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以前的一篇论文里,探讨过海和命运转向的关系(不过,那篇文章主要是关于女性命运的,研究对象是曼斯菲尔德)
这片海对女性来说可能同时意味着死亡和重生──旧的一切的死亡,和新的可能的重生;它显然开启或者释放了一些什么,同时也关闭和埋葬了另一些东西。按照玛格丽特•杜拉的看法,海底有“世界的反面”,“那深处既有令人信服的生命,又有死亡的景象” ──这种两重性的经典象征分别是在海上诞生的维纳斯女神和淹死的疯狂的奥菲莉亚。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海洋是对大陆的颠覆:如果陆地代表着理性、稳定和秩序,那么大海无疑昭显着无序、混乱和不安定 ,而后者似乎更多地与女性相关;露丝•伊利格瑞也曾在一篇名为《论尼采的海上情人》的文章中,提出(海)水是尼采(男性)陌生的东西,因此也极可能对男性话语构成最大的“解构力” 。无边无际的大海摆脱了陆上生活的封闭和循环,构成了一种在规则限制和权力控制之外的“无路之途”;这样,一个女人完全有可能在远离陆地的海上,出现大幅度的逆转:身体欲望,心理状态或者生活选择的断裂和重组,甚至于脱胎换骨。曾经和女性身体内的潮汐遥相呼应的海,一旦在女人身体内流淌,“它们(波浪)很快就成为我的呼吸和我血液的流动”,一切都将因此而改变。埃莲娜•西克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同样强调了“海洋的”水意象,以此暗喻那种在循规蹈矩之外的邪恶多端、反复无常的无限快乐。 对白流苏来说,从上海到香港的那片海域,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一个旧式封闭大家庭里离婚的女儿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尴尬和难堪生活,变成了一次充满挑战性和冒险性的、男女之间的情欲赌博或战争──白流苏只要上了那艘船,开始了这趟海上旅行,也就开始了另一种角色,另一个传奇──最终,在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赢得了一个婚姻。 对哑女艾达也是如此。从苏格兰渡海到新西兰(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旅程,似乎悄悄唤醒了她身体内沉睡的欲望(她的话语和欲望都曾因为爱人死亡的刺激而被深深压抑)。当真实的欲望真正苏醒后,她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离开了丈夫斯图尔特,跟着乔治•贝恩斯又从新西兰回到了大陆。在回途中,她和她那形影不离的钢琴(那是她的话语)一起坠入大海深处;但她浮了上来,开始了新的生活,并重新学习说话──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海底了: 夜晚的时候,我常常忆起我的钢琴,静静地沉睡在大海的坟墓里。有时我好象在它的上面游来游去。一丛丛的水草随波招摇,一群群的鱼儿四处游弋……下面如此宁静。这才是真正的沉默。万籁俱寂。一座冰冷的坟墓,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海底。
海底的世界,隐喻着女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没有人能靠近,也没有人能进入。就像《简•爱》里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在《藻海无边》里度过的那片海,和《法国中尉的女人》里莎拉喜欢独自远眺的那片海一样,曼斯菲尔德在日记里也有过类似的感受,“海洋的深处,淹没的灵魂在黑夜里歌唱。” 事实上,大海同样为她提供了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逆转,它掩盖或抹去了大陆上既定的方向和路径,也敞开了更自由、更多样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成为她“写作的地点”,就像玛格丽特•杜拉斯大声歌唱的“大海完全是为我而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