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于我,算是個特別的城市,無關好惡,只是離開久了,會想念——思鄉一般,思念這座與自己並無血緣的城市——卻也辨不清是因著這城市,還是那些人。或許兩者之間的界限早已模糊,甚或從未存在過:北京於我,本就是那些牽掛。
與故鄉的聯繫,早已植根血脈,是天註定,情願與否都無從選擇。北京不同,若不是當日陰差陽錯——或稱機緣巧合——進了貿大,恐怕便難與這城市結緣,至少不會是在大學這彌足珍貴的四年。想到營銷學中似乎有個理論,說消費者在兩種商品的選擇中猶豫不決時,最終無論買下哪個,日後總會後悔當時沒選另一個。無意將人生經歷與商品作比,但回首這些年每一次做出的重大選擇,卻總能讓自己在日後發出“幸而當時……”的感嘆。
亦不乏有些城市,只是單純地叫人喜歡,比如廈門
—— 隨處可見排排椰樹,公交沿著海岸線行駛,從雨、沙,到人聲,都是綿軟而細密 …… 又比如台灣 —— 清新、乾淨,在鐵軌上顛簸的當兒,隨處可見窗外清澈如藍月穀的條條溝壑 ……
北京于我,是個特別的城市。
《城門開》中,北島稱流亡多年之後回到北京,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認今天的北京。在我的城市裡,時間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氣味兒、聲音和光線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廟恢復原貌,瓦頂排浪班湧向低低的天際線,鴿哨響徹深深的藍天,孩子們熟知四季的變化,居民們胸有方向感。”
舊時老北京那些建築、風物、什物、習俗……即便是未得親見,總也依著種種記錄,混雜、交织在昔日的体验与记忆中。自己印象中的北京城,對於那些早年便生活于此、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北京來說,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仅余断壁残垣了。回想自己還在北京的日子,偶行至某处,常見一面高楼林立,早已成了商业化、现代化成熟的标志;另一面卻还保有陈年古迹,不免会产生些违和感。此般不伦不类的风貌却也是与时俱进的标志吧。
每個偶然邂逅北京的異鄉人,該都有一段關於此城的專屬記憶,私人定制。一如卡尔维诺说:“我们每一个人,如果不是各种经验、信息、我们读过的书所想象过的事物等等的复合体,又是什么呢?”
“記憶中的形象,一旦在詞語中固定下來,就被抹除了。”
如此,城市恐怕本就無以由語言建構,亦不忍心。
說實話,直到高考結束,自己都從未想過大學會選在了北京,當時只是單純地覺得,不夠遠。填報志願之時,記得有人說要用圓規在他家地圖上畫個圈——家鄉為圓心,五釐米為半徑——落在園內的大學便均不予考慮。記不清究竟是誰講了這番豪言壯語,但當時就是覺得這話說到了自己心坎裡。誰料自己最終連個零點五釐米的小圓都沒走出去。想來當年對北京的初印象一定不怎麼好,只是如今再無此體驗,也便無從追溯了。
在帝都的幾年,單薄的城市印象逐漸變得豐滿起來,漸漸覺得這城市有意思,更確切地說是有味道。處在一個常被人指摘“不倫不類”的地方也有好處,畢竟不是每座城都能讓你同時感受到古今中外。
離開之後,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好多東西,若非北京,恐怕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再難尋到哪怕是相似的體驗:什剎海、玉淵潭、南鑼鼓巷、人藝劇院、798、地壇書市 ……在他鄉,類似的風物不是沒有,但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甚至覺得是完全陌生的。就像天津的煎餅果子,隨便找個攤兒——哪怕是那種挑剔的眼中衛生尚不達標的小攤兒——總能做出最正宗的味道。離了城,換了地兒,就再也找不回那熟悉的味道了。
亦見過北京上演罕見的“空城計”,卻是每年一次,如期而至。除夕前後幾日,即便是平日裡擠得死去活來的地鐵裡,都難得見到幾個人,座位任君挑選。想來“逃離北上廣”怕是呼應者多,實踐者少:除去前途、發展、機會等因素,
城市自身的吸引力亦可於其間略見一斑,於是“逃回北上廣”的呼聲便有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之勢。北京獨特的文化氛圍多多少少影響、支撐著依舊奮鬥于此的異鄉人,而這似乎也反過來作為一種獨特的現象,織進了這城市的歷史、文化血脈。前幾日去看《從大埔開往旺角的紅van》,香港人的離奇消失,讓人驚呼“一夜之間,香港沒有了……” 聯想到若是某一日,眾人真都逃離此城,是否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意味著北京也沒有了呢?
此刻,窗外烏雲滾滾,未到傍晚,光影卻已如夜幕降臨時一般。穿過密集的樓群,望見遠處灰暗的天幕。各家各戶密密麻麻的窗口,間或透出暖色的燈光,襯出與自己屋內一樣的橙色。倒讓人想起某個北京某個看得到晚霞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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