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方言网站“乡音苑”创始人司圆直 柯祎蓝与司圆直
两人都是对语言喜欢并有些天赋的人。在美国读高中时,司圆直开始学西班牙语,大学毕业后去拉脱维亚支教了一年,在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庄里“和村民一边喝酒一边学拉脱维亚语”,一年的支教期结束后,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语言。1995年,他对美国的工作感到厌倦,又去了韩国釜山教英文,韩语“会写,能说日常用语”。 2001年,他在美国开始学习汉语,2007年时被公司派到北京来工作,一下子疯狂爱上了北京话。虽然当时他只待了半年,但他还是拿出很多精力制作了一个研究北京话的博客,起名叫“北京的声儿”。他现在说“声儿”这个字时已经摆脱了外国人常有的僵直舌音,但那时他在博客上,为了研究一个儿化音要洋洋洒洒写一长篇文章,不仅要加上一段一两分钟的录音,还要用中文和英文分别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之后再一二三四五罗列出自己的疑惑和讨论,学得相当用心。 司圆直告诉本刊,这些录音大多来自他日常生活中和北京人的对话:“我经常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问,就偷偷给他录音,回来慢慢学。”
正是通过这个博客,柯祎蓝认识了司圆直,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安排他和同学到上海游学三个月,从此他爱上了这个“很开放的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决定留在中国发展。 柯祎蓝在美国学的专业是中东哲学,他在大学期间去过中东很多次,他不像别人只学纯正的阿拉伯语,而是广泛地学埃及、约旦、土耳其等地的方言。到上海后,他又对江浙一带的方言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外国人在北京生活是非常方便的,但到了其他地方会发现语言的差别特别多。学中文的书上会写‘服务员儿’、‘冰块儿’,但在这里人们都不会这么说。南京人说‘是不是’是‘啊是啊’,和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即使是不说方言的上海出租车司机,他们说‘大拐、小拐’,而不是‘左转、右转’。”柯祎蓝告诉本刊,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这些语言的新发现,并结识了在北京的司圆直,两人在博客上成为朋友。 当时柯祎蓝已经在心里酝酿办一个方言网站的想法。“湖南人说‘湖南’是‘服兰’,北方人说‘打的’、‘自行车’,台湾人只说‘计程车’、‘脚踏车’,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么多变化理解起来非常困难,但又找不到这样的资料,我想办这个网站,也是为了自己学习所用。”他想了半年后,问司圆直愿不愿意一起做。而司圆直是非常喜欢并且珍惜语料价值的,他在美国的家人留着长辈在世时的录音,他的祖母让生于19世纪中叶的曾祖母讲述家里曾发生的一次小火灾,虽然曾祖母去世多年,但这段录音一直被家人悉心珍藏着,成了家族的回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2009年司圆直又回到了北京。虽然当初凭着兴趣在美国读了语言学的研究生,但靠这个学历几乎没有赚钱的事可做,所以他一直在做市场数据分析,到了北京后开了家小的咨询公司为生。柯祎蓝毕业后一直在中国,开始是在南京一所三流大学里教西方文化,又在上海给一些公司员工做语言培训,平时还不定期地给美国的公司做些平面设计,后来去了台湾读语言学硕士。由于都有工作在身,两人虽从2009年就定下了做“乡音苑”的计划,但却筹备了将近4年,直到去年四五月份,网站才正式上线。
上线时,录音只有40段,都是两人找周围朋友录的。司圆直找了一些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给我剪头发的理发师是东北人,我跟他说了我的项目,就让他给我录一段,还有他店里的洗头小妹,也帮我录了一段。”假期时他还去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找一些来参观的游客录音,后来司圆直被北大请去讲一门MBA的课程,近水楼台找到北大语言学的老师,请他动员班里的同学帮忙找一些录音。 相比之下,柯祎蓝更加矜持一些,尽管他身边的同学都是语言学的专业学生,但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我周围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这个项目,但只有一个说客家话的同学帮我录了几段录音。如果别人不愿意去做,我也不想去勉强,怕别人会觉得无聊,因为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该讲什么故事。”但为了办网站,柯祎蓝从零开始自学了网页设计,现在我们能看到的页面就是由他设计并制作的,技术上一旦出了问题,也是他来负责解决。
负责“乡音苑”微博和微信平台的陈语弢是一个在香港读“大四”的内地男孩,他觉得柯祎蓝和司圆直性格迥异。“司圆直更幽默一些,更容易接近,柯祎蓝是个典型的‘学术帝’,说话中总会带一些语言学的专业知识。”柯祎蓝也特别肯定两人的差异性所带来的价值。“我就是要找一个和我差异很大的人来合作。比如按照我的要求,一个故事要一个词一个词地切,但司圆直会提醒我,这对普通用户来说会非常难,如果做得太学术,老百姓也会不想用。我们的方案就是在两个人的差异性中磨合出来的。” 司圆直在北京还要做一份全职工作,他常常觉得人手不够、精力不够,有很多次想放弃,但因为“我想放弃的时候,柯祎蓝说‘我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有时柯祎蓝受不了,我又觉得还没那么糟”,所以两人竟然把这个需要不断往里贴钱的网站坚持做了下来。
“乡音苑”创始人柯祎蓝
光靠朋友圈里收集语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靠广大网友的力量,所以就要出去宣传,提高知名度。利奥告诉本刊,“乡音苑”刚刚上线时,他们就主动找到媒体要求报道。“给报纸的爆料电话打过,说两个外国人办中国的方言网站,挺好的新闻点,但人家没理会。 后来是《华尔街日报》最先做了报道,后来一些国内媒体看到了,这才有人注意到我们。”司圆直不熟悉中国国情,有一次因为几个采访的时间冲突了,司圆直拒绝了新华社,利奥知道后连叹可惜,之后他开始主动帮“乡音苑”安排采访,在某种程度上,中国人利奥算是司圆直和柯祎蓝的“经纪人”。利奥觉得最理想的节目是湖南卫视的“天天向上”,司圆直的好朋友,也在北京的美国人马三飞和他的两个姐姐曾经上过“天天向上”,因为兄妹三人在做一个推广香格里拉咖啡和蜂蜜的公共企业项目,利奥觉得柯祎蓝和司圆直也应该符合节目组的口味。“但联系了一直没有回音。现在他们在做各地的‘美女地图’,也许是选题的方向又变了。”利奥还联系了一个综合娱乐和访谈的节目,需要到访的嘉宾表演一些才艺。“司圆直平时喜欢安静,不爱出去玩,有空就是在家弹弹吉他、拉拉小提琴,编导觉得很无趣,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有一家卫视的一档娱乐节目倒是邀请过司圆直,但他又觉得那节目太闹、不严肃,直接拒绝掉了,“他比较喜欢谈话类的节目,认为比较受尊重”,但利奥联系了几个都还没有结果。
外国人的身份让两人又爱又恨。 8月份司圆直刚去湖北参加了一档方言竞技节目,类似于“成语听写大会”,司圆直临时招募了四个懂湖北各地方言的网友和他组成一队参赛,最后五支队伍里,他们名列第三。场上主要扣分的人就是司圆直,因为他压根儿听不懂湖北方言,但他也明白节目组之所以请他,就是看中了他的外国人身份,能提高收视率。但有时他们又很讨厌别人总说他们是外国人。陈语弢告诉本刊,他陪着两人曾去广州接受采访,“主持人不断地问,为什么两个外国人能做成中国的方言网站,总是不断强调他俩是外国人,这让他俩都非常不高兴。他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中国人了,很介意别人老拿外国人的身份衡量他们做的这件事”。
志愿者
这个网站终归还是靠网友的力量支撑起来的。司圆直说,目前网站的注册人数有1.2万多,接近500条录音也大多是靠网友上传的,司圆直说:“如果你在外面找一个陌生人,让他讲故事,人家会觉得很别扭,所以我们更推荐让网友回家给老人或朋友录音。”
司圆直原本想在各省招募一个总负责人,也想跟热心的网友保持互动,但自己本身工作太忙,一直疏于联系,后来都不了了之了。所以“乡音苑”始终是一个管理松散的项目,比较固定在做的只有几个人,柯祎蓝和司圆直,还有一个是和司圆直一起做咨询公司的利奥,顺道也打理一些“乡音苑”的事务,除此之外,现在负责管理社交平台的陈语弢是个热情的小网友,去年底他通过人人网知道了“乡音苑”,听到很多录音,觉得很好玩,就在网站上找到司圆直的邮箱,发邮件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陈语弢说,司圆直很快回信,问能否帮他做些翻译工作,有些媒体发来邮件采访,他用英文作答,想让陈语弢翻成中文,后来又问他能不能发些微博,陈语弢之后又帮“乡音苑”申请了微信的公共账号,每天推送一条网站上有趣的方言录音,有时也发送一些方言小知识。
陈语弢是福州人,在家说的是闽东话,他喜欢方言,为了研究上海话,专门去听上海滑稽戏,还总结了四川话的发音规律,照着这个规律去练,他说:“在旅行中遇见一对四川老夫妇,用四川话和他们交流,最后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不是四川人。”还有一些热心的志愿者本身就是学语言学相关专业的。蔡琴学中文出身,现在北京一所国际高中当老师,“看了一篇《老外拯救中国方言》的报道,觉得很有趣就跟他们联系了”。 当时“乡音苑”正打算做线下活动,在西海的一个文化中心办方言沙龙,司圆直邀请她一起来开会讨论。司圆直通过朋友找到了语言学家郑张尚芳先生,但想办得活泼,还需准备些其他内容,蔡琴请来了她的研究生同学,一个喜欢写歌、唱歌的苗族人,在沙龙上为大家演唱苗语歌曲,利奥又请来他一个说评书的朋友,把场子撑了起来。当时在沙龙上做志愿服务的还有学对外汉语的冯光,他在国外做中文老师,一个同事向他推荐了“乡音苑”,他说自己之前也有做类似网站的想法,趁回国期间就去给“乡音苑”帮忙。第一次沙龙来了将近50人,很快把小厅撑满了,很多人都只能站着听。第二次沙龙时,蔡琴请来了自己在首师大读书时的冯蒸教授,主题是北京方言,还请了唱京剧和弹扬琴、唱大鼓的演员,吸引了很多对北京方言感兴趣的人。
冯蒸老师肯定的是“乡音苑”在语料内容和民俗学上的价值,对于语言学研究本身,他觉得这些语料并不好用。他告诉本刊,在语言学界,对于采集者的要求非常高,“需要掌握一套完整的语音系统,采集时还要依据语法调查表、词汇调查表等,对被采集者所说的陈述句、疑问句的数量都有规定”。 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李蓝说得更加直接:“方言的研究并不需要发动广大群众。”听起来更是从根本上打击了“乡音苑”。不过柯祎蓝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乡音苑”里有些资料很好用,自己就曾用里面的语料做过研究。
但“乡音苑”的社会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李蓝说,从民国时期开始,政府就在大力推广普通话,新中国成立后国家还禁止方言进入教学领域,造成了整个社会对方言的成见,相比之下,外国人没有受此影响,反而更加尊重中国的方言,“乡音苑”有宣传和普及的作用。令司圆直颇为自豪的是几个留学生给他发来邮件,他们说在这个网站上听到了家乡话特别激动。也有一些研究机构跟他取得了联系,他认为这是“因为我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更加密切,这是研究机构比较缺乏的”。
参与过“乡音苑”项目的所有人,全都是没有任何酬劳的,司圆直说一个朋友答应给他一些壮族织锦的赞助,以后可以送给沙龙的嘉宾做礼物。自创办以来,“乡音苑”基本上全都是靠柯祎蓝和司圆直个人的投资,断断续续的投入粗略算起来有几千美元,其中最大的开支是每年租服务器的费用。现在网站的注册人数已过万,随着访问量和收听人数的增多,网站的建设费用也会越来越高。司圆直和利奥去过几家大型互联网公司拉赞助,基本上都被直接拦在了前台。与采集语料相比,帮助“乡音苑”维护网站的需求现在显得更加紧迫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