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似乎已经摸到他心中的伤痛了,叹了一口气,不无同情地对他说:“我明白了。你是爱上她了。是不是这次你终于考上S大学中文系以后,见到她时,她已经……” 他没答腔。 “嗨,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开点,慢慢你就会好的。” 我劝他。
他摇摇头:“你理解错了。” “怎么?” “真象你猜的,倒也没什么了。当然,我会痛苦,但我能想得开。可事情没这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呢?” “在‘红星’轮上见过的那位姑娘,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癌症?!”我惊叫起来。 他一怔。然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摇头。
“我一到S大学,就急着找她。我不知道姓名,也不好意思打听。我常常留意眼前走过的每一个女同学。我敢说,只要她一出现,我会立即认出她来。因为这两年里,她在我的梦中,在我的心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秦江和我走出街心花园,沿一盏一盏高压水银灯照耀下的人行道,走回宾馆。我们两个的身影,一会儿长长长,一会儿短短短,一会儿又长长长。他的声调依然是沉稳的,仿佛每一句都是从心灵深处缓缓流出的。 “那你到底见到她没有呢?”
“我见到她时,已经是到校二十多天以后了。系里召开庆祝国庆三十一周年的联欢会,全系同学聚在一起。先是表演节目,然后随便围成一个一个圆圈,击鼓传花。咚咚的鼓声很是扣人心弦,每个人拿到那朵纸花以后,都象触了电一样扔给下一个人。礼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说实话,我哪有什么玩的兴致。我知道她就在这里,在这几百人中间。可是,她什么时候能站到我的面前啊。
“ 我的希望没有落空。终天有一次,旁边一个圈子里又响起一片欢呼。鼓声停了,人群里推推搡出一个姑娘。这就是她!我一眼认出来了,是她!她的装束有些改变,穿着灰色夹银丝的西式上衣,端庄、大方。发式也已经不是短辫,蓬松地束成一把,甩在肩后。比轮船上见的她更显得有些魅力了。难怪我难以从人群里一下子认出她来!她还是那么自信,落落大方,没有再跟旁边‘耍赖’的女同学们费口舌,绷了绷微微上翘的嘴唇,走到圈子中央抽了签。按照签子上写的,她要在两分钟以内猜出一个刁钻古怪的谜语。她没有猜出来,只好又按照签子上写的惩罚办法,到一个彩色的竹篓里去摸一个‘未来的爱人’。 “同学们又欢呼起来。不知这是谁设计的恶作剧,而又偏偏让她赶上了。不管从那竹篓里摸出的字条上写的是‘中山狼’还是‘武大郎’,被罚的人都要向大家宣布这是自己‘未来的爱人’。尽管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她还是咬起下唇,眼睛里闪着紧张的光,把手伸向竹篓里了。唉,想来真可笑,与其说她紧张,不如说我比她更紧张——虽然她不知道。 我心中好象觉得,她伸手抓出的字条,冥冥中和我有什么关联----这一切,是在我刚刚认出她来的时候发生的呀!
“她摸出字条了。她打开看着。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咚咚乱跳起来。那字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使得她的脸飞红了,并拢的脚跟向上一踮,象是要跳起来似的。她双手一拍,情不自禁地喊:‘哎呀!真赚!’ 同学们都笑起来。有的高喊:‘快念念!怎么这么激动?’‘一定非常非常如意!’ 她这才明白过来,红着脸,跺着脚喊:‘我不是那意思!我才不是那意思呢!’……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那字条终于被别的同学抢过来读了。那上面写着:‘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在同学们更猛烈的笑喊声中,那个读条的男同学还一本正经地走过去,伸手向她表示‘衷心的祝贺’。她把右手甩到了身后,这又引起全场一片戏谑的笑……
“尽管她抽到了最好的一张字条,尽管这个玩笑给大家添了这么多快乐,我的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有点不是滋味儿。联欢会散了,我没有象多少次梦想过的那样,突然走到她的面前。甚至当她拖着椅子,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也没动声色。她的脸颊上,仍然泛着刚才兴奋的红晕。她也没认出我来。
“ 为这,我暗自谴责了自己多少次。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褊狭。褊狭到因为一场游戏而耿耿于怀。是因为爱情的自私,还是因为别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我终于到她的宿舍去了。 ‘还认得我吗?’我站在她的面前。 她好象正为什么伤心,眼角还有泪痕。她吃惊地打量着我,抱歉地摇头。 我说:‘荷,找到了风度翩翩,前途无量的爱人,就把什么都忘了!’ 她显然没心思和我开玩笑,垂下眼睑,说:‘别闹。你到底是谁?’ 我说:‘一个险些跳到长江里去的认“熊”的水手。 ’‘是你?’她盯着我,接着,是我已经见过的那样子:并拢的脚跟向上一踮,象是要跳起来似的。双手一拍,笑着喊:‘哎呀,我想起来了!’ 她把我让进屋,心情却很快又回到了刚才的抑郁之中,强打出微笑,可又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 我盯着她的眼睛,拿出船上初见时的口气,逗她说:‘干嘛?又是生离死别?和谁?这回不悲壮了?你的花头巾呢?’ 她没有回答我,懒洋洋地坐在床上,靠着被子垛。那上面就蒙着那块印着凤凰的花头巾。她心不在焉,凝视窗外。外面,秋雨丝一样飘拂。我真希望她问我怎么也报考了这里,希望她问问我这两年来经历的一切。可是,她的心思好象根本不在这里。 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我开口了:‘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她拿手指往床上划着:‘有什么好不好的。象我们这样的人,既不是名门之后,也没有什么学术界的关系,再混一年,回到那个江边小镇,当个教书匠,心满意足……’ 话,是冷冷的,最后还苦笑了一声,补充道:‘比我妈妈那个教书匠强一点。她教小学,我教中学……’ 我吃了一惊,忽然觉得她很陌生。问她到底有什么不顺心,她抿了抿嘴唇,没有立刻回答我。可是,她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泪水……
“嗨,其实,不过是因为她们班里的几位同学结伴秋游,没有叫上她。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疏漏?全班同学那么多,叫上谁或者不叫谁,都是有可能的呀。可是,谁能体会得到一个边远小镇的姑娘进入堂皇学府以后的敏感和悲哀?她说她们几个人看不起她,就是!——她既没听过玛祖卡和波尔卡,也不知道德拉克罗瓦;她没有一个亲朋是什么名流、学者,于是也就从来没有勇气去敲任何一位教授的家门。她说她们一定嫌她‘土’,因为她只能象傻子一样,在旁边听她们那些高雅、时髦的奇谈,便插上两句话,也多半充当了她们的笑料…… 她那么认真。激愤,不平,不断从鼻腔里吐出斩钉截铁的‘哼’声,是蔑视?是不服气?还是‘走着瞧’的挑战?都有。这神态,和当年在船上向我诉说身世遭遇时一模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非但不再激起当年的情感,反而升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忧虑。好象我一直陶醉在金色的秋天里,这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也有败叶和秋光一起生长。她讲的,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在我们的石榴湖畔,聚集了许许多多从荆天棘地里挺拔出来的云杉,自然也生长着不少从幸运的土地上萌发起的根苗。这里,有自命为‘拼命委员会’的学习小组,有媳灯以后仍然躲在盥洗间里背单词的青年,也有时髦之士、风流人物等,有诸熟‘终南捷径’,在出版部门、学术团体进行‘穿梭外交’的‘基辛格’们,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奇怪的倒是她,何至于对一次小小的秋游耿耿于怀,何至于因为一些浅薄的嘲笑而不安?噢,怪不得她桌上摆满了《肖邦》、《贝多芬传》之类,刚才还以为她在攻艺术史,原来她是为了知道玛祖卡和波尔卡。原来她的心里,埋藏着一颗虚荣的种子……
应该说,我对她的过去了解得还是那样少。我不知道,她在艰难时世中奋斗时,是靠自尊还是虚荣来点燃自己的热情。不管是怎样,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是,难道我们永远只靠这些来挑起自己奋斗的大旗吗? “是啊,我的失望就在这里。她梦寐以求的,只是让人刮目相看。我发现,她猛背莫奈、梵高、马蒂斯和毕加索;她学会了不知是从喉咙还是鼻腔里不时地滚出一句‘唔嗯?’截断别人的谈话。是首肯、认可?还是漫不经心,不以为然?鬼知道!反正这是现今最时髦的语气词——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位从人家外国留学生那里批发来的。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她总算打听到了她妈妈过去的一位学生在文学研究所工作,她要去拜访他,请他推荐稿子,引见名流。终于有一天的中午,她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得意洋洋地说,她把那些小看她的人给‘镇’了——那些人拿着某学者的推荐信,去拜访文学研究所的高唐教授,万没想到遇上她正在客厅里和高先生谈笑风生,把那些人看傻了!这两天还接二连三地问:‘你怎么和高先生这么熟?’……她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这次,她得到最大的满足了。她为自己‘争了一口气’。也许,她那几位同学不敢再小看她了?她可以加入他们那一伙儿了?看着她那津津乐道的样子,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冷冷地打断她,说:‘真值得祝贺。’我走了。
“那天,我在石榴湖边的长椅上呆了一下午。早春的风沙打着旋儿,在身前身后飞舞。我的眼前却总是出现她——上大学以后见到的她和‘红星215轮’上那个霞光水色中读书的身影。也许,我没有什么力量干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我只能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熬煎着失望的痛苦。我想,难道她奋斗了半天,是要钻进那个小圈子里去吗?难道我奋斗了半天,也是要回到那个小圈子里去吗?那里,是断送一个人全部激情、毅力和才华的泥潭,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里挣扎出来的啊!哦,挣扎,想起了那次充满了力量和勇气的挣扎,眼前蓦然闪亮在暮色中的路灯,又蓦地使我心头发热——你为什么不快去找她?你怎么能不去找她……
“ 她正准备出门,说是有事。什么事?把头发一圈一圈裹上头顶,身上飘散出淡淡的檀香。中午我那句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好象并没使她心存芥蒂,她的表情比以往更温柔,闪着眸子看我——但我已经预感到,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将赴的约会。她向我投来抱歉的笑,说她最近太忙。她说她猜到了我找她干什么。本来嘛,初入校门,她理该为‘老朋友’引见一些名人。可惜太忙了。放心,她不会忘记的,不会的,更何况大家都同是来自巴山蜀地的‘小人物’……我脸红了,一种受侮辱的感觉使我的脑血管突突跳。 窗外,对面宿舍楼闪烁的灯光好象突然飞炸成无数碎片,扑头盖脸而来。我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久,才能用稍稍冷静的声音告诉她,我不是为这个来的。她问我,那有什么别的事吗?我说:‘没有。’我告辞了。
“ 那天正是三月二十号,那天晚上我们S大学发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中国的男排在世界杯预选决赛中战胜了南朝鲜队,校园里一片欢腾。同学们欢呼着,敲盆打碗,不击烂不尽心头之快。‘砰砰’的暖瓶炸裂声此伏彼起。几千人冲出宿舍楼,点起火炬,一把小号高奏着《义勇军进行曲》,大家喊着‘团结起来,振兴中华’,围着石榴湖游行,欢庆通宵……走在这支队伍里,我流下了眼泪。 我忽然发现,那么多同学,他们过去是奋斗者,现在仍然是奋斗者,不少人过去的奋斗,也许不过是因为对不平遭遇的反抗,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在振兴中华的激流中找到了新的奋斗支点。多么好啊,这里,多少慷慨悲歌之士,为国为民的精英……而沈萍,她在干什么?她会为这一切激动吗?会吗? 我想起‘植树节’那天,全系去京郊山区植树,她和我碰巧坐在一辆大轿车上。汽车沿着干涸的河床开进山区,间或可以看见山坡上几间石块垒成的小房,几个放羊的孩子。她忽然颇有感触地说:‘人的命运真难捉摸。你说,要是落生在这个荒山野岭,过一辈子,多惨。’ 我膘了她一眼,说:‘你庆幸自己,是吗?’ 她微微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说:‘当然,如果没有今天,糊里糊涂,也许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了。可是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她说的,是真话。她不堪回首往事。她充满了摆脱命运的漩涡,进入一种新生活、新天地的庆幸。她绝不想想自己和这荒山、孤村、放羊娃之间还应该有什么关系。大概,生活中也还会有激起她不平,鼓舞她奋斗的东西,但绝不会是这些,绝不会。会是什么呢?可能只是一个白眼,可能只是一次冷遇……唉,奋斗者,不尽然那么伟大,不尽然,是吗?
“ 我连夜给她写了一封十几页的长信。我问她是不是感觉到了被人生的浊流裹挟去的危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社会上浸漫着一股多.么可悲的浊流啊。我诉说我的担心,担心她在背‘名人辞典’,广交名流的浮华中毁了自己……当然,我很动感情。我向她吐露了那年‘红星’轮相遇以后,从心底渐渐萌发的情感,我承认这是爱。我说,正是因为那难以磨灭的爱,才促使我向她倾诉我的担心和希望。 “……这件事办得这样不理智。我后来才听说,这时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清华大学的学生,某学者(恕我不讲姓名)的儿子——一切都应了‘击鼓传花’得的预言: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而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很平庸的人。更何况,我还讲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傻瓜也不会写这样的情书的。 “以后,我们偶尔相遇时,还互相点点头,打一个简单的招呼,但我从别的同学那里听说,她给我下的结论是——嫉妒,假正经,还故作多情……”
秦江把双手抬到胸前,交迭十指掰着、按着,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没有说下去,脸色很难看。 一盏一盏水银灯下,我们的身影还是短短短,长长长。 “就完了?” “唔,应该说是完了。”顿了顿,他又说,“可又象是没完。要不,我干嘛还要管闲事,给自己招来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