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把王安忆《叔叔的故事》看完了,极为喜欢。看完之后,仍有不尽的意味,低回不已。只恨未得闲心,不能细说。姑且先列几段摘抄,聊记一二私心杂绪。(在网上搜到的一篇评论附在后面的帖子里,对故事梗概及理解都很有帮助。)
我们在一个文化荒芜的时代里长成,然后就来到一个八面来风的日子。二十世纪包括十九世纪末期的一百来年的思想,最最精粹的果实以及残羹剩饭,在同一个时刻里向我们奔涌而来。我们选择的高低往往听凭于我们的天赋和运气。可是,在表面上,我们却呈现出日新月异的气象,并且似乎总是走在时代最新潮流的前列。这使得叔叔那一类人会产生一种落伍的危机感,他们往往是以导师般的姿态来掩饰这种感觉,就像我们,总是用现代派的旗帜来掩盖我们底蕴的空虚。
(这一段,想到我父亲了。小时候一向以教育民主自傲,如今过年回去,却同我说:“你该怕我,要尊重我作父亲的权威。”又说:“儒家讲孝道,你读了那么多书,这都不明白。”我看着他,真觉得,他老了。他越端出架子来,他内心的恐惧,我看得越清楚。这真是很哀悯的一件事。因为这样的哀悯,我逐渐想要了解,父辈及祖辈的生涯。那是来路。)
他没有灵魂的羁绊,保存了肉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魂兮归来。
(人生是很可哀的。一个时刻颓败下去,必像滚连环一样,咕噜咕噜滚下去了。不是说运势,是说人心。可以为命运打倒,不可为其打败。这警句说得真好,二者判然分明处,就在于人格力量。魂兮归来,其实归不来了。尤其我们无宗教,无信仰,“救赎”一词,很难想象。)
其实游记这一类东西,就是将平日的所思所想,装进所见所闻,再以其时其地的心情打一个包装。
(我是不知道怎么写游记的,这个法子看来不错,可以一试。)
叔叔不止一遍地想:他再也不会快乐了。他曾经有过狗一般的生涯,他还能如人那样骄傲地生活吗?他想这一段猪狗和虫蚁般的生涯是无法销毁了,这生涯变成了个活物,正缩在他的屋角,这就是大宝。
(整本书里,这是我看过最沉痛的一段。字字锥心,句句泣血。什么叫不堪回首,这就是了。可偏偏我们就是教这些不堪回首和泥和水,塑出今天的面目来,削肉削骨都无法摆脱。我们小时候,念课本写作文,老是歌颂苦难,什么人生的垫脚石云云。可世代以来有几人真能将苦难踩成垫脚石?多半都是这样了——“曾经有过狗一般的生涯,还能如人那样骄傲地生活吗?”真是残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已经习惯了以审美态度来对待世界和人,世界和人都是为我们的审美而存在,提供我们讲故事的材料。生命于我们只是体验,于是,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什么都难不倒我们。我们干什么都是为了尝尝味道,将人生当做了一席盛餐。我们的人生又颇似一场演戏,练习弹的烟雾弥漫天地,我们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却绝对安全。这种模拟战争使我们大大享受了牺牲和光荣的快感,丰富了我们的体验。然而,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战斗力,我们反应的敏锐性,我们的临场判断力,在这种模拟战争中悄悄削弱。当危险来临时,我们一无所知。
(我向来觉得,人生的审美化是很好的。像止痛剂一样,遇上困顿坎懔,也能跳出面前危火,留存真身。可是真如以上所说,这样一种孩子气的悠游,能将人一寸一寸消磨?我不知道。前两天看到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说:“在生活面前,艺术家应当心怀谦卑。”我也不明白。古人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是这样么,真不晓得。这种种的一切,我都还在迷途。)
我们是非常自私的一代,只有自我才在我们心中。我们的游戏精神其实是建立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上,无论是救孩子还是救大人,都不可能使我们激起责任心而认真对待。只有我们自己真正地遇到了事故,哪怕是极小的事故,才可触动我们,而这时候,我们又变得非常脆弱,不堪一击,我们缺少实践锻炼的承受力已经退化得很厉害。这世界上真正与我们发生关系的事故是多么少,别人爱我们,我们却不爱别人;别人恨我们,我们却不恨别人。······我们总是追求深刻,对浅薄深恶痛绝,可是又没有勇气过深刻的生活,深刻的生活于我们太过严肃,太过沉重,我们承受不起。
(这大约在结尾处了。简直像在说我们这一辈人:自私,自我,游戏精神,个人主义,脆弱,不堪一击。“别人爱我们,我们却不爱别人;别人恨我们,我们却不恨别人。”一针见血,入骨三分。这些缺点,我一个都不少。可是现在,要长大了,怎么办呢。)
絮叨这么久,一点都没谈到故事上,我是无暇顾及了,还请见谅。但从前看《姊妹行》,不很喜欢王安忆,今天看《叔叔的故事》,却很服气。窃以为,诗与小说,到最后在文字背后能升起境来,才是好的。我真是喜欢这个小说,不为她先锋的叙述,而是背后有境,一种唏嘘,无以言表。当然,文字不那么粗拙就好了。(勿怪我直言,尤其看了《余光中谈翻译》以后,对恶性西化的语句就格外敏感。随意一扫,确是不少,不能细究)。
[ 本帖最后由 行香子 于 2013-8-16 23:5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