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之绝句(1)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尝去关心蝉声。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 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坎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一卷声音!多惊讶!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沙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地,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坎进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绣,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拉拉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待,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多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象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子,或吊带褶裙,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流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树上有蝉。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千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抓到了!抓到了!”有人在树上喊。赶快下面有人打开火柴盒把蝉关了进去。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 蝉、天牛、金龟子。有的用蝉换天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开一个小缝去瞄几眼。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盒”,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一口,它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八音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
第三章 夏之绝句(2) 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有时候我们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将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总是一句三迭,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第四章 一瓢清浅(1) 总有一些温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任凭是潮来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 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惊
那一天多美妙。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的,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 期盼明日太阳的那分等待的喜悦。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谁种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 ”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懒得拿回来,就随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么花到她手里,不让它活就硬会活,到我手里,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欢吗?”她问。
“当然喜欢!好喜欢!”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姐 出来一下。”
“阿 敏 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 ”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径嘻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入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边说边示意我下楼。
“我跟你说哦 ”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 来 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噌”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眼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撒我,又叫又跳,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了一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为何喜欢花花草草,更想不透为何爱那些落花枯叶?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征青春,那么地上泥里的花叶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许是喜欢这一点灵犀相通。
在我的书页里常夹着叶子,它们不是枯了,就是被虫蛀了,没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爱着,爱那一份饱尝风霜摧折却尽力维持的生之尊严。岁月的轮痕太快也太深,叶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后依旧以它最原始的图案在展露,始终没有放弃去拼凑那剩得可怜的脉络,仍旧忠实地守护大
第四章 一瓢清浅(2) 地母亲赐它的身体发肤,守护它的生命。虽是残缺,残缺是它最令人感动的美。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万物的身体习作,一次又一次,练习一个草写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但同样是航行于真理之海。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而终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张证明的纸上都写着同一的答案:一个最初及一个最后的坐标点,都是线段。
只不过有人两三笔便推出了结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线。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就像我所珍爱的叶片,每次面对,仿佛听到在某个冷秋,那叶子用每一寸绿肉去与季节争吵,甚至与冬天商量,到最后,那刽子手只好暗中动手,把叶的肉体强啃成一个句点,那是死的标志。
而叶也有傲骨,还以残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终晓得它隶属于哪棵树,那是它生之尊严。
当我惊觉到自己被莫名的绳子捆得死紧,几乎逼我要画了押时,我想起那片残缺的叶子。如果这么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生命?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当他满头大汗,还在我身上舞着笨拙的钝刃时,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适合远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觉得那真是银河的倒影,有点海市蜃楼。若是下了火车去看,探头之处,全是人间烟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花机一样地替河布一道蕾丝边。
半路上,小店前有个大塑料脸盆,装着密密的东西,“三只五块!三只五块!”探头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脚像线似的,争先恐后往盆缘爬。那小贩捧起脸盆用力摇两下,“三只五块!”
像在心疼什么,突然走不动。
只有两块钱,那小贩给了我一只。一只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连肤色都还没长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乱抓,我感受得出那轻微的颤抖。手掌对它而言,可能是离乡背井的象征。它这么小就得尝受禁锢,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边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网状的小支流,几乎要俯着身才看得清楚。我择一条水较深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惊愕了一下,才没命地奔跑,像受了吓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愿以后都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船要开了,我赶紧爬上岸堤,才发现有三四个小孩俯身在岸边巡着,一手提桶,一手拿网。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来。
笔
我有个橱子专门放高中时代的书籍杂物,在内湖,一年难得去碰几次,就任它荒着。
想找一本旧书,踮着脚去开那个橱。突然拉出一包东西,塑料袋装着,硬硬的,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但认得是自己的东西,依旧有半丝的熟悉在唤着。
我的生活的某一个角落是很乱的,虽然整体来看,人家都说我很整齐干净。在那个角落里,不止东西是乱七八糟地横竖着,连记忆也错综复杂,不能去牵扯,一牵扯就没完没了。
偏偏常常无意中去碰到,于是整个人就陷进去了,把窗外的车水马龙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着,在那个纯然只有我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吵得动我。
曾经,为了找一根针补衣服,花了一个上午。结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几张卡片。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书找夹了很久的叶子,看到叶子,想到这片叶子是礁溪摘的,这一片是擎天岗的 找卡纸、美术刀、钢尺,一一裁好,一一贴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尔诗集有几首诗很喜欢,于是翻书找那些句子。用针笔写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找毛线钩长长的穗子结在卡片前头,然后静静地欣赏。一个上午过去了。
我忘了原来是要找针缝衣服的。
如今,这包东西让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哗啦啦”统统掉出来,一堆小山似的,像锯木厂里堆着的木材,唤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记忆,我拥有这么多笔吗?
都是原子笔,除了几支铅笔和彩色笔。我还找到一支钢笔,记起那是在路边摊买的,
第四章 一瓢清浅(3) 八十块,生平第一次买的钢笔,希望使写信成为一种庄重,所以买它。但它又开运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点也不庄重,仿佛是从事染织行业的。
原子笔有黑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所以当时我的笔记簿像彩色拼图。我喜欢黑色的,几乎各厂牌的黑色原子笔我都有:雷诺的、理想的、蜻蜓的;日本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台湾的 每当想舒舒服服写信时,我就选择黑色去吐露。它让我把世界勾勒得那么清楚,把心事写得那么流利,尤其在一张淡蓝的信纸上,犁得酣畅又浪漫,像一亩美丽的秘密。我用它写情书。
红原子笔代表警告。几乎每本教科书都画了密密的红线条,一遍又一遍。我总认为什么都重要,再小的事件都有它的影响与意义。我几乎背下了整本历史书,连光绪皇帝比慈禧太后早死一天都记得,那表示光绪有可能是被慈禧害死的。当时我是这么想。
缅怀在这堆笔的记忆中,我的喜悦难以形容。一种满足的心情高涨着,仿佛看到过去一笔一画的生活,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握笔;那是怎样的一条河啊!从我的心到我的臂到握紧的掌,突然是高耸的山峰,泻下一条瀑布,流出每个季节曲折的成长。
我一一数着,像在校阅一队老弱残兵,有沙场的声音。
小表弟爬上床,争着和我抢笔,才三岁,当然抢不过我。我用双臂圈着笔,骗他出去,他愈是要玩,用哭声威胁。
我让他哭,继续数。
九十四支,九十四支没有水的原子笔。我愣了,好庞大的感情在牵扯!我用过这么多笔,我到底写过什么?它们曾经尽责地让我发泄那段苦闷的年龄。我的悲喜,我的哀恸,它们曾经一一见证,一一了解。多少夜灯下,我的苦读,陪我的是它们。多少秘密,它们爬上日记本替我记录。多少忿恨,它们在纸上替我唾骂。多少喜悦,它们一一替我传播。它们忠实地待我,直到最后一滴血液流尽。
如今,我面对它们,看它们笔身的齿痕、刀痕,看透明的杆子里那条干涸的血管上碎布的惨青。九十四支笔,像九十四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去打人生的仗。
为什么要留着它们?为什么不一一丢到字纸篓?何必那么认真去生活?连对一支没有水的笔也要讲珍惜?为什么偏偏爱些没有用的东西 我爱的是没有用的东西吗?如果眼前这堆曾经那么认真待我的笔全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有意义的东西!
在现实里,已经很少人能认真相待了。如果所有同时存在的都是一线缘,我感念这堆空笔,它们曾经与我同时存在,忠心地为我存在,只因为我选择了它们,它们报我知遇之恩。
要留着的,且让世界去追逐潮流的脚步,我留着这笔感情的财产。
“来!”我亲了小表弟白嫩嫩的脸颊,“不哭!不哭!”抓起他的小肥手,塞进一支笔,紧紧握着他的手:
“来!姐教你握笔。”
第五章 生活细笔小引(1) 我不是个画家,但撷取美的片刻是我的心愿。
我不是个作家,但记录每一次的感动是我的习惯。
仔细想想,生活的本身即是书、即是画。也许前一刻,我们是阅书观画的读者,而下一刻,却又变成书中主角、画中人物了。更有可能,我们同时既是读者,又是主角。
每个日子,都是内容不同的一本书,风格迥异的一幅画。只是我们的脚步太匆忙了,常常忘记去读它,欣赏它,随意地浏览过去,便断言生活是一味地今日抄袭昨日,只是公式化的食衣住行罢了。阅读,不仅是认识符号而已,更要懂得符号所传递的内涵;而观画,也不只是五彩缤纷的调配,细细想来,画中原是有画。
我是个小人物,只希望自己别那么匆忙,希望能够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把生活一本一幅慢慢地看,用我的心细细品尝,并把感动的心情,一字一句、勤劳不倦地做成生活之细笔。
于是,处处美丽。
小红虫:生活细笔之一
现在想想已有两年多了,但那只小红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深深地让我记忆着。
那年我高三,最机器化的年龄,每天窝在图书馆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地理笔记,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发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红虫,比一粒沙子还小,慢慢地爬上我的笔记簿。我感到很新鲜,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虫,我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眼花了,把随手一点的红原子笔水看成是虫。但它真的在动,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真的小虫没错!多新鲜!我不禁趴在桌上看得出神。好可爱的小不点儿,它一定是刚到这个世界不久,瞧它红得那么弱,步伐那么轻细,只要我大力点儿呼吸,怕不把它吹到十万八千里远才怪哩!它没有固定的方向,似乎是漫无头绪地在摸索,它一定没搞清楚它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我发觉它对颜色的辨别力很高,尤其是黑色,只要一碰到黑色,就马上变换方向,而且动作急速,仿佛相当惧怕的样子。最后,它终于穿过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到达笔记簿上最大块的空白地方,它似乎很喜欢白色。我想,它是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它在白色的纸上安步当车,一点也意识不到是否有突发性的危险。我伸出一个指头慢慢地往下靠近它,希望它知道我的存在。可惜它没有经过光线投射下的黑影。我的指头一直随着它移动,而它仍是不知不觉。我不知道小虫的世界里,有没有第三空间的存在,我的指头在它的上面猛动不停,它还是没知觉。这可惹恼我了,有几次,我几乎要直直压下去,对我而言,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我没这么做,说不上来为什么,杀一只虫还不至于有一秒钟的罪恶感,但我就是没压死它。不过,我打算给它一个难关,惩罚它对我的妨碍,如果它通过了,我就把笔记簿让给它去逍遥;如果没通过,只好不客气地请它另谋出路。我在桌上敲几下,算是通知它了。于是,拿起黑色原子笔,在它的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慢慢涂黑,让黑色一步一步向它逼近。它的反应立即可见,急速地四处乱撞,碰到黑色就掉头,像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人一样,只会乱冲乱撞,那样地惊恐、焦虑、无助。我想它现在的心情,大概跟我有一次走在地下道,突然灯全黑了,畏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样。我的笔尖继续逼近它,它反向逃避,我转向又逼近,它错乱的程度几近疯狂,只会团团转,只会在渐渐缩小的空白里慌乱得不知所措,它那样地惧怕黑暗。我想,如果它知道上帝,我相信它会死命地喊着上帝,而这时候,我无疑地是它的上帝。最后,一团漆黑当中只留一点点空白让它立足,我囚住它了。我怀疑它是否能走出去,它是如此地畏惧黑暗。也许对一个小生命,这么做太苛了。我在想要不要释放它?突然,出乎我意料地,它静了下来,在仅存的空白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死去一般。我不禁纳闷起来,然而更让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动了,不是在空白
第五章 生活细笔小引(2) 里转动,而是一步步慢慢地往黑暗走去,很笃定地朝着一定的方向,很镇静地走,没有慌乱、没有焦虑,更没有畏惧,像一只走惯黑暗的虫。是什么力量让它把黑色透视成白色,让它那么肯定黑暗之后就是白色?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它怎么能够 它终于走出黑暗,我囚不住它,认输地把笔记簿让给它。
我想,它已有资格去走遍一个地球。
踏一回月:生活细笔之二
自从傻瓜面搬到侨光堂旁边的那条路里面之后,打算吃面的人懒得去,不打算吃面的人还是常常去。
六点多回到寝室,问有没有人想去吃傻瓜面的,林说:“太远了,懒得动。”陈刚准备吃泡面。再问一问需不需要带小菜回来,张说:“谢谢,我觉得那一大锅东西,看来有点脏!”
一轮明月,真美。李白举杯邀明月,我嘛,带着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面。
路经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 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绵和阿但,若她们不在,就留张窝心的纸条:“来访未遇,甚怅。你们日夜思念的简留。”
一开门,“嘿!简来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面?”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种热络冲昏了头,怎么搞的,是我要找她们,还是她们要找我?
当你满头大汗地去追逐一个愈来愈远的背影时,或是有人力竭声嘶地呼唤你,而你不想响应他时,那都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但当你终于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多么亲切的人正向你走来,而你也几乎要跑着去迎接他时,你会突然觉得世界待你这么好,你会领会出一份“颠踬”的快乐,在崎岖的路上。
那晚,我深深地有这种感觉。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实在不成体统,但是我们不在乎,也就管他那么多别人爱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月亮真美,这么美的夜晚如果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就俗了。
我们叫了两大盘小菜。我一直不认为食物的味美与否嘴巴有绝对的鉴评力。那两盘小菜,摆在那样的晚上,那样的朋友面前,要比摆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对我而言。
我挟起一小截卤透的豆干请了请月亮,感谢她今晚圆得如此可爱。
付钱的时候,她们又跟老板娘闲话一会儿,嬉笑一会儿,问候一会儿,不晓得老板娘要不要收干女儿,我在想,否则想自荐。
走过另一家面摊时,我们缩头缩尾地快快走过,看看空了那么多张桌子,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细,吃了别家不吃这家,有点罪的感觉。自己第一次进去这家吃面时,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娘端过面之后,就坐在桌角边,一面包馄饨,一面听收音机唱《茉莉花》,我觉得她实在很有情调,做她的丈夫一定很好。但愿下次我仍旧一个人去吃面,而仍旧只有我一个客人,她便能悠闲地又唱起歌来,像个满足的小妇人 我几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里。至于我没能去的任何一个晚上,但愿她高朋满座。
我们这群无可救药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面竟然还不满足,依照惯例,又去骚扰卖傻瓜水果的老夫妇。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好像我们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实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给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张钞票那么单纯的行为了。而是转变成一种牵念,她会问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你会问她,为什么前几天没看到呢?唉!人世间,本是处处有情,只怕己心太无情,便不知情为何物!面对那么慈祥的老婆婆,让她拿刀为你切西瓜,问你要不要洒盐巴,已经是够不忍心了,怎么会有人好意思因为十块钱的关系,恣意批评人家西瓜太贵、菠萝太脏、木瓜不甜!
踏一回月,谁说月亮无情!月若无情,就不会照了李白,又照了我。满校园的清辉中,诉一诉心曲,也闹过几次畅怀,自己像个傻瓜,也笑骂别人傻瓜。想想,要当个傻瓜也不简单,既能承认自己是傻瓜,又能享受傻瓜,到这种田地,实在是不平凡的傻瓜。
也许,我仍会常常去吃傻瓜面、傻瓜水果,不管他们搬多远。
也许,你会以为我喜欢吃面,其实我爱吃的是碗里的那一个“情
第五章 生活细笔小引(3) ”字。
夜的独白:生活细笔之三
白天里,我们看到一草一木,并非我们的眼睛本来就能看清楚万物,而是太阳照亮一切。
夜里,我们如浸于浩瀚墨海,再圆大的眸子都是虚设,只因少了一个太阳。
人的心中是否也有两个相对的天空,一个是艳阳高挂的白昼 我们能够看清楚对方的一颦一笑,听到他的声音里蓄着的是喜是悲。我们能无误地辨认哪一张脸孔该配哪一个名字,我们知道谁是谁。如果对方把另一个天空翻转在我们的面前,那么一切的存在都将变成不存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那是我大学生活新鲜人生阶段的最后一天,或者该说最后一夜。和三五好友择一处柔软的草地,庆祝漫长假期的来临,其实不必安上这个笨拙的理由,年轻人聚在一起,有很多时候是不讲理由的。那天,依例是从“吃”的开始,大快朵颐之后,便是笑闹一团:有的唱歌,有的闲嗑牙,有的争吵笑骂,有的大吹牛皮 一群不知忧不知愁的孩子,那真是管它天高地厚的疯子一堆!
渐夜,歌声渐止,笑声停了,闹声也息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只有偶尔传来一声呼吸的鼻息,才知道有人正在附近。有的蜷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的伫立在湖前,如一根早已形成化石的柱子;有的,也许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位置上静坐,也许离我很近,也许很远。我慢慢踱到湖边,坐在栏杆上凝望湖中微光。我喜欢夜的神秘,总让人不知不觉地触到心之深深处的纠结,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隐,吞吐心衷,做有声与无声的独白,夜,让我想哭。
感觉有人在我身旁不远,我不知道他是谁,而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我如浸在波涛起伏的思想之海,随波而上而下,亦左亦右,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见顺流是逆流,只知道自己整个地浸在思想之海里。睁开的双眼,不眨地凝湖,视而不视,耳仍是耳,只是闻而不知所闻为何。觉得一切离我遥远,有一份本然的陌生,所有的名词都成为废土。
有人叫我,是他,一个刚刚才记得名字的人。他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回答,事实上不知如何答起,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我轻轻踱着,有一个声音隐隐传来,从树丛后面的草地,那里有一群人围坐着:“为什么人要活下去!”没有人响应。那声音幽幽地继续:“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一阵沉默。“有时我会想,我的出生不是我所同意的,难道我是否要继续活下去,也不必经过我的同意?是谁在安排?”“我,不经自己同意地被生下来,是否我继续活着,也只是要另一个人不经其同意地被我生下来 有时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有时,一剎那,什么都搞不清楚,什么都变模糊 ”一阵沉默。
我们常问“为什么存在”,更常问的是“如何存在”,明天,也许我们会忘掉这些疑问;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只是,这些疑问将保留在每一个明天之中。也许会是永远,老死了,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愚钝的生命。
隔不远是系里男生的对酌,是如何陈年的心事,需要借酒来透露?胡是醉了,吴略有五分,他毕竟是耐得住的人,只闷着喝“心事”。唐尚清醒,老徐也喝了一些,那程度正好是一个人的灵魂最活泼的时刻。谢平常独来独往的,吐了真言,竟让人难受。一个奇幻的夜晚,一群在白天里以不同的音调互相招呼微笑的伙伴,在夜里倾吐各人之胸臆真言,竟是同一个声音。夜,沁凉如水,湖中央荡曳着月光,道尽多少尘世的嚣闹!而入夜,总是一色的玄黑,独星与月,烁烁有光;入夜,总是一样地看不清谁是谁,独心与心的语音,直接对白。
大道上的深夜,我的影子长长。相信此时的大道是极为干净的。白昼虽有无数的脚痕熙攘,总是踩不透凝固的柏油去留个脚印,所以风是很轻松地吹过就干净了,像我们的生命之于宇宙。路灯把我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成一不规则形的影子,我想回家。
但,夜是深了,家的方向还没有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