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上去,村上春树是小资品质生活的代言人;再仔细一看,他的书里面影影绰绰有一些严肃的社会政治内容;再剥开一层,发现终究还是空空如也,剩下的多数是披头士、雅那切克、岛田顺子一类的非典型商标,看到的还是一具中老年嬉皮士的心灵残骸。
机会主义生存方式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村上春树根据青豆和天吾的思想性格,恰当地为他们选择了职业。天吾——日本新东方的中学数学老师兼小说家,青豆——按摩会所高级技师兼女权主义杀手,两个门当户对的自由职业小资产者,既不从属于任何体制,又能享受精致的物质生活。天吾和青豆是生活在三不管地带、靠本事吃饭的社会溜缝儿人员和不安定因素。
天吾和青豆都是社会的叛逆份子。天吾选择辅导老师作为职业,和他难以忍受其他职业的死板纪律有关,写小说这个副业背后,则总是蕴含着颠覆掉一些东西的冲动。青豆以按摩师为幌子,投靠在老牌贵族“老夫人”帐下,以受压迫的家庭妇女之名进行天罚,专门暗杀那些打老婆的男人。当然,村上春树显然认为,让青豆去刺杀酒醉后打老婆的工人阶级男性有些不妥,因此所举的例子都是石油公司高管一类的大资产阶级男性。而天吾同样做着类似的具有革命色彩的勾当。小松编辑找到天吾,请他改写少女深田绘里子的纪实文学《空气蛹》,天吾全部重写但不署名。他之所以愿意做这种毫无效益的事,是因为他们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本书具有某种颠覆性力量,能够通过它来变革社会。
可见二人都有改造社会的雄心壮志,都为受压迫的人们鸣不平,都对世界的现状有所不满,而他们采取的行动,却都是安全保险的挖资本主义墙角的懦夫行为,正是列宁所说的“带着白手套干革命”的一类人。(比如青豆在干完一票之后,在一间公寓里躲了好几个星期,期间做着瑜伽,烧着萝卜青菜,读着淡寡出鸟来的《追忆逝水年华》)
采取机会主义的生存和斗争方式的,不只有天吾和青豆。里面的智慧长者戎野老师,本是大学社会学教授,经历过20世纪日本左翼政治的大风大浪,后辞职在家与世隔绝,专门炒股为生。村上春树暗示,老教授的社会学知识使得他炒股收益稳定。这类人物在书中比比皆是,织出了一张机会主义革命党人的网络。
“小小人”和“老大哥”
《1Q84》的书名当然是在向奥威尔的《1984》招手。因为觉得自己的社会设定相对于奥威尔有所突破,村上春树才敢于冒着沦为山寨的风险选择了这个书名。突破在于,他把《1984》中的“老大哥”换成了“小小人”。
“小小人”是16岁少女深田绘里子根据亲身经历写出的《空气蛹》中的人物。小小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不知道他们来自哪个世界,但是他们通过编织“空气蛹”作为通道,来和我们的世界相连。他们是一群几寸高的小人,但有着神奇的力量,在现实中有很大的势力,似乎操纵着很多人,其中甚至包括数个黑社会团伙,作者这样暗示。
“老大哥”的政治指向无疑简洁明确:老大哥就是未来苏维埃国家蜕变后形成的政治寡头。那么“小小人”意味着什么呢?他们的可怕之处在哪里?村上春树始终云山雾罩。从小小人非常害怕《空气蛹》的出版来推测,他们的统治似乎依靠的是薄薄的一层欺骗把戏,一旦被人捅破就会烟消云散。从对小小人的外形描述上来看,他们长得有犹太人的特征,这样他们就成了市面上共济会一类阴谋论的蹩脚货色。从他们的名字来看,“little man”的名字似乎是要说,在今天这个Big brother显然没有出现的时代,乌央乌央的群众才是最可怕的,这样就又变成了廉价的反对民粹主义宣言。作者在这个最重大的符号上面,敞开了多种解读窗口,不幸的是无论从哪个方向来解释,“小小人”都是个蹩脚的寓言符号。天吾与青豆与之全力作战的对手,就是这些比堂吉诃德的风车还要无聊的小小人。
政治与性行为
当人能对环境发挥非常有限的影响时,就会把能动性转向改造自身的诸多细节上。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对自身生活中非常细小的东西非常在意,毕竟人能完全支配的只有自己的私生活。所以这些人物或烧的一手好菜,或穿衣打扮的本事了得。同样,作为私生活的桂冠的性生活也是政治生活受挫后的一个出口。
因此天吾会和家庭妇女搞破鞋,青豆会去酒吧猎艳,都是这种政治生活受阻后破罐子破摔的表现。虽然青豆泡吧的桥段能够向读者展现一种“女权主义”倾向(作者写得好像是青豆泡了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泡),但是仍然看不出这对剧情发展和人物性格塑造有多大的必要性,尤其是一些细节描写更是盲肠一样无用。村上春树曾在采访中说,自己小说中的性描写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叙事必要。从《1Q84》来看,至少不仅仅是叙事必要,可以看出作者本人热衷于此(深田绘里子的胸型和剧情有几毛钱关系,值得在多处花上千八百字的篇幅来描写)。
比如天吾和深田绘里子的床戏,明明写的如此丰满现实,作者却要赋予其一个超现实的解释,辩称与天吾交媾的并不是少女本人,而是空气蛹的化身,他们的床上运动也不能仅从生物层面理解,而是一种与小小人的世界交流的仪式。同样,在处理前革命领袖深田保这个人物时,村上春树也遭遇了自己给自己出的难题。青豆得知深田保在70年代末之后退守田园,革命组织蜕化成神秘的宗教组织,而深田保本人热衷于强暴幼女。于是青豆前往其驻地“高岛塾”行刺。后来发现深田保不仅充满人格魅力,更是一位正直的政治家。他强奸幼女的行为因此变得匪夷所思。作者这里又用空气蛹来搪塞,说与未成年女性的交合只是为了与小小人交流,那些少女也不是真的人,堂堂两个世界的交流装置,愣是被说得像个充气娃娃,正常人类的欲望在作者那里先被极端化、黑化,然后又给出一个不可理喻的解释。
小说三卷本的最后,一度颇具社会抱负的青豆和天吾终于冲破重重阻碍而团聚,留在身后的是一地鸡毛。村上春树草率开启的社会变革之旅无法收场,只能胡乱地终结于二人的一场马拉松式缠绵。
好就好在投降
村上春树在书中提到了一个非洲部落的传统,在那里,每任首领卸任后都要按传统,被部众拿石块砸死。村上春树用这个故事是想要说明统治的代价。深田保在接受青豆不怀好意的肌肉按摩时,已经料到了她刺杀自己的企图,但这也恰好是深田保自己所追求的。根据作者的意思,深田保承受着一些莫名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患有一些领袖人物的职业病,以至于不想活了,因此想借青豆的手来实现解脱。但无论怎样理解,这种借别人之手完成无痛的自杀行为都是软弱的。深田保先是在社会运动退潮后带领学生们躲到深山中耕田,后又放任团体蜕变成宗教组织,再后来又甘当“小小人”与世界的中介,最后又屈辱地请求青豆结束自己的生命。很难说村上春树是把这个高大健壮的政治家当成正面还是反面人物来写。为此他还引用粗浅的辩证法为自己的人物设定辩解说,人类追求成为更完美的人,他走得越远,他留下的阴影的越长越黑,最终反而走向地狱。这种牵强的哲学仍然无法解释深田保的一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作者都是在和稀泥,借此搪塞过去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社会政治领域。
不仅深田保选择了投降,屈服于命运、性格弱点或是强大的敌人,青豆和天吾同样成了投降派。在发现所爱的对方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立即就从战壕撤回到了床上,弃使命于不顾,在尚未正面与小小人遭遇之际就缴械投降。
村上春树得奖后有段著名的演讲,称在石头和鸡蛋相撞之际,自己始终会站在鸡蛋一边。
但鸡蛋一边之所以值得去站,并不在于鸡蛋的脆,而在于鸡蛋比石头有前途,能变成更好吃的鸡。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的出发点都是纯良的,但他们的思想是混乱的,脚步是动摇的,因为他们站得离大众太远,过于陶醉于自己的情调,因此难有自己所期待的作为。因此广大革命青年在阅读本书时,一定要辩证地看,批判地看,捂着眼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