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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我与杨宪益先生交往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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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1 19: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章转载自纽约时报中文网,有小部分删节(主要涉及春夏之交)。

作者:范玮丽,自由撰稿人,现居美国, 《金丝小巷忘年交》作者。


有译界泰斗之称的杨宪益先生离开我们转眼已经五年了。今年1月10日,是老人的百年冥诞,亲朋好友、报刊杂志、出版社或者撰文或者出书纪念这位高风亮节的老人,令人欣慰。2月9日,现代文学馆又举办了纪念杨宪益先生百年诞辰活动。

五年来,老人似乎并未走远;他欣然提笔为我的书写下“金丝小巷忘年交”这个名字时的情景,犹在眼前。当时距我首次登门老人位于后海小金丝胡同的家已有两年之久,老人痛快地接受了我定期采访,以便书写杨宪益、戴乃迭传奇般的异国婚姻和翻译事业的要求。我们已就题目讨论过多次。我开始想用的“大家”、“大师”、“文化巨人”等词语往往引起老人蹙眉摇头,直到有一天和老人聊得开心了,我突然想到“金丝小巷忘年交”,老人马上说好。我说自称“忘年交”未免有虚妄之嫌;老人却说“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当即用那不听使唤的右手为我尚在孕育当中的书题写了书名。

还有一次欣然提笔是我开始每周造访小金丝不久。我问老人为什么不写打油诗了?早期的私塾教育让他自小就喜欢上了旧体诗,十几岁开始写诗。虽然早期的诗基本没有留下,倒是八九十年代,退了休,闲适下来,常常信手拈来,或与朋友你唱我和,或因时事有感而发。老人曾自嘲“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我原以为,老人不写诗了是因为中风后右手不灵光了,所以自告奋勇,说若有诗意,他可以口授,我来写。没想到宪益先生说不是因为手的原因,“不信我现在就写给你看。” 说完便让护工小薛拿来了纸笔——纸是红线竖条,夹在写字板上。

窗前发财树

长大碍门户

无官难发财

留作棺材木

四行诗一蹴而就,我在一旁忍俊不禁。而客厅的大窗前确有一棵头重脚轻、枝繁叶茂的“发财树”。树是某一年老人生日,女儿买的;几年下来,客厅快容不下了,老人如是说。短短二十个字,有景有情,幽默双关,还没忘记针砭时弊。

后来我才明白,老人不再写诗,不是因为右手不灵,而是生活寂寥。他说朋友们死的死、病的病,难得一见了。

寂寥是宪益先生晚年的常态。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正是杨宪益刚正不阿的性格决定了他晚年的命运。


(此处删节一段文字)

当时我只把那淡淡的一笑当做老人惯常的超然。今天再回望,我在那淡淡一笑的背后看到了老人的无奈与无望——又是5年过去了,“平反”抑或正名似乎变得更加遥远。

(此处删节一段文字)


1990年,已经“无官无党一身轻”(出自杨宪益作于1990年3月的打油诗:母老妻衰畏远行,劫灰飞尽古今平。莫言天意怜幽草,幸喜人间重晚晴。有酒有烟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是非论定他年事,臣脑如何早似冰)的杨宪益应意大利友人的再三要求开始写英文自传;1991年2月完成后由意大利友人翻译成意文,以《从豪门阔少/富家少爷到党员同志》为书名在意大利出版。这一书名高度精炼地概括了杨宪益1989年6月以前的人生。


1915年1月10日杨宪益出生于天津一家豪门望族,父亲为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据说母亲在分娩前做过一个梦,梦中一只白虎扑进怀中。算命先生释之为吉凶参半。吉为婴儿为男婴,在经历一番艰难险阻之后会成就辉煌;凶为杨家不会再添男丁,而且这个男孩的出生会危及父亲的健康。果然,杨宪益是父亲三房妻妾中唯一的儿子,而且父亲在杨宪益5岁那年病逝。杨宪益英文自传于2002年在香港出版,书名便是《白虎星照命》(White Tiger)。


该书出过两个中文版本(《漏船载酒忆当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杨宪益自传》,人民日报出版社,2010。两版均为薛鸿时译),都是删节版。


杨宪益和他的英国妻子戴乃迭(Gladys Margaret Tayler)相识于1937年的牛津。当时一个是已经就读牛津墨顿学院一年,主修古希腊、古罗马文学的中国留学生;一个是刚入学圣安妮学院,攻读法国语言文学的英国女生。戴乃迭因为出生于北京,父母都是传教士,长期在中国的教会学校任教,所以她对中国一往情深,开学不久就加入了牛津的中国学会。而杨宪益正是中国学会的主席。在杨宪益的影响下,戴乃迭后来转修汉学,成为牛津取得汉学荣誉学位的第一人。

两人的相识、相恋,成就了一段广为美谈的异国婚姻:他们于1940年回到战乱中的祖国,在大后方重庆、贵阳、成都等地任教,颠沛流离,生活困顿;1949年婉拒了时任国民党教育次长杭立武的赴台邀请,放弃了当时一票难求的赴台机票;文革中两人以莫须有的“间谍”罪名双双入狱四年,唯一的儿子因受父母牵连遭受迫害精神分裂,最终以自焚结束了年仅36年的生命;他们饱经磨难却始终不离不弃,相扶相守,出狱后又全身心投入翻译工作。两人珠联璧合,翻译了数以百计的中国文学经典:他们的译著从屈原到鲁迅;从《史记》到唐代传奇;从《儒林外史》、《红楼梦》到巴金、沈从文;几乎涵盖了全部中国文学史,为中西文化交流构建了一座不朽的桥梁。1980年代,受英国“企鹅丛书”的启发,杨宪益还创办了“熊猫丛书”,专门出版高品质的平装中国文学译著。


我初识二位大名是1970年代末,当时改革开放的浪潮正风起水涌,“大革文化命”的废墟上,一个文学的春天,在乍暖还寒的季节破土而出。不仅新文学作品不断涌现,各类中外古典名著也重新出版,英语的原著和中国文学译著也开始走进书店……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让人目不暇接的春天。各种文学名著,把我一次次拉进书店。作为一名‘77级英语专业的大学生,我囊中羞涩,只有压缩伙食费,才能捧回几本心爱的书。就这样,我与英文版《红楼梦》不期而遇了。它的精美印刷,丰富插图,一下子就让我爱不释手。尚未读过中文版的我,手捧三卷本英译《红楼梦》走进了杨宪益、戴乃迭的翻译世界,从此成了他们的“粉丝”,尽管当时“粉丝”一词尚未提高身价,走出食品的行列。


1980年代在北京读研究生时尝试着翻译了数首舒婷的诗,并冒昧地把译稿寄给戴乃迭先生求教。没想到两星期后就收到了乃迭先生的回信,对我不仅鼓励有加,还在我的译稿上用红笔做了详细点评,令我深深感动。


一直仰慕他们,却未曾谋面。去国多年,我也始终通过西方媒体关注他们。

杨宪益

杨宪益

Fu Jingshe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1989年在大洋彼岸读到杨宪益的消息;1999年,还是在异国他乡读到戴乃迭辞世的消息。直到2007年的春天,我才有幸走进小金丝胡同6号。这是杨宪益老人最后的寓所——他在乃迭夫人去世后要求搬出外国专家专享的友谊宾馆,2001年“独身宛转随娇女”,与小女儿杨炽一家住进后海湖畔、银锭桥边、老北京风貌保护区内的一座老式四合院。


导师巫宁坤先生的女儿回国探亲,受父亲之托前去探望杨宪益先生。已经“海归”的我欣然陪同前往。


当时,93岁的老先生已经同病魔有过几次交锋,右手、右腿都已不听使唤。坐在绛红色沙发椅上,老人同我们一一握手,并一再道歉,腿不好,不能起身。


我坐在老人身旁,环顾着洒满阳光的客厅,古旧得辨不出颜色的条案,书柜里满得要外溢的外文书,墙上的字、画,无不散发着古朴与宁静。


朋友说杨家早已不再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老人常常就这样坐在沙发椅上,读读报纸,看看电视。尽管老人眼睛里透着淡泊,言谈举止超然,我心里却有些不平。这就是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做出卓越贡献,为“抗美援朝”捐过飞机,为故宫博物院捐过上百件珍贵文物,为国家保住了四千多片商朝甲骨的杨宪益先生的晚年生活吗?友人王世襄(1914-2009,著名文物鉴赏家、收藏家、文化风俗专家)的题字“从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悬挂在客厅一侧的高墙上。先生自是名士,先生堪称圣贤,但晚年的寂寞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


我对先生的景仰,对先生的爱戴,在那一刻凝聚成一股强烈的愿望:我要陪伴先生,了解先生,我要写写杨戴的传奇爱情和他们戏剧般的人生。于是有了我每周造访小金丝的难忘经历。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社会,每周一次,与老人对坐,如清风拂面。


我们谈读书无禁区、思想无束缚的年代;谈他的私塾教育和我少时的文化饥荒;谈他学生时代的博览群书和现今的应试教育;谈他众星捧月的童年、少年却没有被宠坏;谈他从豪门阔少到党员同志;我们谈文革反思,谈’57,谈’风波,谈“三顾茅庐”和“七擒孟获”。


“三顾茅庐”大概是老人给我讲的最早的故事。


(此处删减一句话)。尽管他的声音表达了目睹或亲历了那场运动的大多数人们的心声,但随之而来的“清查运动”——党员人人过关,统一思想、统一认识,迫使多数人不得不违心地放弃了自己的思想。但杨宪益拒不“悔改”,主动要求退党,于是有了时任文化部副部长英若诚的“三顾茅庐”。


英若诚于1989年10月两次登门杨家,力劝杨宪益重新考虑退党申请,一再指出,只要公开认错,党就宽宏大量,不再追究他的言论。但仅有四年党龄的杨宪益坚持原则,始终认为自己的言论无错,错误仅在于违反了党的纪律,说了一个共产党员不该说的话,所以愿意“咎由自取”,主动退党。


1989年12月5日,英若诚再次登门,苦口婆心,表达党的宽容与挽留。最后,英若诚说:“我可是三顾茅庐了。”杨宪益答,“你得七擒孟获。”两人自是心照不宣。


随后,杨宪益于1990年3月被“开除出党”,因为伟大的党岂能允许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主动退党。


我们也谈文学,谈翻译,谈他如何“平生厌读《红楼梦》”,我为何不喜欢简·奥斯丁;他最终以翻译《红楼梦》闻名世界,而我最早付梓的文字是翻译关于奥斯丁的文学批评。


我给他看我去牛津寻找他和乃迭足迹所拍的大量照片,让他想起撑篙荡舟察威尔河的美好时光。给他看我在墨顿学院档案馆里搜到的1936年墨顿新生的集体照——44个西装笔挺、英姿焕发的小伙子中只有一张东方面孔;他早已不记得还有这样一张照片。


我告诉他在大英图书馆读到许多乃迭给亲友的书信,那是记录中国生动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他赞叹乃迭很会写信,也很能写信。


我惊叹他把一尺多厚的《资治通鉴》翻译手稿轻易送给了国外汉学家,他说没什么,汉学家也想翻译《资治通鉴》,我 的译稿对他也许有参考价值。


我们谈他和乃迭的四年牢狱,他说没什么,自己没受什么大罪,狱友们也对他很尊重。“若在外面,也许早被打死了”,他说。“倒是乃迭不易,四年单独监禁,出狱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自言自语。”


我们谈他和乃迭的永恒爱情,从诗情画意到颠沛流离,从领袖座上宾到政治阶下囚,谈他们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却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我们谈当代人的爱情短暂,婚姻易变;谈当代社会的物欲横流,理想缺失;甚至谈我自己的人生惶惑……我们就这样,天南海北,想到什么聊什么。久而久之,似乎变成了朋友,忘了我要写书的初衷。


然而,有一天老人失声了。我们的交流只能通过眼神和手的触摸。又一天,老人走了。


我过去三年的人生轨迹改变了。我不再每周一次沿机场高速从北五环奔二环去造访小金丝胡同。我开始奔波于伦敦、牛津;北京、南京。


我开始从旧书市场上淘书,搜集所有外文出版社早年出版的杨戴译著和熊猫丛书。


我在记忆中回味自己的好运,感恩忘年交的缘分,搜寻那个把我从大洋彼岸引领进小金丝胡同的无形的线……它始于儿时对书本的饥渴,后来对知识的追求,再后来对于知识分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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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2 11: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对于这位先生感兴趣,推荐野蛮的《此情可待》一书,上面有关于先生的妙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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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12 11:44:0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2# 西贝惑 的帖子

恩撒~~ 定了本先生的英文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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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2 17:09:4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明煌 于 12-2-2015 11:44 发表 恩撒~~ 定了本先生的英文自传。

我也想看,哇吼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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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14 20:07:49 | 显示全部楼层

得好像是来香港的候,清和我推荐文中提到的那本自《White Tiger》(《白虎星照命》),我去找英文原版来看。确写得很有意思。开始对书名很好奇,不开篇便提及了有关“白虎”的言:

“My mom told me that before she gave birth she had a dream, and saw a white tiger leap into her lap. That, according to the fortune teller, was an auspicious as well as unlucky sign: the boy would grow up with no brothers and his father’s health would be endangered by this birth, but he would have a distinguished career after going through many misfortunes and dangers.” 也得和中文名暗暗相合。很多细节记不大清了,尾倒是有句印象很深:“If I could live my life all over again, I would still behave as I did bef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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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2-15 07: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西贝惑 于 2015-2-12 17:09 发表 我也想看,哇吼吼吼

我同时有下载到PDF电子版,若有兴趣私信我邮箱,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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