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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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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3 17: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近来与人谈及杜甫,提到:“诗原是激情的产物,然而只有激情又出不了佳作。由于诗人往往是痛苦的化身,在其他诗人那里,激情或转化为怪诞,或转化为哀怨,乃至退化为闲适。唯有杜甫,是最健康的转化方式,化为沉郁。”那人追问将激情转化为怪诞的例子,我脱口而出:如李贺。

初识李贺,是十多岁,读《李凭箜篌引》。写音乐的唐诗,公认是三首为最,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足以惊天,白居易的《琵琶行》,足以移人,而李贺的《箜篌引》,足以泣鬼。

虽然引入的源头是杜甫,可是提到李贺,公认拿他作比的人却是李白:“李白仙才,李贺鬼才,然仙诗、鬼诗皆不堪多见,多见则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惊。”李白兴思远引,韵清气秀,蓬蓬起东海,蓬蓬起西海,其诗变化急遽,起止无端,断续无迹,一气流走,异质快才,自足横绝一世。李贺……却太难写了。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论点:李贺的鬼才,来自他的反常性格。这是一定的。对认真写作的人来说,文与人简直是密不可分。李贺从小对儒学不感兴趣,整日放纵于自己的想入非非中,精神养料来自道书和佛经;又不爱当时流行的七律,与世俗格格不入;更兼性格孤僻,感情胜于理智,具有文学家典型的脆弱和柔弱气息。

李贺的脆弱,又来自于他的种种矛盾。他自幼体质薄弱,脆肌单骨,却怀着不为人知的壮志,在诗中屡屡把自己称为“剑侠”;然而“死”、“病”、“血”、“鬼”的字样和感觉又同时在他的诗中无法摆脱;他生性风流,渴望多次真挚的情感经历,然而在现实中,他在爱情方面又是历代文人中屈指可数的闭塞、匮乏;他重视友情的体验,却同样没有朋友,一遇到情感上的阻碍就激起千层浪花;他神往大自然,却又总在大自然中感到个人的存在短促,自然中的美,不是让他陶醉,而是让他不胜颤栗;他身为皇家的后代,唯恐别人忘记他的高贵,可却屡屡碰壁,激发出自尊与自卑的双重心理;他用讽刺的语调鞭挞朱门的酒肉臭,然而他却和路边的冻死骨存在着鸿沟般的距离;他是最典型的诗人,但对于“非诗人”的东西:名、利、政治、军事,却都保持着热烈而固执的追求,像个孩子一样;他一方面自我,要求确立独立的人格,另一方面又柔弱,想得到别人的保护。这些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形成心理疾病,让他时时刻刻刻骨铭心地疼。

       病感在诗人中常见,李贺却不同寻常。他的病感一直锥进了三十三根脊骨的深处。艾略特说:

       魏伯斯特深深为死亡所苦,

       且透视皮肤,看见头盖骨……

       他熟悉骨髓中央的痛楚,

       嶙峋骨架有寒颤啊起伏。

简直在写李贺。如果说李贺在生活中,已经被迫地承担了很多的痛苦,那么他写诗为文便是自觉地投入了一种痛苦的熬煎。李贺是出了名的苦吟诗人之一,他做每一首诗,都要消耗大量心血,他把诗文看作生命之所系,苦苦经营着幻想中的天堂。

    唐诗中不朽的有很多,各有各的独到之处。然而李贺有一份东西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他超越的不仅是时代,甚至有国籍,他的诗风有西方现代文学的先行性。他不但为今人忧,为古人忧(这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常见的),而且为宇宙和神忧。从“月寒日暖煎人寿”,到“劫灰飞尽古今平”,最后能到“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这种宇宙性的幻灭感,与中国古诗中历来的国家兴亡感大不一样。

再比如,一般来说,诗人总是先将个人注入他人,然后注入国家、民族,再扩大到人类,最后甚至注入其它生物。例如福楼拜把包法利夫人看成他自己,惠特曼说他是所有美国人民,布莱克说他是折翼的云雀,但李贺又一次做到了不同寻常。他的想象力越级而跃,从个人直接跳到历史、神话与宇宙。他在至小的自我和至大的时空做两端的燃烧,中间的一大截呢?竟是空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他能摸到月光的湿度;“羲和敲日玻璃声”,他能听到太阳的声音;“忆君清泪如铅水”,他能掂到眼泪的重量;“花烧中潭城”,他还能感到花的温度。他张力十足,时而瑰丽奇峭,时而浓郁凄清,时而哀愤孤激。而且,文风凄苦的人多半喜欢拖长,而李贺的诗却是清冽浓缩的。说到他浓缩的程度,似乎只有三四十年代的鲁迅在《野草》中写夜景时可以拿来相比。  

说到古诗,不得不引入的是“意象”的概念。中国古诗中并不是直接抒情叙事,而是借助于物体,就是我们所说的意象。意象的选择可不能马马虎虎。我个人认为,选择得最好的句子之一是秦少游的“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纂香”:你要知道我那千回百转的感情,可这感情都已经是柔肠断尽,你如何见得?看他选择的意象!金,多么贵重,炉,多么炽热,小,多么纤细,纂,多么委曲,香,多么芬芳!这几个连着的字,让读者一下子感受到他的情感多么深挚静婉。可是,这类意象,是古诗中惯用的。李贺不然。他不仅常常选择新颖的意象——“蓝溪之水厌生人”、“银浦流云学水声”、“塞上燕脂凝夜紫”、“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他还喜欢自撰新词。露有泣露,风有桐风、酸风,雨有香雨,骨有恨骨。水为碧虚、玉镜,天为圆苍,酒为琥珀,花为冷红,日为老红、笑红、堕红,月为吴刀或寒玉,剑为青光、玉龙,读书人为“书客”,银河为“天汇碎碎银沙路”。李贺有惊人的创造力和潜藏的大胆。其穿幽入仄,难以在主流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以至于文学史上对他的评语也通常是寥寥。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呼天天不应,浮云蔽日,白昼如冥,看不见一点希望,怎不叫人不忧心如焚!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不说肠断,已是肠直。吊念之事乃生者向死者,而如今却是香魂凭吊书客(读书人,代指李贺自己),非人吊鬼,乃鬼吊人,怎不叫人潸然泪下?

在中国那么多诗人中,没有一个能像他一样勇敢地发掘自己的灵魂,坦然率真地把自己思想中的阴暗暴露出来,让痛苦力透纸背,让绝望登峰造极。

我爱李贺。

小诗一首作为对李贺的结尾:少年长吉诗才茂,蹇驴不堪锦囊饱。春风吹鬓复几时?素丝纷落心如槁。花粉空蠹帝乡遥,五十州外锈吴刀。愁红佳人碧翠草,呕心镂骨寄白蒿。

[ 本帖最后由 萃玉 于 2013-12-27 20:3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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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威望 +1 收起 理由
欧阳柳 + 1 佩服你。欢迎来到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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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3 17:35:16 | 显示全部楼层
萃玉楼主真乃李贺的知音!对李贺的人品、性格和作品有着自己独特而深入的见解。最近听了蒲松龄的课,说到蒲松龄遭遇种种的不幸却成就了文学史的大幸,李贺也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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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3 18:4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2# 木兰晓芙 的帖子

谢谢木兰君。我最最喜欢的诗人其实是屈原和蔡琰。 
我很喜欢木兰花的。 
来到这里是因为欧阳柳姑娘的时常推荐,我爱屋及乌所以喜欢上了这里。就连登录、发表这篇帖子,电脑盲的本人都是全部通过她的指导,她费了好多心,所以大家如果喜欢这篇文,就都去谢她…… 
我看了下水云间的原创,新鲜有趣儿的小故事偏多,我写长篇小说的多,短文的少,所以也不知道能贡献多少帖子,很惭愧的。 木兰君,我刚才不在,迟复为歉。在此也向可能在下面回复的其他人打个招呼:我是个不喜欢上网的人,可能不能即时作出回应,请大家理解、宽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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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金钱 +4 收起 理由
木兰晓芙 + 4 木兰君,你对我的称呼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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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3 19: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萃玉 的帖子

你回复得不晚,晚也没关系;想必你对屈原和蔡琰的作品更有心得了,期待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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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4 12:37:23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二十自圈老,
诗到中唐阳气少。
古剑一吼赖天眼,
怨障不开终生牢。

附,今日读李贺,出言四句多。看官莫拂袖,还请自斟酌。
[ 本帖最后由 屋子 于 2013-12-24 12:4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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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4 19: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萃玉 于 2013-12-23 17:15 发表 近来与人谈及杜甫,提到:“诗原是激情的产物,然而只有激情又出不了佳作。由于诗人往往是痛苦的化身,在其他诗人那里,激情或转化为怪诞,或转化为哀怨,乃至退化为闲适。唯有杜甫,是最健康的转化方式,化为沉郁。 ...
萃玉君,这么称呼你好不习惯,但尊重你在这里留名的方式。
本想保持点神秘感,谁知你这么快就把我供出来了。

看了一遍,觉得写得特别好,另外觉得李贺那种把诗当命的态度,不就像你一样吗?
以前我在水云间的一个高楼里贴过萃玉的东西,大家能不能猜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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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4 19: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5# 屋子 的帖子

屋子君,你好!拂袖是不会的,当然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这种看法也是不认同的。 
初唐是初唐,盛唐是盛唐,中晚唐是中晚唐,环境不一样,诗人对环境的感知远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所以,如果以看盛唐诗的角度去看晚唐诗,是不公平的。我说的环境,还不指是政治环境。我说的环境所指是很细腻的,这个很难用语言表达,比如盛唐是一个非常宽阔和文明度非常高的时期(我说的宽阔不是地域),而中晚唐的格局就很逼仄,文明也有消褪迹象。不仅李贺,连性格大气许多的韩愈,还有柳宗元,元稹,白居易,李商隐,等等,虽然风格迥然不同,笔下的逼仄感都是相通的。如果这时再出现你眼里的“阳气”,我只能说不科学,如果出现,除非此诗人对环境的感知力很差,也就是说,他缺乏做文学家的基本天赋。不然此人就是以“想写一首好诗”为目的而写,不是用心在写。同理,我用看北宋词的标准和角度(不管是豪放派还是婉约派)去看周邦彦,看吴文英,也是不公平的。 
我说诗人对环境的体现,不是指他们特地去描写环境。他们不经意地写想写的事物,然而大环境的气息是抹不去的。就像顾城,他从没有一首诗写到文革,他写奶油蛋糕,写羽毛,写青苹果,可是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经历过文革的,而且深受毒害。若问我是如何看出的,这个无法言传,可是如果你很敏感肯定是有这种感觉的。真实而敏感的文人,绝对不是你想写得悲就写得悲,想写出美好的就写出美好的,一流的文人写作就像喝水和排泄那么天然。你喝了什么,就排泄出什么,不是他们掌控文字和情绪,而是上天把东西放入他们的心里,经过他们的身体,他们通过文字流出。天才是上天的传达者。这也是天才通常避免不了悲剧的原因。一个不悲剧的人无法被上天选中完成传达的任务,只有他们悲剧,芸芸众生才能高高兴兴地说一声:“写得真好!”与上天给予的那样东西邂逅。能“掌控文字”的人,严格来说,都是写手,不是上天的传达者。
 然后不谈文只谈人。我一直觉得,用“自圈”之类的话来评论一个人,简单到了粗暴的地步。就像见到一个动不动就伤心活不下去的人,就说他“悲观”;看到一个自愿被那人玩弄也玩弄别人的姑娘,就说她“自甘堕落”,这是最不动脑筋、最平面,也最轻松的方法。这种看法错误吗?不能说错。这种看法正确吗?把人当标本看时挺正确的。 
不是因为我喜欢李贺才不喜欢这种看待人的方式。而是我从小在探讨悲剧的根源时,一,不喜欢完全推到个人遭遇上(例如:“由于她童年悲惨所以长大后会杀人”),二,不喜欢完全推到显性的大环境上(例如:“由于希特勒时代所以德国人都疯了”)。而最不喜欢的,就是推到个人性格上,例如:林黛玉天生多愁善感,才会在贾府感到窒息;唐璜太花心,才会泡那么多女人;萨德是魔鬼,才会SM。或者更日常的:他脾气怪。他心态不好。他有病。
[ 本帖最后由 萃玉 于 2013-12-24 19: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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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 + 1 亮点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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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4 19: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 欧阳柳 的帖子

欧阳柳!你贴过我的什么?赶快用私人方式告诉我。我要拉你的头发作为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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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4 19: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萃玉 于 2013-12-24 19:48 发表 欧阳柳!你贴过我的什么?赶快用私人方式告诉我。我要拉你的头发作为惩罚。
当时不是经过了你的同意吗!!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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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4 19:5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9# 欧阳柳 的帖子

我是不是忘了,你还是私信告诉我一下吧。 小欧阳,看你弄的表情,红脸上火都蹿起来了,喂喂,脾气好点才能显出你是天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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