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白水君:一天没来,想不到盖了那么多层。谢谢白水君在这个帖子下写这么多。您说得很对,能在一个帖子里写出来的话真的是冰山一角。欢迎大家的讨论。等我有空或者能把某些感觉用言语表达清楚了,我也可以就讨论的其中一些部分单独再写文,大家会讨论得切入口更小,更有针对性。 说苏轼的话可能会犯众怒,是一句玩笑。据我所知,现代人中的苏轼迷真的很多。这很正常,苏轼的性格本来就万人迷。我在没有大段论据的情况下,凭空来否定他一句(当然我是篇幅所限),苏轼迷们很容易不高兴啦。 to木兰君:我觉得你提出来的是个好问题! 因为白水君说了很多,我简单地补充一下:诗词之雅俗高低,在神不在貌。先拿色情文为例,同样写色情,是有高低的。如果木兰君看的色情诗词少,我就拿小说举例。《金瓶梅》里有大量的色情描写,可是,它和为色情而色情的小说一样么?再说得不恰当点,《牡丹亭》,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一见面就媾和,后来丽娘的鬼魂又在半夜三更去和柳梦梅媾和,单看情节的话,不好吧?这可是连心灵沟通都没有直接在山石那里那个啊!可是从格调上看呢?你只看到对美的追求,对天性的解放,“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为什么汤显祖要那么写呢?因为他就是要反一般才子佳人“由爱到欲”的路数,他要“由欲到爱”。丽娘先是有了对春天、对性爱、对天性的强烈自主渴望,然后才会和才子相爱。而不是见到才子,才懂得感情。这样一来,《牡丹亭》有了非常非常进步的意义,它写的不是爱情,而是对人类天性的肯定,对健康欲望的肯定和赞歌。试想,如果是一个庸碌的作者,同样的题材,他会写得有多糟糕呢? 同样写下等妓院的题材,《海上花》和《玉闺红》又如何能一样。《日出》中的陈白露和翠喜,如果从道德层面看,前者贪恋虚荣在泥沼中打滚无法摆脱,后者也是满嘴粗话的卖笑人,试想,如果是一个正统的士大夫来写,一定会充满批判。可是在曹禺笔下,寄托了多少真挚的悲悯,甚至是对她们人格的肯定!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想让木兰君有充分感性的体会,也就是说,不在于题材,而在于对待题材的态度。 同样,忧国忧民的题材,木兰君知道,有多少庸人会选择这个题材?大家都知道,这个题材容易显出自己很高尚。你也爱国,我也忧民。白水君举了汪精卫的例子,这可以说是一个典型而极端的例子。其余的例子,就算这个作者后来仍旧忠于自己的国家和信仰,也不能说他这篇诗文就很真心。真诚不真诚,不在于他是怎么写的,甚至不在于,在没有严峻考验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做的(这可能比白水君说的还要进一步啊)。真诚不真诚,在于一个人的内心。就算一样忧民,有的人有三分忧,写出的是十分;有的人有十分忧,才写了三分。木兰君会说:这太玄了,我怎么能知道别人的内心呢?这就需要读者的悟性了。所谓悟性,不是说聪敏与否,是和你读了多少,以及,你有几分真诚密切相关的。如果你的心够真诚,又读了很多诗歌,那么,别人写诗时真诚与否是瞒不过你的。这就像一个阅历很多,识人无数的人,遇上一个虚伪的人,恐怕一见面就会有感觉。你问感觉是怎么出来的?他一见面又没撒谎又没骗人你怎么就感觉到他虚伪呢?这个很难回答。我觉得当代人有一个非常坏的毛病,就是喜欢做什么事都轻松点。比如文学啊,思想啊,他们最好别人给他们一个结论啊,概括啊,然后自己去看。看的时候,最好能看个几遍就懂得其中的意思了。其实没用的。比如看诗,我推荐最好的方法,是:不看注释,不看任何评论书籍的参考,把诗拿过来,一开始无法领略它的妙处,不要紧,用最笨的方法,抄。仔仔细细一字一字抄上十遍,再放声朗读。朗读的时候,不一定要按规则,可以按你自己给它的音乐节奏读。这样一有空就放出声来读。读文就像交人,因为文和人一样,是有灵魂的。你如果真心去结交一个人,不是和他长谈几次,和他一起完成一个工作任务就了解他的,是不是?你要经过大概几年的相处、磨合。 然后再回到忧国忧民中来。其实,木兰君知道为什么很多真正爱国的诗人不肯直接写这个题材吗?比如白水君举的戴望舒,瞿秋白,还有古代很多人,比如李商隐啊,陶渊明啊,就说鼻祖屈原好了,为什么他要选择香草美人的题材来展示爱国情怀?为什么要用神话啊,山鬼啊?直接写朝廷是怎么争论的就那么难吗?木兰君没想过这个问题吧!那是因为,忧国忧民的题材太难写了!我说难写,不是说它难写出来。它最容易写出来了,所以,越是庸人,越是喜欢写这个题材。难写,是它难以写好。这么说吧,木兰君,如果要你写一篇《我看马加爵杀人案》,你也许会落笔如有神;如果要你写《我的母亲》呢?你是不是会像含着橄榄一样,只觉口里有余香,却好久写不出一个字呢?这是为什么?因为母亲是木兰君最熟悉的,也是感情最深的。而马加爵,他不是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只是在某方面激发了你的思想,你写出来,能表现你在思考,在关心社会。道理在此完全显现了!有很多热衷于写忧国忧民题材的人,其实反而是爱得不深(我不是说全部啊,辛弃疾等除外)。他们可以在诗文里悲愤,滔滔不绝,痛恨贪官呼唤清明,以表现他们的思考和情怀;可是,可是,对人民怀着对母亲一般赤子之心的人,由于忧民是他们和吃饭睡觉一样熟悉的内容,谁会写,谁又写得好吃饭睡觉?所以他们有时不写,有时会写别的题材。写别的题材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真心想写别的题材(因为他们对别的题材倒有不熟悉感),一种是借别的题材来写自己真正熟悉的东西,比如木兰君如果写不来自己的母亲,有时可能会虚构一篇小说,小说里面有个女人对自己要出嫁的女儿种种不舍的情节啊。古代诗人也常有这种情况,屈原写众女妒忌一个女子的蛾眉,冯正中写新月小桥的景致,王国维写一个女子“簪花自赏”,也不排除有人借写色情而写国家的。这种引发最常见的例子,“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何等开阔,我们现在都把它当作时写做学问的视野,看看原诗,写的是一个闺中女子想情人。 这还仅仅是忧国忧民题材常常不见真心的第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题材太符合道德了。有的时候,道德和文学是有点抵触的。这么说吧,名著中很少有写夫妻之爱的。名著里面的爱情,要么是为主流规则所不容(茶花女,简爱),要么是违反伦理道德(婚外恋,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或者是婚前私定终身,梁祝啊之类啊)。名著里面的主人公,也很少是道德模范,杀人犯倒是很常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众多小说不解释)。不是说作家都反社会。而是,只有在世俗不容的情况下,才能看出真心。你说你爱文学,如果父母都很支持你,社会上搞文学的比当国家主席还有钱,你怎么体现你爱文学?可是,如果你为了文学忍受清贫,忍受孤独,这就很值得一说了。一样的道理。忧国忧民,是古代读书人从小就要遵守的正统思想,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八荣八耻。谁能说做政治卷子满分的人最热爱政治?真正热爱政治的人谁又会去做政治卷子?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个非常伟大的诗人了,就是杜甫。我和一个学姐说过:别人把忧国忧民当作必须遵守的准则和表现自己道德的标杆,杜甫把人民当血肉,当婚外恋的心上人。看他的诗,能看得出来。这是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所以,他被称作诗圣,当之无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