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与人谈及杜甫,提到:“诗原是激情的产物,然而只有激情又出不了佳作。由于诗人往往是痛苦的化身,在其他诗人那里,激情或转化为怪诞,或转化为哀怨,乃至退化为闲适。唯有杜甫,是最健康的转化方式,化为沉郁。”那人追问将激情转化为怪诞的例子,我脱口而出:如李贺。
初识李贺,是十多岁,读《李凭箜篌引》。写音乐的唐诗,公认是三首为最,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足以惊天,白居易的《琵琶行》,足以移人,而李贺的《箜篌引》,足以泣鬼。
虽然引入的源头是杜甫,可是提到李贺,公认拿他作比的人却是李白:“李白仙才,李贺鬼才,然仙诗、鬼诗皆不堪多见,多见则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惊。”李白兴思远引,韵清气秀,蓬蓬起东海,蓬蓬起西海,其诗变化急遽,起止无端,断续无迹,一气流走,异质快才,自足横绝一世。李贺……却太难写了。
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论点:李贺的鬼才,来自他的反常性格。这是一定的。对认真写作的人来说,文与人简直是密不可分。李贺从小对儒学不感兴趣,整日放纵于自己的想入非非中,精神养料来自道书和佛经;又不爱当时流行的七律,与世俗格格不入;更兼性格孤僻,感情胜于理智,具有文学家典型的脆弱和柔弱气息。
李贺的脆弱,又来自于他的种种矛盾。他自幼体质薄弱,脆肌单骨,却怀着不为人知的壮志,在诗中屡屡把自己称为“剑侠”;然而“死”、“病”、“血”、“鬼”的字样和感觉又同时在他的诗中无法摆脱;他生性风流,渴望多次真挚的情感经历,然而在现实中,他在爱情方面又是历代文人中屈指可数的闭塞、匮乏;他重视友情的体验,却同样没有朋友,一遇到情感上的阻碍就激起千层浪花;他神往大自然,却又总在大自然中感到个人的存在短促,自然中的美,不是让他陶醉,而是让他不胜颤栗;他身为皇家的后代,唯恐别人忘记他的高贵,可却屡屡碰壁,激发出自尊与自卑的双重心理;他用讽刺的语调鞭挞朱门的酒肉臭,然而他却和路边的冻死骨存在着鸿沟般的距离;他是最典型的诗人,但对于“非诗人”的东西:名、利、政治、军事,却都保持着热烈而固执的追求,像个孩子一样;他一方面自我,要求确立独立的人格,另一方面又柔弱,想得到别人的保护。这些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形成心理疾病,让他时时刻刻刻骨铭心地疼。
病感在诗人中常见,李贺却不同寻常。他的病感一直锥进了三十三根脊骨的深处。艾略特说:
魏伯斯特深深为死亡所苦,
且透视皮肤,看见头盖骨……
他熟悉骨髓中央的痛楚,
嶙峋骨架有寒颤啊起伏。
简直在写李贺。如果说李贺在生活中,已经被迫地承担了很多的痛苦,那么他写诗为文便是自觉地投入了一种痛苦的熬煎。李贺是出了名的苦吟诗人之一,他做每一首诗,都要消耗大量心血,他把诗文看作生命之所系,苦苦经营着幻想中的天堂。
唐诗中不朽的有很多,各有各的独到之处。然而李贺有一份东西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他超越的不仅是时代,甚至有国籍,他的诗风有西方现代文学的先行性。他不但为今人忧,为古人忧(这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常见的),而且为宇宙和神忧。从“月寒日暖煎人寿”,到“劫灰飞尽古今平”,最后能到“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这种宇宙性的幻灭感,与中国古诗中历来的国家兴亡感大不一样。
再比如,一般来说,诗人总是先将个人注入他人,然后注入国家、民族,再扩大到人类,最后甚至注入其它生物。例如福楼拜把包法利夫人看成他自己,惠特曼说他是所有美国人民,布莱克说他是折翼的云雀,但李贺又一次做到了不同寻常。他的想象力越级而跃,从个人直接跳到历史、神话与宇宙。他在至小的自我和至大的时空做两端的燃烧,中间的一大截呢?竟是空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他能摸到月光的湿度;“羲和敲日玻璃声”,他能听到太阳的声音;“忆君清泪如铅水”,他能掂到眼泪的重量;“花烧中潭城”,他还能感到花的温度。他张力十足,时而瑰丽奇峭,时而浓郁凄清,时而哀愤孤激。而且,文风凄苦的人多半喜欢拖长,而李贺的诗却是清冽浓缩的。说到他浓缩的程度,似乎只有三四十年代的鲁迅在《野草》中写夜景时可以拿来相比。
说到古诗,不得不引入的是“意象”的概念。中国古诗中并不是直接抒情叙事,而是借助于物体,就是我们所说的意象。意象的选择可不能马马虎虎。我个人认为,选择得最好的句子之一是秦少游的“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纂香”:你要知道我那千回百转的感情,可这感情都已经是柔肠断尽,你如何见得?看他选择的意象!金,多么贵重,炉,多么炽热,小,多么纤细,纂,多么委曲,香,多么芬芳!这几个连着的字,让读者一下子感受到他的情感多么深挚静婉。可是,这类意象,是古诗中惯用的。李贺不然。他不仅常常选择新颖的意象——“蓝溪之水厌生人”、“银浦流云学水声”、“塞上燕脂凝夜紫”、“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他还喜欢自撰新词。露有泣露,风有桐风、酸风,雨有香雨,骨有恨骨。水为碧虚、玉镜,天为圆苍,酒为琥珀,花为冷红,日为老红、笑红、堕红,月为吴刀或寒玉,剑为青光、玉龙,读书人为“书客”,银河为“天汇碎碎银沙路”。李贺有惊人的创造力和潜藏的大胆。其穿幽入仄,难以在主流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以至于文学史上对他的评语也通常是寥寥。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呼天天不应,浮云蔽日,白昼如冥,看不见一点希望,怎不叫人不忧心如焚!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不说肠断,已是肠直。吊念之事乃生者向死者,而如今却是香魂凭吊书客(读书人,代指李贺自己),非人吊鬼,乃鬼吊人,怎不叫人潸然泪下?
在中国那么多诗人中,没有一个能像他一样勇敢地发掘自己的灵魂,坦然率真地把自己思想中的阴暗暴露出来,让痛苦力透纸背,让绝望登峰造极。
我爱李贺。
小诗一首作为对李贺的结尾:少年长吉诗才茂,蹇驴不堪锦囊饱。春风吹鬓复几时?素丝纷落心如槁。花粉空蠹帝乡遥,五十州外锈吴刀。愁红佳人碧翠草,呕心镂骨寄白蒿。
[ 本帖最后由 萃玉 于 2013-12-27 20:3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