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又戈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荣国府叙事的开始

《红楼梦》第六回题为“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但“宝玉初试云雨情”在这一回中只开头略写一笔，作为补缺描写，是对前一回“宝玉游太虚幻境”一事的延续和收笔。而作者再以“小小一个人家”立笔，引出“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从此开始荣国府的叙事。以下是第六回文本细读：

（注：细读的段落不连续，皆分段表明）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刘姥姥自知身卑，“掸了掸衣服”、“蹭”均表现她的紧张、不知所措。）

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们大了！”（在门口“忙迎”，却来至房中才看到板儿，表明周瑞家的对刘姥姥及板儿实际上都不关心。）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刘姥姥虽是村妪，却知晓说话之道。明是特来请安，却说特来瞧嫂子。但后与凤姐的对话，十足显其愚笨。推测缘由，大概因狗儿曾帮衬过周瑞，因此与周瑞家的说话不免放松，不似与凤姐攀谈那般紧张。）

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罕问”表示发问，问人即是不知，但刘姥姥所言全无发问之义；另，“我当日就说他不错”一句，“当日”一词婉转向周瑞家的透露自己曾去过王府，而“不错”则是夸自己好眼光，但就刘姥姥前文“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一说，她去王府时王夫人还是二小姐，那凤姐便是孩童了，如此说来，她真的见过孩童时期的凤姐吗？将此结合“罕问”一词看，十有八九是刘姥姥自己说大话。）

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整理衣服、教板儿几句话是适才刘姥姥到荣府门前所做之事，此处又是重复，再次强调刘姥姥内心的紧张。“逶迤”最早出自《楚辞·远游》，“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形容弯弯绵延的样子。此处形容周瑞家的及刘姥姥、板儿一行人去往贾琏处的迂回，侧面烘托贾府之大。）

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命”，会意字，从口从令，本义：指派，发号。《新华字典》释义第三个：上级对下级的指示。）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将凤姐貂鼠、灰鼠、银鼠于一身之盛装轻描淡写归为“家常”二字，已于细微处凸显荣国府之盛。“端端正正”乃待客之道。）……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接上文“端端正正”，凤姐既是端正坐着摆出待客架势，为何此处又“不抬头”，还“慢慢的问”？周瑞家的带刘姥姥进来前就禀过凤姐，照常理凤姐不应是“不抬头”，而是抬头看是什么人进来。这里如此描写，正是作者有意将其与接下来的“满面春风”作对比，凤姐或是假意不抬头不接茶也未可知。而“忙欲起身犹未起身”让我联想到——比较文学课上虎爷曾说，中国艺术的境界在于即将到达顶点却还未到达顶点的时刻，即将至未至。此处凤姐的这一动作，颇具艺术感。）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知道的呢…不知道的呢”这一句式在凤姐这句话里，真假完全颠倒。刘姥姥来自寒酸人家，凤姐出身富贵人家，寒酸人家缘何“弃厌”富贵人家？却从来都是富贵人家“弃厌”寒酸人家。此外，凤姐将不知道的人贬为“那起小人”，即是说——说我们荣国府眼里没人的都是小人。）……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虚名”、“穷官”、“空架子”都是凤姐谦辞，引用俗语“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才是凤姐真意，“朝廷—穷亲戚”即是“我—你”。）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此处“阿凤”这一称出现在庚辰本、己卯本与梦稿本中，均是脂砚斋所批。）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这一段在此回的整体叙事中，看似是凭空插入，实则是作者的隐述。荣国府太多不为人所知的秘事，作者只是叙述了一部分，另外的留给读者填空。我以为，单从脂批“阿凤”一处看，凤姐和贾蓉或是不可告人的关系。凤姐口中的“一事”便是让贾蓉“晚饭后再来”。）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功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凤姐分明是问周瑞家的，刘姥姥却抢过答话，其愚笨、没眼色可见一斑；刘姥姥抢话后，凤姐却“忙命快传饭来”，其得体、老练也尽可知晓。）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凤姐实际上对荣国府上上下下一清二楚，颇有当家的气势。）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先为王夫人辩白。）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再为自己辩白，却用“我接着管”强调自己的地位。）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凤姐很聪明，先诉自家难处 ，再阔手送银子。府里再难，丫头们做衣裳也有二十两。但凤姐送与刘姥姥的这二十两，是“太太给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仿佛凤姐在说：“这银子不是我的，我可没那么多银子。我当家只拨不出闲钱，只好将太太打赏下人的钱给你。”）

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首先，在“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中，是凤姐此回目中唯一一次提到板儿。凤姐应是一开始就注意到板儿穿着单薄寒酸，到最后再体贴一句，不单使凤姐显得更细致，也使叙事变得更完整、真实。其次，“无事”再来逛逛，才是亲戚之道。最后，“也不虚留你们了”分明是凤姐在十分有礼节地赶人走。）

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虽无从考究一块银子到底是几两，但也不算小数目。周瑞家的却全然不放在眼里，竟执意不收。一个太太陪房就这般阔气，荣国府之富贵荣华可想而知。）

正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此番接济为刘姥姥第三十九回二进荣国府和第一一三回三进荣国府埋下伏笔：正因贫难时受恩，之后才能回过头来慷慨相助。）

白水

这一篇是选我课的又戈同学的期中作业，我给了高分。我欣赏的就是这类路数的文字，先别忙着发一些堂皇的架空之论，而是扎扎实实地细读经典文本，读得细读得深了，见识自然就上来了。

褴褛昼行

选得都是很有意思有内容的段落，简单的文字背后密集地写了人物的心理，有收获～ 曹雪芹真是语言大师，单是刘姥姥走路，就用了“蹭”和“逶迤”两个画面感极强的词。 周瑞家的和平儿“命”刘姥姥好好等着，也显出了他们在迎凤姐大驾之前的紧张，恐怕刘姥姥乱动乱说凤姐怪罪自己，之前尊老敬老的礼数也顾不得讲了。 凤姐明明看见姥姥进来，还低头喝茶、问周瑞家的人到没到，显示出以她的身份，不能没人通报就直接和刘姥姥照面，后面问刘姥姥吃饭没有也是，都要通过周瑞家的传话，刘姥姥却不管这些，直接和凤姐搭话。全看下来，凤姐会客，几乎没几句是和刘姥姥直接的交流，不是通过传声筒，就是自顾自说些得体的话，又礼貌周全、又秩序井然的感觉。

又戈

刘姥姥的确是个特别的人物，她的一切好像与大观园格格不入，但实际上大观园又和她息息相关。

木耳

赞细读，赞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