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街,四处蓬着燠热。道路天桥编织起来,日光里像只烁白笼子。蝉影子鸟影子一个不见。偶尔车过,一街的浮尘日影便喘息起来。
咖啡馆里满地暗暗的阴凉。一盏洛可可式黄吊灯,照着中午的玻璃镜。咯噔咯噔爬上木楼梯,满眼茶几软椅尽是空荡,只左壁一个鸦青衣裳的女人,面目埋在电脑屏幕里,一味模糊下去,倒像是她桌上那盏咖啡杯的背景。中间一个男子睡着。紫粗布的沙发上,一团乱发像杨树上的鸟巢,栖止在扶手上。又像秋野的飘蓬。茶几上三两个狼藉杯盘。再远些,阳台窗子半开,日光斜进来。风吹得绉纱帘子如清波漾漾。
这大屋真是暗哑油画一张。我四下一望,看来阿乙还没来。空中仿佛浮有依依呀呀的电扇声,瞌睡虫四处飞。
“阿乙!”老师叫道。我一惊。木楼梯上并无人影。
飘蓬升起来。一张惺忪面目铺展开来,满是呵欠。呵欠里说:“你们到啦?”
这人真瘦。火红T恤衫一穿,像个收拢来的灯笼骨,慵慵立在面前。脚下趿一双人字拖,磨过地面哒哒响。两片双眼皮,眨巴眨巴。他随手拣起茶几上的书。那书像截朽木,封皮都褪成石青色了。却有几个遒劲墨字,书道:卡拉马佐夫兄弟。
信是阿乙。
采访在阳台雅座。大玻璃门隔开里屋,忽然明亮起来。窗外是条铁灰的巷子,破败待修。细耳听,似乎真有嗡嗡嗡的建筑声。但声小而远,大约是别处。角落几盆翠叶。微风流转。
阿乙点燃一枝烟。
一张嘴,他笔下小镇青年的影子便悠悠飘出来。袅袅白烟里,扑面的方言音儿,涩极了,羊角也似,抵牾这城市阴阴的驯化。说话只是粗阔,一点不像文字的细密劲,其中一股子万事无谓的坦荡,野得很。我一口齿的嚼字嚼句,立马羞赧下去。
又颓唐。存在主义的颓唐,铺成眼底迷蒙的火,四散开来,看这世间尽是荒诞面皮。荒诞面皮的海里,浮出一个岛,漫天的碧青碧翠,那便是纯文学。他眼底那团微暗的火,咻地燃亮。
简直滔滔,那火与言语。皮兰德娄是个金子。巴里科,小资作家,一杯咖啡。福克纳的什么我都喜欢。《罪与罚》,牛气。白烟飘得无稽无涯。他斜坐在烟雾里,飘蓬熠熠,像枚万寿无疆老神仙,蓬莱岛上漫讲古。
桌上一缸的烟蒂。他又捻灭一枝,红普洱一浇,嘶嘶直响。乍望去,像枝枝白瓷,盛在玻璃上。
这壁又在烟气汹汹里细说余华。一恋战就完。启蒙师呀,也颂也挑刺。挑,一路挑下去。卡夫卡全不经营。昆德拉爱嘲笑。博尔赫斯成也精妙,败也精妙。阿乙呢,他一看自个作品,满纸桑蚕沙沙,都是细孔,都是破绽。缝呀补呀,天地寂寂都补不完。一说起,眼就乌青:苦,真太苦了。
我愿比我活得久。如魔如蛊。你看地铁上一排溜过去,人人眼盯手机如默哀。他说。这样简傲,看俗世人三千丈惊涛,不能扑撼他一线孤峰。峰下一只蛊,纯文学之蛊。他呕心血喂养它,养得壮硕,养得欢喜,然后白烟里渺渺笑起来,骇人的甘之如饴。
他忽伏在桌上。一把孱弱。
采访也尽兴了。咖啡馆门外,他立在汹涌的日光里吸烟,一团飘蓬像要飞起。
真像油画。我想,画名就叫“行走的现代派”。
刊载于《西湖》杂志2013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