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一个波西米亚女子的佛兰明高
“天下女子皆祸根,唯有两度最迷人。一是爱河云雨里,一是以死断红尘。”
——古希腊帕拉第乌斯
一场佛兰明高盛宴归来,再看梅里美在《卡门》开篇的引言,仿佛突然理解了卡门的另一种美。这种美,却无关其魅惑、迷人的外表,而是因着她尽现舞影之间的强烈个性与情感,甚或,爱。
卡门的爱,那么热烈而纯粹 —— 像她舞动时的鲜红的裙,抑或是翕动的、饱满而鲜艳欲滴的唇 —— 以至于暴烈、决绝,深刻入骨。以此无惧无畏。
卡门的生命之中,唯有爱,与死。
于是当卡门不再爱,她说:“我不再爱你了。而你,你还在爱着我,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杀死我的。我当然可以对你说一些谎话;但是我现在不想这样做。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死你的罗密。但是,卡门永远都是自由的。”
记忆中童话里曾有个因受惩罚而着了红舞鞋的女子,从此一刻不停地舞、舞、舞,执此终生。
她舞,一刻不停,因其别无选择。
卡门又何尝不是如此?唯有爱,与死,别无选择。
“能够选择的,不是命运。”
命运便是,无以选择、亦无从逃避的人生。
卡门却以死亡对抗命运 —— 这里有她的坚持与执念、隐忍与无奈 —— 选择为自由而死。然而自始至终,这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唯有自己承担。
她在略显暗哑的橙光中舞动着,周围黯淡无光、寂静无声。
舞台当中闪烁着的她柔韧、有力的身躯 —— 一个佛兰明高女子,着一袭鲜红的裙,与一双看似坚硬的黑色舞鞋。
舞动着的卡门,激越、奔放,热情如火。当其不再舞,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波西米亚女郎。
波西米亚民族总让人想到自由与流浪。
佛羅明高是热情奔放、粗糙吵闹的舞蹈。
却也是一个人的舞蹈 —— 当一切喧嚣落尽,只遗下节拍、舞步之音,连呼吸声都依稀可辨。
卡门在舞台的光束下独自舞动着,世界仿佛都已不在了。舞鞋触碰舞台 —— 一声、一声 —— 清脆而急促,却略显单薄。直到众舞者伴着这节奏,将其和成一段激越、强烈的乐音,动人心魄。整齐却粗糙、嘈乱的节拍,好像硕大的雨滴砸向地面,又仿佛战场上密集的子弹声响。周遭开始喧哗吵闹,欢呼着卡门的名字。
这一个波西米亚女子的佛兰明高,书写着她永不低头的骄傲。她鲜红 、闪烁的裙裾间,跳动着她烈火般灼人的热情,与爱。
卡门真诚而坦率,有着血色的温柔与暴烈。但此般深刻的情感,却不以自由为代价。如此,卡门又何尝不是轻浮、甚至放荡而纵欲的?
然而,物质与精神都极度贫乏的日子,又有谁人奢谈爱?
或许卡门并不高尚,却绝非矫揉造作;似无道德,却绝非卑劣。
由此,纵使其并不优雅,却依旧迷人。
辛波斯卡曾写道,“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我的旧爱致歉。”
是卡门没有此般细腻的温柔,还是她的生命之中本就没有岁月流逝的概念?
她似乎只为着每一个当下而活,生命便仿佛碎裂成为无数个刹那之间。说永恒与执念便也没有意义。
卡门亦以舞为写。她的每一个舞步、每一次转身、每一下停顿,都承载着其飞扬与激越、迷茫与苦痛,映在她灵动的舞影中。
当其不再爱,便不再舞,亦无法再舞。随之而去的是她舒展、有力的姿态,不低头的骄傲与无人能抵的虚荣。便只遗下幻灭。
卡门在何塞怀中一点点下沉,终至于倒下,无法再动弹。那是生之幻灭,亦是爱之幻灭。
这幻灭,是否也算是种背叛、又是否有其遗恨与悲哀呢?
于是便想到《血卡门》。
“幻灭总是与舞蹈相违背的。”
“写和幻灭又是否是相悖的呢?”
“幻灭的时候就不再写。沉默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的角落,没有言语,没有音乐,没有舞,也没有任何人。”
便再想到《媚行者》,想到那些书中狐媚、动人的佛罗明高女子 —— 萝达、卢斯特、玛莉露薏莎 —— 最爱是山茶花,加蜜美拉。单是这些名,都仿佛笼着朦胧而神秘的美丽面纱。
幻灭与舞相悖、与写相悖。
舞蹈与书写之间,又是否有着相似之必然?
或许,舞与写之间,本就有着难于言说的隐秘。这隐秘,敏感而闪烁、又凌厉而尖锐。亦真亦幻,却掷地有声。
又或许,舞蹈与书写,不过都是形式 —— 以形体诠释姿态、以文字演绎言语 —— 最终指向情感,指向内心一片最为隐蔽而柔软的角落。
变换中的舞姿,神秘而玄妙,若直觉言语,应着冥冥之中的召唤,有似巫。说理解都显得虚妄。
而那些瞬息万变的舞影,又似梦境之中无以捕捉的残片。终化为踪迹,在延异中归于遗忘。
唯有那热烈而激越击掌、踢踏声,依旧时时在内心跳动出佛兰明高那明快、有力的节奏。
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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