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是日本名作家,著作颇多,有名的如《我是猫》《心》。近期在地铁里消磨时间,读完了他的《草枕》(上海译文出版社,陈德文译)。一本关于非人情美的作品,尽管小说较多都在阐述如何入诗、入画,但恰恰相反,我看到的却是人情,作者对人情的思考,当然也有对人世的回避。抛开那些议论,摘出一些片段,供大家阅读参考。
一、 枝条繁密的山樱,叶子和花上蓄满了高空落下的雨珠,这时经风一吹,再也承受不住了,从暂居之处簌簌滚落下来。马吃了一惊,上下抖动着长长的鬣毛。 “混账!”源哥儿的叫骂声和那叮叮口当口当的铃声,打破了我的冥想。 老婆婆开口了:“源哥儿,她出嫁时的情景,还清楚地留在我眼前呢。穿着绣花滚边的长袖和服,梳着高岛田式的发型,骑着马……” “可不嘛,不是乘船,而是骑马。也是在这地方歇的脚,婶子。” 啊,一位姑娘骑着马,站在樱花树下,樱花片片飘落下来,姑娘的发髻上落英缤纷。——我又打开写生本。这景色既可入画,也可吟诗。我心目中浮现了一位新娘子的身影。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这样写道: 山前樱花路,马上新嫁娘。 奇怪的是,我眼前只能清楚地看到衣裳、发式、马、樱花,唯有新娘子的面庞,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头脑里一忽儿出现这种模样,一忽儿出现那种模样。想来想去忽然变成了米勒笔下的奥菲莉亚,镶嵌在那副高岛田发型的下面了。这怎么行?我把画了好半天的底稿一把扯下来。顿时,衣着、发式、马和樱花从头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奥菲莉亚合掌在水上漂流的姿态却像轻烟一般朦胧地留在心底,即使用棕叶拂帚也拂拭不掉。我不由联想起空中拖着尾巴的彗星来。 “好吧,再见。”源哥儿打着招呼。 “回头再来吧。下了场雨,羊肠小路不好走啊!” “是啊,吃了点苦头。”源哥儿动身了,他的马也迈开了脚步,叮当,叮当。 “他是那古井人吗?” “是的,是那古井的源兵卫。” “他是为哪家媳妇儿赶马过岭的呢?” “志保田家小姐嫁到城里的时候,源兵卫牵着马缰绳打这儿经过。——时光过得真快,今年已经五年啦。” 老婆婆是个有福人,只有对着镜子时才悲叹自己生了白发。她掐指一算,觉得这五年的光阴就像车轮子一般迅速闪过去了。我觉得这个老人近似一位仙家。 “想必挺俊吧,要能看上一眼该多好。”我说。 “哈哈哈,现在也能见到。您只要到温泉疗养所,她一定会出来接您的。” “哦,眼下她在娘家吗?要是还穿着那件滚边绣花和服,梳着高岛田的发型就好啦。” “您求求她,让她穿上看看。” 我有点将信将疑。老婆婆的样子分外认真。在这种非人情的旅行里,非如此不足以显出风流来。 “小姐和长良姑娘十分相像。” “你是说脸型吗?” “不,我是指她的命运。” “哎,长良姑娘又是谁呢?” “长良姑娘从前就住在这个村里,她可是个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啊!” “噢。” “想不到,有两个男人倾心于她,少爷!” “是吗?” “那姑娘白天黑夜犯愁,是嫁给笹田还是嫁给笹部?到头来她一个也不中意。就唱着这样的歌儿跳河死啦:大地秋光冷,野芳迟未开。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 我没想到,在这座山村里竟然听到这样的老婆婆用这样古雅的言语讲起这样古雅的故事。 “从这儿下山向东走半里远,路旁有一座五轮塔,那是长良姑娘的墓,您可以顺便去看看。” 我暗自打定主意,务必去看看。老婆婆接着说: “那古井家的小姐也有两个男人缠着她。一个是她在京都上学时结识的;另一个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 “那么,小姐喜欢哪一个呢?” “她自己一心想嫁给那位京都的公子,也许有种种缘由吧,父母却逼着她嫁给这家财主……” “总算没有投河寻死吧?” “不过——男家喜欢她的人品好,也许会疼她的。可终归是强扭的瓜儿不甜啊。亲戚们也都放心不下。这回打起仗来以后,那姑爷供职的银行倒闭了,小姐此后又回到那古井来了。外人议论纷纷,说小姐心狠啦、太薄情啦什么的。源兵卫每次来,总是说,心地和善的小姐,最近也变得暴躁多啦。真叫人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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