰恰是不辩证的。
夏小山:你们再说哲学我就走。
时任道:哪里不辩证?
卞从周:你把辩证法作为唯一正确的对客观现象之说明,这就是不辩证的。哲学并不是实用的学科,它讨论的是实际之上的真际,而科学则是讲究实际的。在我看来,哲学是哲学,科学是科学。并不存在所谓科学的哲学。哲学与神学相近,是无法求证的。
时任道:据你对辩证法的理解,这个世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以为一切都是辩证的,都是既对也错。这是唯心论。
卞从周:也许吧,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既对也错。
时任道:辩证法并不是静止的,生物体内的转化也并不是固定的,总有一方压倒另一方。
夏小山:是啊,是你的藏书压倒你的面子,还是你的面子压倒你的藏书。
时任道:不是面子。
卞从周:我们的哲学观点不同,争论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时任道:那哲学议论还有什么意义?
夏小山:够了!我们是来打麻将的。
卞从周:是否赴宴这件事真的这么严重吗?
时任道:我不可能和老蒋坐在一起!
卞从周:为什么?
时任道:独裁者做校长真是笑话!
卞从周:集权是必要的。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军阀割据的局面何时能结束?民主也是要一步步来的。
时任道:恐怕蒋不是这么想的。
卞从周:既然您以与独裁者同桌吃饭为耻,那为什么就要我去呢?您是为了突出您的清高吗?还是用您的清高来鄙夷我的谄媚?
时任道:你不是经常陪蒋吃饭吗?
卞从周: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不是吗?这次我不想去,我也想清高一次。除非您请我去帮您解决您的藏书问题。
时任道:愿赌服输。
卞从周:我们说好“我帮你做一件事”,却并没有说明,一定要做某件事。我会帮你做另一件事,比如,买你的字,借钱给你救急。
时任道:时任道一生饿死不向人借钱。
卞从周:可我不会赴宴,除非您请我帮您说话。
时任道:不送。
卞从周:留步。
夏小山:(拦住卞从周)很简单的一件事。
卞从周:我最受不了这个。把我当什么?传声筒,政府的喉舌。所有的政府都需要宣传,难道我帮助政府就成了没有独立人格的人了,就成了以学问为进身之阶的人了?难道学人就不能通过政治实现自己对国家的期望吗?现在的人,天天说政府不好,似乎只要骂两声腐败,便是个进步人士了。
时任道:还不该骂吗?中国政府腐败已是国际闻名了。美国红十字捐送奎宁极多,却全存在中国银行库里,不给伤兵使用,只为出售获利,这等不顾国难之举竟无人拦阻。以致该会已不肯再捐药品。国耻,国耻!骂两声腐败,总比呼三声万岁强得多。
夏小山:(慢悠悠地背诵)“独对古人称后死,岂知亡国在官邪。”啧啧。
卞从周:对政府不满就去延安好了,可是延安连电灯都没有,去了干什么?
时任道:政治连民主自由都没有,还要它干什么?
卞从周:延安就有民主自由吗?
时任道:总比这里民主自由。
卞从周:我只听说它有民主集中,没听说它有民主自由。都说自由,那《中央日报》也有造谣的自由。
时任道:所以现在还有人信《中央日报》吗?
卞从周:你看,这就是自由的坏处。
时任道:这是滥用自由的坏处。你不是说政府在进步吗?宪政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政府有一点要行宪政的迹象。
卞从周:进步不是一条直线。行宪政是将来必然会实现的。这两年,政府的所作所为令人不满,并不意味着政治就不再进步了。以前学生游行,政府只知镇压。
时任道:别提学生游行。我的学生就死于游行。就在南京总统府旁的珍珠桥,学生要求抗日救国有什么错!就算行为不当,军警也不能用刺刀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
卞从周:所以,如今政府机构最怕学生游行。
时任道: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什么政府机构只有在学生游行之后才想要有所作为?
卞从周:比过去无所作为、为所欲为要进步吧。
时任道:你怎么不横向比较呢?
夏小山:书!
卞从周:你要你的书,就自己去说,或者让夏先生去说。反正我这次是顾不上蒋公的面子了,我也要顾一顾自己的面子。
夏小山:好了。你有多少书在桂林?
时任道:九箱。元明珍本,还有清人手稿。其中有鱼山先生的真迹。我那本《文选纂注评林》是初刻原版……
夏小山:我去说。六年战火,毁了多少书。能救下来的就救下来。
时任道:你去?
夏小山:我等的藏书都是损之又损、去之又去,十存一二。当然要保下来。(对卞从周)留下来,你走了,这麻将也打不成。(对时任道)有酒杯吗?
【时任道下。
夏小山:人情还是我来做吧。
卞从周:他不是特殊党派吧?
夏小山:不是,绝对不是。他以前是进德会会员,立志不入任何党派。
【时任道拿着三个杯子上。
夏小山:你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时任道:不知道。
夏小山:麻将、桥牌皆需四人,象棋、围棋仅需二人。也就喝酒这种消遣,不限人数。三个人可以尽兴。来,春风送暖入屠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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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干杯。时太太挎着篮子上。
时太太:夏先生,卞先生。
卞从周:时太太。
夏小山:正好,我们正说三缺一呢。
时太太:我收拾一下。
【时太太下。
夏小山:终于可以安心打麻将了。谁也不要再提蒋中正,今天就是玩。
【时太太脱下外套,上。
时太太:抱歉,家里乱得不成样子,见不得人。
夏小山:哪里,你是没见我家里的样子。时太太,你可是我们的救星,没有你,我们一天也凑不成一桌麻将。
时任道:买了些什么?
时太太:买了条江鱼,再做个鸡蛋羹,炒两个素菜,别嫌弃。
卞从周:今天为难时太太了。在美国,不提前告知太太就留客吃饭,太太可是会告离婚的。
时太太:我若是有气性,早就离了。家中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不像个请客的样子。
夏小山:能将豆腐青菜烧出佳肴才见功力。再者,若是一桌盛馔,我等也不敢下箸啊。
时太太:夏先生不嫌弃就好。
卞从周:时太太怨气不小啊。
时太太:我哪敢有怨气。
夏小山:(对时任道)你若是像卞彦先这样,时太太也不会有怨气了。
卞从周:人哪有没怨气的时候。用辩证法来说,每一个婚姻内都有离婚的因素,夫妻之间又爱又怨,或爱多于怨,或怨多于爱。看似和平的婚姻,底下也是暗流汹涌。幸好,我夫人虽然怨我,却还不至到革命的地步。
时太太:卞先生是个婚姻学家。
卞从周:现在都在谈科学。思想要科学化,建筑要科学化,一并连绘画、音乐都要科学化。我也追赶潮流,研究研究婚姻的科学化。
夏小山:我哪天也研究研究麻将的科学化。
时任道:……
时太太:我做庄。任道回来说要在家里打麻将,我还吃了一惊。
夏小山:瘾犯了。是我们逼的他。如果不是楼之初走了,我们也不会来叨扰。
时太太:是,任道早上就白跑了一趟。原本是想找楼先生商量……
时任道:嗯哼。
卞从周:这么说时先生早就找过楼先生一趟了?
时太太:是啊。
卞从周:时先生知道楼先生去成都了?
时任道:我都忘了。
卞从周:怪不得时先生要跟我赌!
夏小山:不是这么说话。
卞从周:你诈胡。
时任道:我没有。
卞从周:(笑)真是峰回路转。夏先生,他玩诈胡,你也不必故意给他点炮。大家都想要胡牌,管他是清一色还是碰碰胡。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我们上了牌桌,自顾自即可,不要再操心别人是缺幺鸡还是四条。你若同意,我们就玩起来;若不同意,三缺一,那多尴尬。
夏小山:任道,书的事,你自己去说吧。
时任道:小山!
夏小山:你诈胡。
时任道:玩笑而已。
卞从周:玩笑而已?咄咄逼人,真是玩笑。
时任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忘了楼之初不在,后来才想起来。
卞从周:别再开玩笑了。
时太太:怎么了?
夏小山:一点误会。
时太太:什么误会?怎么又有误会?
时任道:该去准备晚饭了。
时太太:你又管不住臭脾气了。卞先生,您多担待着。
时任道:他担待什么!
卞从周:时太太,这次可不是我不帮忙,是他不让我帮啊。
时太太:卞先生!
卞从周:问问夏先生?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这么多年,怎么他还是这脾气。
时太太:我劝他多少次了,完全是白费唾沫。夏先生,你帮了他,就是救了他的命了。
时任道:胡说什么呢?
夏小山:这么严重。
时太太:他这人一根筋,您是知道的。
夏小山:你今天为什么去茶馆?
时任道:你去我就不能去?
夏小山:是找我吧。还说是约了楼之初。你早说不就行了吗?
时太太:您答应了。
夏小山:你真该听听他在茶馆是怎么说话的。哪有一点找人帮忙的样子。
时太太:我就知道。我从昨天到今天,嘱咐他多少遍了,他就支支吾吾的。我知道,他是担心您还记仇。
时任道:行了,做饭去吧。
夏小山:我和他的书没仇。
时太太:哎,太谢谢您了。我做饭去。(下)
夏小山:麻将又打不成。
卞从周:本来就打不成。
夏小山:你这人,在茶馆怎么一句都不提呢?宁可逼着彦先也不肯求我一声?
时任道:绝交书都写了,我怎么知道你……这么痛快。
夏小山:问一声会死吗?好了,事情解决了。彦先,你也赴宴去吧。玩笑嘛,都过去了。
卞从周:不是玩笑!是玩我。
夏小山:算了。跟蒋院长说说,把请帖上的“校长”二字改成“院长”,再给我一份吧。
卞从周:不干。
夏小山:给我个面子。
卞从周:我给您这个面子,相当于给他面子。
时任道:你不用给我面子。
夏小山:改一个词而已。
卞从周:您不就是想吃那道菜吗?改不改请帖,那道菜还在,蒋公也还在。什么都不耽误。
夏小山:我不和蒋校长吃饭。
卞从周:那正好,都不去。
夏小山:只要他改请帖,我就去。
卞从周:要去三人一起去。省的我帮别人忙,还落得个媚上的名声。
时任道:我不去。
夏小山:不就是陪老蒋吃饭吗,去又怎么样?
时任道:我宁愿书尽被变卖,也不会去陪独裁者吃饭。
卞从周:民族危亡之际,民族主义不能暂时高于民主主义吗?
时任道:这和民族主义有什么关系?
卞从周:你可以把蒋介石当作民族抗战的领袖,而不是独裁者。
时任道:即使他是抗战的领袖还是独裁者。
卞从周:所以我说民族主义暂时高于民主主义。
时任道:他是以校长的名义请客,又不是抗战英雄。
卞从周:既然他是以新校长的名义请客,那你还计较什么独裁不独裁?
时任道:他不配当校长。
卞从周:你能赶他走吗?
时任道:不能赶他走,也要非暴力不合作。
卞从周:你去听听他的治校思想再决定不行吗?
时任道:(冷笑,嘀咕)治校思想……蒋?
卞从周:蒋公不是傻子,他既然提出要长中大,自然有他的想法。你不问事实,全凭臆断,似乎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吧。
时任道:……
卞从周:再说,面子是虚,书是实;声名是虚,本事是实。何必意气用事?
时任道:……
卞从周:五尺男儿,战乱时期,若是只事虚荣,不务实事,哪还有脸谈面子!
时任道:他杀过我的学生!身上多处刺伤,脾脏出血,从三楼跳下,摔断了五根肋骨。家里的独子,还不到二十岁!就为了在珍珠桥要求政府抗日。多好的学生啊!要我和老蒋坐在一起,这辈子也别想。
卞从周:你这是私怨。
时任道:私怨?
夏小山:你到席上去骂老蒋岂不是更痛快,去扫扫他面子?
时任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夏小山:为什么?
时任道:当然不可能。
夏小山:他以抗战领袖的身份请你,你去不去?让蒋把请帖上的“校长”改成“委员长”。
时任道:你不就是想吃那道菜吗?
夏小山:什么?
时任道:你昨天在学生面前把大话说出去了,今天觉得一个人去太尴尬,就劝我一起去。
夏小山:我不是……
时任道:你每次都是。每次你都想说服我。
夏小山:哪有。
时任道:在女高师,在金大,在中大,甚至在梅庵先生家里,一直都是这样。
夏小山:我们之间的讨论怎么能说成是我要说服你?难道讨论不就是互相说服对方吗?
时任道:我们不是平等的讨论。你总是以师兄教训师弟的态度说话。
夏小山:不可能。
时任道:你总是表现得像个渔父,似乎是个世外高人。
夏小山:我只是没你那么偏执。
时任道:我偏执?好,我偏执,难道你就不偏执?
夏小山:我偏执?
时任道:比如,你当年执意要改变金大的校章。
夏小山:这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翻出来。而且金大校章本来应该改。
时任道:金大校章改不改自有常委会定,为什么怨我?
夏小山:你是校务常委。你信誓旦旦,承诺要帮我。
时任道:我当时是校务常委,可常委又不止我一个。我已经尽力帮你了。
夏小山:你投的是反对票。
时任道:胡说,我……
夏小山:我知道你投的是反对票。
时任道:你怎么知道的?
夏小山:我忘了,反正我知道。
时任道:校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困难就随意更改。
夏小山:那不叫随意更改,它既然和我的情况有冲突,就说明它本身有问题。
时任道:是你执意要兼课。
夏小山:教师为什么不能兼课?
时任道:既然你两个学校的课无法兼顾就不要兼课。
夏小山:如果不是校章太死板,我完全可以兼顾。
时任道:我并不认为校章死板。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改变学校的时间表。
夏小山:你并不认为校章死板,那你就应该直说,而不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时任道:我不想破坏我们的交情。
夏小山:不想破坏我们的交情?你认为一个校章就能破坏交情?
时任道:事实是它已经破坏了,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校章,你也不会写绝交书,我们也不会十几年不通音信。
夏小山:我写绝交书是由于你“与友交而无信”,而不是你支持校章规定。
时任道:你可以骂我一顿,也不用一言不发,直接送一张绝交书。
夏小山:你不也是一声不响地就离开金大。
时任道:那件事之后你叫我怎么和你共事?
夏小山:你反应过度了,绝交书而已。
时任道:而已!
夏小山:我可以再写一封复交书嘛。不过是校章的分歧。
时任道:不仅是校章,你还在学生面前批我的文章。
夏小山:你的文章写得有错误。
时任道:有错误,指出错误即可。你是完全否定我的文章,否定我的学术。
夏小山:我没有否定你的学术。
时任道:你说我所谓的研究是新瓶装旧酒。
夏小山:我说过?
时任道:还说我的文章是“一斤酒,十斤水”。
夏小山:我不记得。
时任道:你是这么说的。学生都跟我说了。
夏小山:你的文章是写得太多了。
时任道:像你这样惜字如金,学术界又如何知晓你的研究。
夏小山:一篇错误百出的文章还不如没有。嘉兴前辈学者非有真知灼见,不轻落笔,往往博洽群书,不著一字。
时任道:都像你一样不著一字,那么学术岂不是要断绝了?
夏小山:我们还有学生。
时任道:学生总是有限的。
夏小山:文章应该写,可是你也太过了一些。
时任道:哪里太过了?
夏小山:你拿到一个新理论不由分说就套。
时任道: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是中规中矩,可都是些坟墓里东西,毫无新意。
夏小山:做学问不是为了追求新意。我最恨北方学派这点,为了所谓的新意,牵强附会、造作吹求。看到一个西方的新东西就生搬硬套,什么尼采、马克思,也不管合不合适。
时任道:那只是少数,难道要所有学人都一身遗老遗少气?
卞从周:胡编乱造、鱼目混珠就是新文化了?我也见过几个北大的毕业生。浮躁得很,还颇自高。有一个还跟我说他《皇清经解》都读过了。《皇清经解》一千四百余卷都读过了!笑话,北大做派。
时任道:你见到的是北大毕业生吗?
卞从周:没有诋毁你母校的意思。
时任道:你一向看不上北大。
卞从周:可我一向敬重先生……直到今天为止!
夏小山:学术上的分歧是难免的,不破坏交情。
时任道:是啊,一个校章就令你反对我,一篇文章也令你反对我,现在更好,一只火腿就能令你反对我。还有什么不能破坏我们的交情?
夏小山:够了,我没有反对你。
时任道:你这还不叫反对我?
夏小山:不是为了一只火腿。
时任道:那你为什么去?
夏小山:我为了帮你。
时任道:不需要你帮。
【沉默。
卞从周:就是想吃火腿又如何?
夏小山:我不是为了火腿。
时任道:说我咄咄逼人,你倒循循善诱。你不就是想将所有人拉到蒋公面前奉承吗?
【卞从周拿麻将砸时任道,时任道也拿麻将砸卞从周。
夏小山:住手!住手!
【时太太跑上。
时太太:怎么了?干什么呀?
时任道:滚出去!
时太太:干吗呀!抱歉。
夏小山:都消消气。
卞从周:夏先生,我这就去请他把请帖上的“校长”改掉,改成“院长”还是“委员长”随你的意。我们都去,都去。你就是为了火腿,我就是去奉承奉承蒋公,听听他的治校思想。您是中文研究所主任啊。
夏小山:好吧。
卞从周:哈,好啊,席上可不提时先生的藏书。
时太太:卞先生!
卞从周:时先生,你的书转手,未必不是好事。“人亡弓,人得之,胡足道!”哈!时太太你不用捡,我们一桌麻将打不起来,扔着玩呢。
时太太:卞先生,哪有扔麻将玩的。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卞从周:我们就爱听麻将的响。
时任道:(把麻将抹下桌子)你听够了,可以滚了。
时太太:任道!
卞从周:也要等我把麻将都收起来吧。(蹲下身慢慢捡)这可是象骨的。时太太,不用,我自己捡。
夏小山:看来我们又绝交了。
时太太:这是怎么说的。
时任道:做晚饭去,今天就是绝交宴了。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我是帮不上忙了。
时太太:夏先生!
夏小山:其实也很简单。
时太太:怎么做?
夏小山:让任道自己去赴宴。
时任道&时太太:不可能。
卞从周: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夏小山:国共早统一战线了,你还别扭什么?
卞从周:是啊。蒋介石杀了你一个学生。他杀了多少共产党?西安事变,共产党也没杀了他。周恩来都和蒋公称兄道弟了,你还记什么仇?
时任道:政治家自有政治家的做法,我又不是搞政治的。
卞从周:不搞政治,你鼓动学生上街游行啊?
时任道:学生上街游行是要求政府抗日。
卞从周:你那个学生的死,你有没有责任?
时任道:是蒋介石杀了他,又不是我。
卞从周:那让老蒋去忏悔,让老蒋去赎罪啊。你老惦记什么啊?我跟你说,毛泽东早晚有一天也会和蒋公称兄道弟,你信不信?
夏小山:书比面子重要。就这一次,把书运回来,你也安心了。
时太太:就是。我早就这么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又不是你一个人去。与其这么吃不下睡不着,还不如咬咬牙豁出去。
卞从周:政界和学界难道有高下之分吗?搞政治的就不干净,搞学术的人格就高尚了?我支持政府,也是对得起良心的。我并没有从中谋求利禄啊。
时任道:你是没谋上。
时太太:任道!(对卞从周)抱歉。
卞从周:我并没有谋什么,如果说我谋的话,也只是为学校谋了些实际的好处。我真是希望在行动上为国家做点事。不管怎么说,这个政府是我们能倚靠的唯一的政府,我们要拥护它,再推动它进步。
夏小山:和蒋介石吃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看他难受,就看菜好了。不想听他训话,就东耳进西耳出。熬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时任道:你当然能熬,桌上只要有盘好菜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夏小山:你书不要了?
时任道:大不了我卖给桂林图书馆。
时太太:好,那你就不要再想那些废纸了!要你自己去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呢?这次说定了,既然这些书卖了,就好好吃饭睡觉,不要把自己折腾得要死要活。你自己不要命可以,别连累我!
时任道:……
时太太:(利落地捡麻将牌,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有本事就把书弄回来,弄不回来就别想。你不想,可能吗?我都不信。我看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什么事都是我来操心,你万事不问。你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我在外面摆摊卖早点,去典当铺,去问邻居借钱……
时任道:借钱?
时太太:就差借钱了!面子早就没有了。我倒是想去和蒋介石吃饭,他不请我,我也没办法。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时太太把桌上的麻将牌掀掉,下。沉默。
夏小山:我们先告辞?
【时太太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她把信交给时任道。
时太太:你看着办。(下)
时任道:(看信)混账!
【时任道捶桌顿足。夏、卞二人不知所措。
时任道:去!吃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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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年时、夏、卞三人上。时任道家灯暗。
老年卞从周:桂林来信,说你的书都已经进了当铺,你一咬牙就同意去了。
老年时任道:一派胡言。
老年夏小山:那人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老年卞从周:就是你。
老年时任道:我没去。我永远不会和老蒋坐在一张桌子上。
老年夏小山:你绝对是记错了。
老年时任道:我警告你,你别乱咬人。
老年卞从周:不信问你老伴。(顿,有些尴尬)抱歉,我忘了……
老年时任道:你还有脸提我老伴!景园就是你害死的。
老年卞从周:你这是什么道理!
老年时任道:你的揭发大字报贴上墙,当天夜里景园就……
老年卞从周:那不是揭发!是交代!交代!
老年时任道:交代?你交代你自己跟蒋该死吃饭就行了,为什么捏造事实,说我也去了?
老年卞从周:你是去了……可能你太太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才……
【老年时任道扑上去厮打。
老年夏小山:要文斗,不要武斗。造反派还没打起来呢,我们牛鬼蛇神先打起来了。
【老年卞、时二人愣住。老年卞从周走到门口开门。
老年夏小山:你去哪儿?
老年卞从周:回家。
老年夏小山:你真的走?
老年卞从周:我不能和他呆在一个屋里。
老年时任道:你走!
老年卞从周:我本来就要走。(对老年夏小山)您先请。
老年夏小山:您请!
【二人在门槛前犹豫。
老年时任道:言而无信。
老年卞从周:此话怎讲。
老年时任道:是谁说过要留下来陪我?
老年卞从周:你不是嫌我是历史反革命吗?
老年时任道:你不是说你没有戴过帽子吗?
老年卞从周:(对夏小山)那你先回?帮我给家里捎个信。就说我还好,革命小将不武斗,饭尽饱吃,就是药快没了。
老年夏小山:(颓然坐下)还是再等等看吧……
【沉默。
老年夏小山:我们三人好像确实在一起打过一次麻将。
老年时任道:是吧。
老年卞从周:我们为什么在一起打麻将?
老年夏小山:不记得。
老年时任道:再想。
老年夏小山:我都七十多了,你不能指望我什么都记得。
【时任道家灯亮。麻将牌都收拾到了盒子里。桌子上摆着几瓶酒。三人都微醺。
时任道:十年骑马上京华,银烛歌楼人似花。今日江头黄篾舫,满天风雨听琵琶。
夏小山:你还记得!
时任道:好诗。
夏小山:不觉已二十余载。
时任道:那时梅庵先生尚在。
夏小山:忆往年与王伯沆、黄季刚诸人或坐豁蒙楼茗话,或泛舟玄武湖,吹笛拍曲,悠然忘忧。如今家国破碎,故人离散,旧境如梦矣。
卞从周:楼之初似乎有出国的意思。
时任道:他出国?他能做什么?
夏小山:教外国人说中国话。
时任道:他那一口浙江官话,中国学生都听不懂,还去教外国人。
卞从周:学了一辈子中文,连外国人都教不了,不是很讽刺吗?
时任道:我研究了半辈子《史记》,仍看不清今日之乱象,研究有什么用呢?
卞从周:做一物质上的乞丐,精神上的贵族。
夏小山:你是物质上的乞丐,我等岂不是物质上的饿殍。
卞从周:我家那个样子,和乞丐窝没两样。我太太做的菜。那真是,太下饭了。不把卖盐的打死誓不罢休。
夏小山:我就没听你说过你太太一句好话。
卞从周:好话是留在家里说的。
夏小山:任道,这点你应该向彦先学学。
时任道:吵惯了,说好话反而怪。
卞从周:时太太的手艺真不错。我以前只知道时太太的伊府面做得好,没想到青菜豆腐也能做得如此不俗。你有口福。
时任道:你听谁说她会做伊府面的?
卞从周:我吃过。上次时太太送了不少,还剩一些存着没吃完呢。
时任道:景园!
【时太太上。
时任道:下次也给小山送点伊府面。
时太太:怎么?
夏小山:我还没吃过呢,时太太,不能只便宜了卞彦先啊。
时太太:夏先生什么没吃过。明天我做一些给您送去。
时任道:你怎么只给卞家送面呢?
时太太:卞太太平时帮了我们家许多忙,我做点面谢谢人家。
时任道:是吗?
卞从周:谢什么,应该的。
时任道:我都很久没吃了。你也不留点给我。
时太太: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时任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吃了。
夏小山:明天时太太做了,一半给我,一半留给任道不就是了。
卞从周:吃了人家的面,可是要帮人家忙的。
夏小山:有了面,要帮什么忙只管说。任道又不会向你借钱。
卞从周:还真是借钱。
时太太:卞先生!
时任道:借钱?
卞从周:(笑)开个玩笑。
时任道:(对时太太)你借钱了?你向他借钱了?
卞从周:几块钱应应急的。
时任道:借过多少?
时太太:没有多少。
卞从周:都还了。
时任道:拿面还的?
时太太:你说拿什么还?
时任道:你……
时太太:就是今天这顿饭的钱还是从卞家借的呢。
时任道:景园,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沉默。
夏小山:(对时任道)当年我们在女高师教课的时候,你准备回东南大学。一天,你过来找我,说:“三年来,我很少还乡,家中妻子,未及兼顾。近日东南大学寄来聘书,我考虑再三,踌躇不决。继思何不效古人记妻寄子法。”我大吃一惊,以为你要将妻子托付于我,我想我们虽然都是两江师范学堂的毕业,可我们相识才一年,你就将妻子托付于我,我如何担当得起。后来才知道你是要将女高师的学生托付给我,要我替你给她们上课。哈哈哈……
卞从周:这也是一段佳话呀。人就应互帮互助。内人愚拙,以后还要多向时太太讨教。
时任道:卞先生还帮了你什么忙?今天一并说了。我日后也好还他的人情。
卞从周:时先生,等书运过来,可不能藏着,我们都要赏看的。
时任道:(对时太太)这封信是不是他在我之前已经读过了?
卞从周:没有。
时太太:是的。
时任道:我明白了。
时太太:我不能一直看着你这个样子啊。我什么办法都想过了。
时任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我们上了人家的当了。你诈胡!
卞从周:我也是为了帮你。
时任道:帮我还是帮老蒋!
卞从周:我希望与时先生结交,希望蒋校长为中大谋利,有错吗?
时任道:我不想和你结交。我一个人也耽误不了老蒋为中大谋利。
卞从周:可是能帮你把书保住。
夏小山: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吃了人家的伊府面,想帮他,就帮到底,何必逼他赴宴。你明知道任道反蒋。
卞从周:就因为他反蒋,我才更希望他们接触接触。
时任道:那对小山呢?为了把他拉去赴宴,还在席上安排什么没见过的名菜。
卞从周:不是我安排的。谁不知道他好吃?
夏小山:我不是为了吃火腿。
卞从周:不是为了吃火腿?蒋校长、蒋院长、蒋委员长、蒋总裁、蒋总司令,有区别吗?你一不是政府高官,二不是前线将领,他请你吃饭干什么?
夏小山:我不承认他是校长。
时任道:就因为你放出话来,说“不承认蒋介石是校长”,后来想去吃火腿,又怕没面子,才说什么如果院长、委员长请客就去的话。
夏小山:怎么都冲着我来了?我又没得罪你们。
时太太:到此为止吧,都喝多了。
卞从周:(对时任道)你还说我们好面子。你是这里最好面子的。你不给蒋公面子,蒋公就不给你面子!世道就是这样。要做成事就要豁得出面子。
时任道:我还就不给他面子了。你们都顾及自己的面子,我为什么不能顾及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比天大。我的书,你们谁能弄过来就归谁。我不要了。人亡弓,人得之,何足道!何足道!
夏小山:他是真的?
卞从周:真的假的?
时太太:他开玩笑的。
【时任道家灯暗。老年夏、时、卞上。
老年时任道:真热。
老年卞从周:比昨天还热。
老年时任道:越来越热。
【时任道家灯亮。夏小山站着清唱昆曲《长生殿·弹词》中的“一枝花”。其余二人拍曲。
夏小山:(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
老年夏小山:(唱)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雕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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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4 18: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年前转的帖子,五年后才看到话剧。网上找了个剧本,虽然和我看的这一版有些出入,不过还是传上来做个纪念。剧中最妙的设置是文革和1943年两个时空的切换,还有那个没有出场的“楼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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