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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木兰晓芙

[电影] 高仓先生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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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0 09:16:5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木兰晓芙 于 2014-11-19 20:23 发表 对高仓先生银幕之外的事迹了解很少,斋主如果有兴趣可以给我们介绍介绍。找到江利智惠美版的《田纳西华尔兹》听了,旋律优美,歌声婉转,难怪高仓先生多少年都为之魂牵梦绕呢。

其实我昨天也是看到一个中文报道,说他和妻子离婚后,妻子去世的葬礼上媒体都在等着他,结果他也没出现,而其实在灵车经过的路边,他一个人双手合十,默默鞠躬。还有就是好像是拍摄《致亲爱的你》的时候,年轻的女演员绫濑遥(有学生说喜欢她,其实我不太熟悉)说在拍摄结束后收到他的致谢信,大意是“谢谢你,你的表演很棒”之类,不光是她,每个工作人员都收到了,一个前辈能如此对待后辈,一般人都做不到吧。还有徐静波的博客介绍了他和高仓健的两次相遇,徐静波约他做一个专访,他没有同意,但是回信说现在很忙,准备新戏,兴许明年可以等等,信写得很客气。

刚看了日本媒体的报道,刚揭晓的“日本唱片大奖”决定授予高仓健“特别荣誉奖”,而很多人建议政府授予他“国民荣誉奖”,此前他已经拿到紫绶勋章(1998)、文化功劳者(2002)、文化勋章(2013),确实备极哀荣。富士电视台做了四个小时的特别报道,其他电视台也播了追悼特辑,以前的书刊和影碟正在紧急加印和制作中,除了东京的灵堂外,在全国各地他拍摄过电影的地方也都设置了献花台,可见确实是受到很多人爱戴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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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1 08:44:4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抱香斋 于 2014-11-20 09:16 发表  其实我昨天也是看到一个中文报道,说他和妻子离婚后,妻子去世的葬礼上媒体都在等着他,结果他也没出现,而其实在灵车经过的路边,他一个人双手合十,默默鞠躬。还有就是好像是拍摄《致亲爱的你》的时候,年轻的女演员绫濑遥(有学生说喜欢她,其实我不太熟悉)说在拍摄结束后收到他的致谢信,大意是“谢谢你,你的表演很棒”之类,不光是她,每个工作人员都收到了,一个前辈能如此对待后辈,一般人都做不到吧。还有徐静波的博客介绍了他和高仓健的两次相遇,徐静波约他做一个专访,他没有同意,但是回信说现在很忙,准备新戏,兴许明年可以等等,信写得很客气。 

确实令人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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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9 22: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2014-11-29陈丹青曼知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术馆,趁便在东京与徐富造先生聚会,他说不巧,高仓在北海道拍戏,这次见不成了。转眼年底,高仓健走了,我即与富造兄通话。他说其实年初高仓即已住院,老头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头,医生劝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诉我。这时他哭起来:丹青啊,以后我带你去看他,他在家乡福冈的一棵大树下选好了坟墓。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亲侨居东京,文革后即办他过去,教他开餐馆。今富造兄位于港区的餐馆已是日本皇室成员光顾的名店。他去东京时,《追捕》尚未在大陆公映,他在父亲餐馆的屏风后,时时窥看这位常来就餐的演员。其时高仓正当盛年,独身,没有儿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诸多不便,日后却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在自家楼面,富造特意腾出第四层权做高仓时来走动的,高仓的六十岁生日,便在那里度过,富造给我看照片,只见高仓含笑站着,富造夫妇与三位儿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乐器,为他庆生。


张艺谋请高仓出演《千里走单骑》时,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国,左右不离富造。2007年,高仓闻知艺谋在弄奥运会开幕式,特意去传统作坊定制了一对刀剑,装木盒里,远道送来北京给艺谋壮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来这木盒就搁在办公室,直到开幕式小组散伙——那天我在办公室正听艺谋瞎聊,门开了,俩老男人怯生生站那儿,艺谋起身迎过去,同时听得有人轻声说:高仓健。


谁曾忽然撞见三十多年前见过的银幕明星吗?我完全没认出,而是,缓缓想起他来。他见老了,浓眉倒挂着,已见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俩停留的半小时内,高仓始终害羞而恭谨地站着,因了语言隔阂,没人与他说话。木盒开启时,众人凑过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侧,我试以英语问候,他即应答,于是交谈片刻。告辞时,大家在走道里拥着他轮流合影,我就走开,不料高仓忙完,越过人群,轻拉我的手腕,过去合影。


翌日继续开会。午间,富造兄拨来电话,开腔便是沪语,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说插队落户的往事,居然记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画,又说老头子昨夜回了宾馆感慨道:这样地来一趟,为什么只有那个黑衣人说了那句话?我问哪句,他说是“what a story!”(怎样的故事啊)。那不过是英语的场面应酬,听高仓专程送剑,我便随口一说,老人当真了。


艺谋会用人,十月,他递我几枚高仓的影剧照片,说是老头儿生日,画个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后还念叨你。我一愣,也就涂抹了,交给他。不久富造来电话,说是高仓一定要我去东京时再见。也巧,女儿正有翌年去东京谋职的计划,他即要了孩子的电话。来年女儿落户东京,旋即告知,老头子和富造很客气地招待她:哎呀,以后再不去了!好正式啊! 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郑重,我也害怕。富造却是开心极了,一叠声说:你放心好了,高仓说,以后就做你女儿的保镖。我心下叫苦:看来高仓是个孤单的老人。


四月间陪了母亲到东京看女儿,便在富造的那个四层与高仓又见面了。他仍是笔直地站着,候在门后,脸上的意思,真好似等来什么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头子何至于这么高兴呢。但我也高兴的,不为他是高仓健,而是难得就近观察一位伟大而垂老的演员。


那个长长的下午,我能记得的片刻是逗他谈电影,他说,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员,是美国的罗伯特·德尼罗。我说达斯汀·霍夫曼、艾尔·帕西诺,都厉害呀,老头子正了脸色,把嗓音弄粗了,连连说:……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员,却忽然像极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诚到发倔的模样,眉心拧巴起来。我们一部部数落德尼罗的电影,却没有贝托鲁奇的《1900年》。我说,德尼罗在那部片子里年轻得一塌糊涂。高仓的眉心又拧巴起来,渐渐对自己生气的样子:……他拖长声音说: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给助手电话,自然,换了日语,富造立即解释:他要手下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后得知,日本电影商不愿进口三小时以上的电影。


傍午,母亲倦了,被富造兄引进内室的沙发歇息。当我们张罗靠枕毛毯之际,高仓一直欠身注意着,似乎想来相帮而止于礼。那次女儿籍故不肯来,黄昏我们告辞离去。一家人夜饭后才回宾馆,跑堂叫住我,说有人找。谁呢,返身出去,是高仓站在街沿他的车旁:我立即想起他曾顺口问我住在哪个宾馆,看来早已想好单独再来。你的母亲,可好?他变得像在电影里似的,一脸的情况,仿佛事态很严重。我说,很好。这时他做了个难以看清的迅速的动作,从左腕褪下手表,直视我,不说话,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着,几乎触到我的手。我很难忘记那一刻:他忽然变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说:哥们儿,您要是不收……”待我迟疑接过,他周身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样猛一低头,算是告辞,上车后迅即摇下车窗,射来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时候,沪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动辄拿了家里的好东西送人,换取友谊。高仓的馈赠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时,自知不敬。那年他致送艺谋宝剑,显然十二分享受袭击般的馈赠;他又显然羡慕着我尚能侍奉老母,以致非要摘下錶来才能安顿他的温柔。看来他在银幕上无数义气凛然的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长的演艺久已进入他的日常,他要在过于孤独的晚岁——就像他老是形单影只的角色那样——时时找寻自己的侠骨柔肠。


可怜高仓不知道我毫不懂錶,已近四十年没有戴錶的习惯。我给了父亲,父亲说那是他私人版的劳力士錶,錶背刻着高仓健2007”,我竟糊涂到未经查看。此后他年年寄来贺卡,我第一次看见信封上的日本式称谓:陈丹青 样。寄贺卡倒是在国外的寻常经验,不至于感动到惊慌,可他居然两次寄我冬衣:一件灰黑色羽绒衣,一件深棕色皮衣,想必贵极了,那皮摸着有如人的肌肤,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赠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画的唐代书贴写生,他特意站画前拍个照寄我,一脸耿耿,活像将要出征的廉颇。近年每岁入冬,我会抱歉似地穿上那件皮衣——实在暖和而轻便——走入北京的尘埃,心里想:老头子哎,可别再寄啦!


此后我没再见过高仓先生。女儿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镖,仅在两位老人的再三坚请下,去过一两回。这些天据说媒体连番出现纪念高仓健的版面,可见几代人记得他,爱敬他。但所有巨星与爱他的人群,总是彼此隔开的。艺谋说,高仓难得露面,总有他的影迷远远鞠躬致敬,并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临,会自行远距离为他设岗,虽无必要,而引为乐事。我不知道有哪种人像电影明星那样,在真身与角色之间,永难得到平实的解读。倘若高仓老母健在,妻儿环绕,他仍会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况他的晚年,果真孓然一身。


算来我与高仓的面见,总共不到六七小时。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过《追捕》与《远山的呼唤》。那已不是日本电影,而早经织入中国人后文革初期的集体记忆。前者播映后,文革几代始得窥见什么是现代的亚洲,沪上的风衣与大墨镜,抢购一空;后者真正动人,1990年代末重看,仍是奋然落泪。在这两部电影中,高仓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汉,沉默的人,中国说法,即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最为迷人的银幕类型,国内的电影,迄今不见独擅此道的大演员。往后我想看看高仓的其他角色:流氓、黑帮、情种……近日第六频道最近接连播放了《追捕》与《远山的呼唤》,两部电影都见老了。高仓的新作,也是他的绝响,是成于2012年的《致亲爱的你》,前些天特意看,平淡质朴,演来不见半点做作,我看着,历历如见我所认识的那位高仓。此片摄制的上一年,日本地震,我曾去电话问安,老人语音苍苍:我好的,我好的,你呢?


现在高仓死了,我才想到去了解他,也由此而念及电影与民族的关系。欧美电影不论,中国人对苏联和印度的电影与明星,固有所欢,但日本的故事、日本的容颜,有那么一种滋味,似乎在电影里更得中国的人心。什么缘故呢,我说不圆,所谓同文同种,并非恰切的说法,我们迄今难以摆脱的怨仇,总归来自日本,或许,惟其如此,在历史的阴影中,中日相好的一面,如幽微的光亮,明灭其间。多少民国的大人物有着一位日本妻子,或是情人,又多少日本的女子嫁与中国人,从一而终,但我们很少会去想想这些故事的深处。开放后的中国青年,如今渐渐凝固了单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时尚,要么便是仇视。我记得1960年代周恩来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联欢节,是战后头一次日本民间派小朋友来访中国,纪录片拍下了这样的场面:两国孩子在火车站分别时,抱成一团,哇哇大哭,拉扯着,不肯分开。在日后的影视作品中,中日观众有着更为广泛而彼此无需避讳的心理缘分,近年韩国影视起来后,日本电影的魅力渐次褪色了,然而仍有无意彰显的人群,沉迷日剧,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两位日本的绝代佳人而为中国百姓所牵念者,一远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辞世的李香兰与高仓健。


高仓生涯的最后一位腻友,也是中国人,高仓暮年的故事,在富造先生那里。那天通话,六十三岁的富造哭泣始终。我真有点不愿相信临终的高仓仍然记得我,如我一直愿意相信高仓对这两面之交的家伙出以真心,只因寂寞——富造兄哽咽着说,末一次见高仓,老头子说:转告丹青,他是个画家,还是尽量不要谈论政治。



2014年11月26日写在北京

2014年11月27日刊于《南方周末》有删节


此篇为丹青先生授权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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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9 22: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越了解他电影之外的故事,越是肃然起敬。一如我在朋友圈所说“高仓健的早期电影有个专门的词——任侠片,‘任侠’这个词出自中国典籍,在《史记》里那都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义士,所以怪不得张艺谋说他是一位古代的君子。”果然是人物和角色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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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29 23:4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抱香斋 于 29-11-2014 22:18 发表 越了解他电影之外的故事,越是肃然起敬。一如我在朋友圈所说“高仓健的早期电影有个专门的词——任侠片,‘任侠’这个词出自中国典籍,在《史记》里那都是‘轻生死、重然诺‘的义士,所以怪不得张艺谋说他是一位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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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 姜文的介绍 也是很有意思的人

南方周末做过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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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0 00:07:19 | 显示全部楼层

高仓健:这个沉默而孤独的老头 | 南方周末

高仓健:这个沉默而孤独的老头
刀剑,保镖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术馆,趁便在东京与徐富造先生聚会,他说不巧,高仓在北海道拍戏,这次见不成了。转眼年底,高仓健走了,我即与富造兄通话。他说其实年初高仓即已住院,老头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头,医生劝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诉我。这时他哭起来:“丹青啊,以后我带你去看他,他在家乡福冈的一棵大树下选好了坟墓。”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亲侨居东京,“文革”后即办他过去,教他开餐馆。今富造兄位于港区的餐馆已是日本皇室成员光顾的名店。他去东京时,《追捕》尚未在大陆公映,他在父亲餐馆的屏风后,时时窥看这位常来就餐的演员。其时高仓正当盛年,独身,没有儿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诸多不便,日后却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在自家楼面,富造特意腾出第四层权做高仓时来走动的“家”,高仓的六十岁生日,便在那里度过,富造给我看照片,只见高仓含笑站着,富造夫妇与三位儿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乐器,为他庆生。
       张艺谋请高仓出演《千里走单骑》时,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国,左右不离富造。2007年,高仓闻知艺谋在弄奥运会开幕式,特意去传统作坊定制了一对刀剑,装木盒里,远道送来北京给艺谋壮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来这木盒就搁在办公室,直到开幕式小组散伙——那天我在办公室正听艺谋瞎聊,门开了,俩老男人怯生生站在那儿,艺谋起身迎过去,同时听得有人轻声说:高仓健。 谁曾忽然撞见三十多年前见过的银幕明星吗?我完全没认出,而是,缓缓想起他来。他见老了,浓眉倒挂着,已见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俩停留的半小时内,高仓始终害羞而恭谨地站着,因了语言隔阂,没人与他说话。木盒开启时,众人凑过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侧,我试以英语问候,他即应答,于是交谈片刻。告辞时,大家在走道里拥着他轮流合影,我就走开,不料高仓忙完,越过人群,轻拉我的手腕,过去合影。 
         翌日继续开会。午间,富造兄拨来电话,开腔便是沪语,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说插队落户的往事,居然记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画,又说老头子昨夜回了宾馆感慨道:这样地来一趟,为什么只有那个黑衣人说了那句话?我问哪句,他说是“what a story!”(怎样的故事啊)。那不过是英语的场面应酬,听高仓专程送剑,我便随口一说,老人当真了。 
        艺谋会用人,10月,他递我几枚高仓的影剧照片,说是老头儿生日,画个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后还念叨你。我一愣,也就涂抹了,交给他。不久富造来电话,说是高仓一定要我去东京时再见。也巧,女儿正有翌年去东京谋职的计划,他即要了孩子的电话。来年女儿落户东京,旋即告知,老头子和富造很客气地招待她:“哎呀,以后再不去了!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郑重,我也害怕。富造却是开心极了,一叠声说:“你放心好了,高仓说,以后就做你女儿的保镖。”我心下叫苦:看来高仓是个孤单的老人。 
1900》,你的母亲 
           4月间陪了母亲到东京看女儿,便在富造的那个四层与高仓又见面了。他仍是笔直地站着,候在门后,脸上的意思,真好似等来什么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头子何至于这么高兴呢。但我也高兴的,不为他是高仓健,而是难得就近观察一位伟大而垂老的演员。 那个长长的下午,我能记得的片刻是逗他谈电影,他说,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员,是美国的罗伯特·德尼罗。我说达斯汀·霍夫曼、艾尔·帕西诺,都厉害呀,老头子正了脸色,把嗓音弄粗了,连连说:“喔……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员,却忽然像极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诚到发倔的模样,眉心拧巴起来。我们一部部数落德尼罗的电影,却没有贝托鲁奇的《1900年》。我说,德尼罗在那部片子里年轻得一塌糊涂。高仓的眉心又拧巴起来,渐渐对自己生气的样子:“耶……”他拖长声音说:“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给助手电话,自然,换了日语,富造立即解释:他要手下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后得知,日本电影商不愿进口三小时以上的电影。 傍午,母亲倦了,即被富造引进内室的沙发歇息。当我们张罗靠枕毛毯之际,高仓一直欠身注意着,似乎想来相帮而止于礼。那次女儿借故不肯来,黄昏我们告辞离去。一家人夜饭后才回宾馆,跑堂叫住我,说有人找。谁呢,返身出去,是高仓站在街沿他的车旁。这是奇怪的一刻:我立即想起他曾顺口问我住在哪个宾馆,看来早已想好单独再来。
        “你的母亲,可好?”他变得像在电影里似的,一脸的情况,仿佛事态很严重。我说,很好。这时他做了个难以看清的迅速的动作,从左腕褪下手表,直视我,不说话,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着,几乎触到我的手。我很难忘记那一刻:他忽然变得活像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说:“哥们儿,您要是不收……”待我迟疑接过,他周身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样猛一低头,算是告辞,上车后迅即摇下车窗,射来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时候,沪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动辄拿了家里的好东西送人,换取友谊。高仓的馈赠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时,自知不敬。我想起他致送宝剑的一幕,显然高仓十二分享受袭击般的馈赠;他又显然羡慕着别人的母亲与儿女,以至非要强行送礼才能安顿他的温柔。看来他在银幕上无数义气凛然的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长的演艺久已进入他的日常,他要在过于孤独的晚岁——就像他老是形单影只的角色那样——时时找寻自己的侠骨柔肠。 
        可怜高仓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没有戴表的习惯。我给了父亲,父亲说那是欧米茄,反面刻着“高仓健,2007”。此后他年年寄来贺卡,我第一次看见信封上的日本式称谓:“陈丹青样”。
       寄贺卡倒是在国外的寻常经验,不至于感动到惊慌,可他居然两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绒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贵极了,那皮摸着有如人的肌肤,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赠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画的唐代书帖写生,他特意站画前拍个照寄我,一脸耿耿,活像将要出征的廉颇。近年每岁入冬,我会抱歉似的穿上那件皮衣——实在暖和而轻便——走入北京的尘埃,心里想:老头子哎,可别再寄啦!
 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后我没再见过高仓先生。女儿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镖,仅在两位老人的再三坚请下,去过一两回。这些天据说媒体连番出现纪念高仓健的版面,可见几代人记得他,爱敬他。但所有巨星与爱他的人群,总是彼此隔开的。艺谋说,高仓难得露面,总有他的影迷远远鞠躬致敬,并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临,会自行远距离为他设岗,虽无必要,而引为乐事。我不知道有哪种人像电影明星那样,在真身与角色之间,永难得到平实的解读。倘若高仓老母健在,妻儿环绕,他仍会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况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过《追捕》与《远山的呼唤》。那已不是日本电影,而是早已入中国人后“文革”初期的集体记忆。在这两部电影中,高仓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汉,沉默的人,中国说法,即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最为迷人的银幕类型,国内的电影,迄今不见独擅此道的大演员。 
        开放后的中国青年,如今渐渐凝固了单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时尚,要么便是仇视。我记得1960年代周恩来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联欢节,是战后头一次日本民间派小朋友来访中国,纪录片拍下了这样的场面:两国孩子在火车站分别时,抱成一团,哇哇大哭,拉扯着,不肯分开。在日后的影视作品中,中日观众有着更为广泛而彼此无需避讳的心理缘分,近年韩国影视起来后,日本电影的魅力渐次褪色了,然而仍有无意彰显的人群,沉迷日剧,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两位日本的绝代佳人而为中国百姓所牵念者,一远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辞世的李香兰与高仓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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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0 00: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6# 西贝惑 的帖子

你转的这个和我上面转的是同一篇,但我那个是完整版,最后那一段话尤其最后一句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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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0 00: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7# 抱香斋 的帖子

我以为是两篇,囧。看完二楼,忘记一楼的东西了……快马浅草……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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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0 09:0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抱香斋 于 2014-11-29 22:12 发表 2014-11-29陈丹青曼知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术馆,趁便在东京与徐富造先生聚会,他说不巧,高仓在北海道拍戏,这次见不成了。转眼年底,高仓健走了,我即与富造兄通话。他说其实年初高仓即已住院,老头子曾想溜出病房 ...

看到朋友圈里几位朋友在转这篇,于是打开放在了收藏夹里,打算回头慢慢看,如果好就贴到这个楼里,不想斋主已经贴上来了。那就看吧,也看完了,确实是好,写的很动人,高仓健的人,和陈丹青的文,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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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30 09: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西贝惑 于 2014-11-30 00:29 发表 我以为是两篇,囧。看完二楼,忘记一楼的东西了……快马浅草……羞愧

又转了一遍发表版本,让人看到和未删节版的差别,也好。只是你转的这个混沌成一锅粥,连段都没分,这个问题,我在别的帖子下已经回复过你了,就是回帖内容如果对格式有要求,那么就不要用页面下的“快速回复主题”框,而是点击“回复本主题”,进入可编辑格式的回复框页面,再输入或粘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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