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得比较远,想到哪说哪。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体会过,语言很有局限性。而在语言中,理性的、概括性的句子又尤其有局限,虽然我们离不开它。如果用多了这种句子,以至于所谓的思考都成了这样,我们的感觉就有了大大的退化。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是用我常用的类比:当我们说出“月亮”,你眼前出现的就是一轮洁白的圆月,或是奶黄的新月,或是科学意义上的月球。你觉得你对月亮认识了,知道它的外貌了,可是同时也曲解了,局限了。反之,如果你说不出这个词,而且一辈子不认识这个词,你对它的想象就更高远、更宽阔、更幽微,它就会在你心里,而不是沦落到眼里、耳朵里、书里。
当然,你可以说:可是这种定义是避免不了的。我当然知道日常生活离不开各种固定模式和定义。很有反讽意味的是:行香子君在编辑前的帖子里,用百度词典告诉我什么叫“刻意”。她对我说:你看清楚,这才叫刻意。当时我一看就闭上了眼睛。因为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个词语死了。这个我很难说清楚,我就是觉得像看到一场谋杀一样。我举这个例子,不是在说行香子君的做法不对。在那一刻,我深深有一种感觉:大家对文学的态度和我真是太不同了。对大家来说,文学是用来学习研究的,也就是说,当作一种学科、学术、学问;或者是用来赏鉴的,甚至是用来娱乐的,当然是高级娱乐——看到某篇好文觉得很开心,大家分享,大家开心。我在翻看水云旧帖时,看到有一种说法说水云间就像你们的后花园,花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居住的房子;鲜花虽然是珍贵的,可是和人的柴米油盐是有隔膜的。可是对于我来说,文学就像是我的身体一样。我根本不用考虑它是不是必需,因为它和我粘在一起。有时我会觉得它很讨厌,有时它会生病我会嫌弃,可那是贴着血肉的。贴着血肉的东西,就会很不愿意用简单的话形容它。如果让你们定义什么叫父母,什么叫友谊,什么叫“生病”,我想,大家最常见的反应,就是沉默静思吧。可是你们却觉得应该明了地说出什么叫“激情”,什么叫“转化”,说出寻章摘句和刻意的区别,还有很多很多,不然就是不准确……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很残酷的。我不停地说,简单粗暴,插一句,我一直说的是现象不是人。我确实觉得这种概括简单粗暴。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如果对这些东西有困惑也好质疑也好,要么去阅读,要么静思;就像你如果不知道什么叫亲情,绝不能去翻字典,而是应该回去陪父母,要么就闭上眼,澄明自己的心,时间到了自有答案。可是我觉得大家给我的感觉,我实话实说,充满了当代人的浮躁:我不懂,我就问,你负责答。然后我夸你几句:某某君真让我受益匪浅啊。好了,问的人高兴,答的人也沾沾自喜。可是,别人回答了你就懂了吗?会做算法就懂数学了吗?也许你们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对,这当然是,我发现了,水云间就是通过讨论来学习的。可是我个人觉得这种学习的方式不好,很平面,学了等于没学,只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真正的学习哪有这么轻松!我记得我有一个曾认识的人,口口声声说要“学着做善良的人”,又是看《论语》,又是写文章说善良的真谛,我记得那文章最后还引用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总之是说得细腻动人。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去重症区病房照料一个星期再说话行么?那个人很不高兴,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他就和我绝交了。
大家觉得我很感性,可是,我的感觉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不是随便涌出来的泉水,对你们来说,“个人喜好”也许就是四个字,对我来说,这是一天天地在磨出来的,而且不仅有关文,还关乎人,后面有血有泪有冷汗,行香子问我:你说简单粗暴就简单粗暴了?当然不是。我从没说过我的认为是正确的,我不停强调我的认为是个人化的,可是我和大家不同的是,我可能要花费很多血淋淋的代价,去换取一个“认为”。让我像解剖尸体一样解说给你们看,你们没有当中的深厚感情不觉得,这是在强人所难。有人夸我,说我解释得很棒,问题是,我解释得很累,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已经发现了,我在线上看到你们的留言,到我回复,当中总是隔着一大段时间——这种解释和我的天性是犯冲的,以至于我时不时会感到痛苦和愧疚。我的意思是,我必须用那种类型的话概括出我的思想,我对我的思想感到很愧疚。
甚至在与人结交时我也是一样的。别人不知道,欧阳柳应该知道一二,刚结交时,她常问我为什么会这样那样做,我很少解释。或者说,我缺乏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能力。记得有一次电话,她问我为什么把写给她的信同时也写给别人,这件事我始终挥之不去。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可是我满心想说,给她的回应却几乎是沉默,好在欧阳柳不记仇。
直到现在,可能大家都觉得我说得过于夸张,这个我无法证明。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也有问题。我对灵儿君说过,我的性格中有很忍让的成分,而且,我也不瞒大家,欧阳柳是我寥寥几个有时会对话的人之一,我把她看得挺重。从我第一次感到人们在透过我的回复追问我这个定义那个定义让我说清楚时,我就不停地对自己说:别人对待事物的态度和你不同,你要理解;不仅要理解,还要配合,因为他们都是欧阳柳的朋友。而且论坛是你来的,文章是你发的,一开始你也多嘴了(可是,我来到这里是有复杂的原因的;一开始多嘴是因为屋子君的某句话触动到了我的敏感点,我以为把这个点说清楚就好了——总之,是我的问题)。而且我这个人还特别较真,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哪怕是我反感的事,也会做得极认真。很多东西空口无凭,我也不清楚欧阳柳是否了解我的这个特性,可以提供一点可信度。于是,我真的非常认真地给几乎每个人回了话,用我不喜欢的方式回答一些问题,而且还装出一副很愉快的样子,虽然装得不像。一开始是为了欧阳柳,后来确实也是想报答大家的青眼,尤其是木兰君,对我说过那么多温暖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因为这些缘故,我绞尽脑汁地写回复,是心甘情愿的。虽然有时看到大家误解我喜欢辩论啊,乐在其中啊,会有那么一刻的刺心,可是也能过去。但是,我之前说过,我还有对更广阔世界的深爱,以致常常觉得愧疚,这点是我无法克服的。
我之前虽然说了那么多,似乎在说大家不该以这种方式学习,可是实际上在我心里,人家怎么学是人家的自由,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实话告诉大家,从《李贺》这篇文一发出来,我就有点后悔,觉得应该删掉,因为我是个不喜欢发表文章的人。我是否和大家说过,我写小说从来不发表。可是木兰君第一个回帖,很热心,后来又出了很多事,我性格又软弱又容易动情,所以没删。我来水云间短短几天,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我对这样的自己产生了厌恶。越是厌恶,越是不想在大家面前流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回复我都写得很长,因为我每次都想把问题讲清楚,让看的人完全理解,然后就可以不回了。我又是个耐心的人,越想结束越要求自己不能草草打发别人,要考虑别人。然而,每次回得越长之后的问题也越多……
行香子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因在于,一,她比别人更严格地要求我使用不偏不倚的没有血肉的东西:“要严谨准确”;二,她的出现是在我已经压抑许久的时候。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她触了我的大忌——在还没有弄清“诗词评论”是什么时就谈诗评(详见我举出的人间词话等)。
我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不能忍受别人在不了解时就擅发议论。有一次过年我们家庭聚会,表姐兴高采烈地谈到现在社会上的妓女如何如何,我当时站起身就问:你认识某个妓女吗?她说没有。我说那你凭什么说别人下贱。她说她们都是大学生,明明可以靠劳动拥有体面的工作,又不是旧社会,却选择这条路不是下贱?我说:你不清楚状况,就不该人云亦云。她翻脸说你清楚状况?我说:我也不清楚,所以我不开口。然后我一声不响就走出去了。我说这件事,是想对行香子君解释:我对自己的亲人也是一样。不知道这一点是否能让行香子君释然些。我觉得这种不了解状况的谈论是对谈论对象的亵渎。我一开始对屋子君也说过,不认识心理病人就不要谈论他们(插一句,我认识不少心理病人)。倒不是我任性,苛求,我真的觉得这种谈话很轻率,对你们不了解的人事不公平。如果别人也在不熟悉的情况下谈论你,说得似是而非,你会高兴?请大家将心比心。同样,你不了解诗评,可是诗评也是有生命的东西,你草率地说了它,它也会有感觉,它还不能反抗——还有,大家互相之间想怎样谈都行,我不会看低,可是一旦拉我参与,我就会焦躁起来,就像在火上烤。
所以,我对行香子君不客气,不是因为她和我观点不同,或者她赞别人不赞我(我并没那么喜欢别人夸赞,水云间里清和君木耳君夸我的帖子都让我不知所措无法回复)。她说她没有针对我,我相信,行香子君当年大战木耳,对自己的朋友据理力争,对别人也不会是有意挑刺。问题是,我并不是因为她针对我才生气的。其实她针对我倒无所谓,问题是当我看到一个中文系的人(是吗?)不了解某样东西就放起厥词来,洁癖冒头——种种因素加起来一下子爆发了。
欺生是气头上的话,不过也有委屈的成分在内。因为我看到很多其他人的帖子,明明主观见解很多,别人也没有让楼主下定义作解释的。你们不反感下定义作解释的倒不去做这件事,我反感这种事你们倒要我做,这不是区别对待吗——当时我确实是那么想的。现在想来,可能别人的帖子里虽然是主观论点,可是微妙的、颤动的感觉却很少,所以大家容易认可;也可能是你们都互相了解,而和我是素不相识,也有隐隐的好奇成分吧(插一句,我个人很讨厌好奇心)——可是当时,我没想那么多,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由于我做这种事是不适的,就把你们让我做的这种行为(其实你们只是让我做,没有逼我做;归根到底还是我因为友情啊礼节啊自己逼迫自己)说成是“欺”了。还有,顾城的那篇文是我来水云间看到的首批文章之一,印象特别深,也记得是行香子君转发的,同样是以微妙的感觉说结论性的话,为什么他就是妙想,我就是不严谨不谦虚呢,名人效应么?我那时的感受真的特别强烈。
以上是详细解释。也许在大家看来,我有为自己的坏脾气开脱的成分。我承认自己脾气很坏,也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为自己辩护的,可能并不客观。可是,我是很坦诚地写这些话的,所以大家不用怀疑我从头到尾在这个论坛的善意。也是使出吃奶的劲写的,尽量想把感觉说得让大家看懂,就像我的每条回复一样。其中有一些内容,如果不是事已至此,我可能永远不会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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