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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 术] 王力-谈谈怎样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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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8 11: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们指定研究生要读两本书:一本是《说文段注》,一本是《马氏文通》。同学们希望我讲一次课,谈谈怎样读书。今天我就来讲一讲,分三部分讲:第一部分论读书,泛泛地讲关于读书的一些问题;第二部分讲怎么读《说文段注》;第三部分讲怎样读《马氏文通》。

先讲第一部分,论读书。

首先谈读什么书

中国的书是很多的,光古书也浩如烟海,一辈子也读不完,所以读书要有选择。清末张之洞写了一本书叫《书目答问》,是为他的学生写的,他的学生等于我们现在的研究生。他说写这本书有三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给这些学生指出一个门径,从何入手;第二个目的是要他们能选择良莠,即好不好,好的书才念,不好的书不念;第三个目的是分门别类,再加些注解,以帮助学生念书。从《书目答问》看,读书就有个选择的问题,好书才读,不好的就不用读。他开的书单子是很长的,我们今天要求大家把他提到的书都读过也不可能,今天读书恐怕要比《书目答问》提出的书少得多,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因此,选择书很重要。到底读什么不读什么?拿汉语史来说,所有有关汉语史的书都读,那也够多了,也不可能。而且如果是一本坏书,或者是没有用处的书,那就是浪费时间,不只是浪费时间,有时还接受些错误的东西,所以选择书很重要,如对搞汉语史的来说,倘若一本书是专门研究六书的,或者专门研究什么叫转注的,像这样的书就不必读,因为对研究汉语史没什么帮助。读书要有选择,这是第一点,可以叫去粗取精。

第二点叫由博返约。对于由博返约,现在大家不很注意,所以要讲一讲。我们研究一门学问,不能说限定在那一门学问里的书我才念,别的书我不念。你如果不读别的书,只陷于你搞的那一门的书里边,这是很不足取的,一定念不好,因为你的知识面太窄了,碰到别的问题你就不懂了。过去有个坏习惯,研究生只是选个题目,这题目也相当尖,但只写论文了,别的书都没念,将来做学问就有很大的局限性,如果将来做老师,那就更不好了。作为汉语史的研究生除了关于汉语史的一些书要读,还有很多别的书也要读,首先是历史,其次是文学,多啦,还是应该从博到专,即所谓由博返约。

第三点,要厚今薄古。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因为从前人的书,如果有好的,现代人已经研究,并加以总结加以发挥了。我们念今人的书,古人的书也包括在里边了。如果这书质量不高,没什么价值,那就大可不念。《书目答问》就曾提到过这一点,他说他选的大多是清朝的书,有些古书,也是清朝人整理并加注解的,比如经书,十三经,也是经清朝人整理并加注解的。从前,好的书,经清朝人整理就行了,不好的书,清朝人就不管它了。他的意思,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思。他的话可适用于现在,并不需要把很多古书都读完,那也做不到。

其次谈怎样读书

首先应读书的序例,序文和凡例。过去我们有个坏习惯,以为看正文就行了,序例可以不看。其实序例里有很多好东西。序例常常讲到写书的纲领、目的,替别人作序的,还讲书的优点。凡例是作者认为应该注意的地方。这些都很好,而我们常常忽略。《说文》的序是在最后的,我建议你们念《说文段注》把序提到前面来念。《说文序》,段玉裁也加了注,更应该念。《说文段注》有王念孙的序,很重要。主要讲《说文段注》之所以写得好,是因为他讲究音韵,掌握了古音,能从音到义。王念孙的序把段注整部书的优点都讲了。再如《马氏文通》序和凡例也是很好的东西,序里边有句话:“会集众字以成文,其道理终不变。”意思是说许多单词集合起来就成文章了,它的道理永远不变。他上面讲到了字形常有变化,字音也常有变化,只有语法自始至终是一样的。当然他这话并不全面,语法也会有变化的,但他讲了一个道理,即语法的稳定性。我们的语法自古至今变化不大,比起语音的变化差得远,语法有它的稳定性。另外,序里还有一句话:“字之部分类别,与夫字与字相配成句之义。”这句意思是说研究语法,首先要分词类,然后是这些词跟词怎么搭配成为句子。语法就是讲这个东西,这句话把语法的定义下了,这定义至少对汉语是适用的。《马氏文通》的凡例更重要,里边说,《孟子》的两句话“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之”是“他”的意思,“其”也是“他”的意思,为什么不能互换呢?又如,《论语》里有两句话:“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两句格式很相像,为什么一句用“之”,一句用“焉”?《论语》里有两句话:“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则未之学也。”这两句话也差不多,为什么一句用“矣”,一句用“也”呢?这你就非懂语法不可。不懂,这句话就不能解释。从前人念书,都不懂这些,谁也不知道提出这个问题来,更不知怎么解答了。这些问题从语法上很好解释,根据马氏的说法,参照我的意见,可以这样解释,“亲之欲其贵也,……”,为什么“之、其”不能互换?因为“之”只能用作宾语,“其”相反,不能用作宾语。“之、其”的任务是区别开的,所以不能互换。“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为什么“爱之”用“之”,“忠焉”用“焉”?因为“爱”是及物动词,“忠”是不及物动词,“爱”及物,用“之”,“之”是直接宾语;“忠”不及物,只能用“焉”,因为“焉”是间接宾语。再有,“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则未之学也”,“矣”是表示既成事实,事情已完成;“未之学也”,是说这事没完成,没这事,所以不能用“矣”,只能用“也”。凡没完成的事,只能用“也”,不能用“矣”。从语法讲,很清楚。不懂语法,古汉语无从解释。他这样一个凡例有什么好处呢?说明了人们为什么要学语法,他为什么要写一本语法书。不单是《说文段注》和《马氏文通》这两部书,别的书也一样,看书必须十分注意序文和凡例。

其次,要摘要作笔记。读书要不要写笔记?应该要的。现在人们喜欢在书的旁边圈点,表示重要。这个好,但是还不够,最好把重要的地方抄下来。这有什么好处呢?张之洞《书目答问》中有一句话很重要,他说:“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一本书,什么地方重要,什么地方不重要,你看不出来,那就劳而无功,你白念了。现在有些人念书能把有用的东西吸收进去,有的人并没有吸收进去,看了就看了,都忘了。为什么?因为他就知道看,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好的,什么地方是最重要的,精彩的,即张之洞所谓的要领,他不知道,这个书就白念了。有些人就知道死记硬背,背得很多,背下来有没有用处呢?也还是没有用处。这叫劳而无功。有些人并不死记硬背,有些地方甚至马马虎虎就看过去了,但念到重要的地方他就一点不放过,把它记下来。所以读书要摘要作笔记。

第三点,应考虑试着作眉批,在书的天头上加自己的评论。看一本书如果自己一点意见都没有,可以说你没有好好看,你好好看的时候,总会有些意见的。所以最好在书眉,又叫天头,即书上边空的地方作些眉批。试试看,我觉得这本书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合适,都可以加上评论。昨天我看从前我念过的那本《马氏文通》,看到上边都写有眉批。那时我才二十六岁,也是在清华当研究生。我在某一点不同意书上的意见,有我自己的看法,就都写在上边了。今天拿来看,拿五十年前批的来看,有些批的是对的,有些批错了,但没有关系,因为这经过了你自己的考虑,批人家,你自己就得用一番心思,这样,对那本书的印象就特别深。自己做眉批,可以帮你读书,帮你把书的内容吸收进去。现在我们自己买不到书,也可用另外的办法,把记笔记和书评结合在一起,把书评写在笔记里边,这样很方便。笔记本一方面把重要的记下来,另一方面,某些地方我不同意书里的讲法,不管是《马氏文通》还是《说文段注》,我不同意他的,可表示我的意思,把笔记和眉批并为一个东西。

另外,要写读书报告。希望你们念完指定的两本书后写个读书报告。如果你作了笔记,又作了眉批以后,读书报告就很好写了。最近看了一篇文章,一篇很好的读书报告,就是赵振铎的《读<广雅疏证>》,可以向他学习。《广雅疏证》没有凡例,他给它定了凡例,《疏证》是怎么写的,有什么优点,他都讲到了。像这样写个读书报告就很好,好的读书报告简直就是一篇好的学术论文。

下面讲第二部分,论读《说文段注》。


为什么要选《说文段注》给大家读呢?为什么不单读《说文解字》?因为《说文》太简单了,而且不容易读懂,经段玉裁一注解就好懂了。《说文段注》我们一向认为是很好的著作,念《说文》必须同时念《段注》。清代语言学者最有名的是段、王,二人是好朋友,段写《说文注》,王写《广雅疏证》,都是很好的书,把古书加以注解、发挥,所以我们读《说文解字》同时要读段注。下边讲几点应注意的地方:

第一点,注意段所讲的《说文》凡例。许慎自己没定凡例,那时也不兴写凡例。段在注里边给他讲凡例。比方说,《说文》头一个字是“一”,段说“一”在六书中属指事,“弌”是古文,他就解释什么叫古文。“元”字下说“从一兀声”,这是形声字。“天”字下说“天,颠也”,段说是转注,说转注不大妥当。不过他下边解释了很多转注,如:“元,始也。”“考,老也。”可以互相转注。但是“天,颠也”,不能倒过来说“颠,天也”,什么道理呢?“考,老”今天说起来是形容词,讲抽象东西,不那么具体,所以能转注。但“天,颠”就不同了,它们是两样具体的东西,不能转注。段常在头一卷的注解中讲凡例,如“丕”字下。还在《说文序》的注解中也讲了不少凡例,这些都须要特别注意。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他在读懂了《说文》以后教别人怎样读。

第二点,要注意段的发明。段写《说文注》不单是许慎功臣,替许书作注,而是有自己的创造,也就是说,不单是帮助你读懂《说文》,而且有很多好东西超过《说文》本身。他的发明很多,讲四点:

(1)最大的优点是“因音求义”,也叫“以音求义”,从声音求意义。王念孙在《广雅疏证》序文里说:“窃以诂训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底下还有一段:“今则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王念孙是这样做的,段玉裁也是这样做的。他的伟大成就就在他这几句话。可以说,清人研究语言文字成功也就成功在这儿。从声音求意义,不是光从形体来看。《说文解字》一向被人认为是讲字形的书,段玉裁也说,《说文》“形书也”。因此,研究《说文》的人常常为字形所束缚,同形的他懂,换一个写法他就不懂了。段是从声音来求,不同字形,他也说二字实在是一个字,至少是同来源的字。“引申触类,不限形体”,整个语言文字的研究都应依据这个原则,因为并不是先有文字后有语言,而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语言是根本的东西,而文字是随人写的,抓到语音就抓到了根本。《说文段注》最大的优点就在这里。

(2)他讲了些同源字,这是跟第一点因音求义有关的。比如在“辨”字下讲,“古辨判别三字义同也”。怎么知道这三个字意思一样呢?他看到《周礼》有的把“辨”写成“判、别”。因为三字意思一样,同一来源。为什么同源?声音相同。大家知道,我写了一部《同源字典》,本来段玉裁很会写同源字典的,不过,段那时还主要是研究文字,因为念古书特别是经书主要要看字是什么意思,所以,他重视声音,还不是从语言来研究,如果从语言来研究,同源字典他是会写得很好的。

(3)段对假借的解释很好。六书中最难懂的是转注、假借,段说的转注恐怕是不大好的。转注怎么讲合适,可以不管它。跟大家讲过了,弄清楚什么是转注对汉语史研究毫无帮助。对假借他有个很好的解释,《说文序》中讲到假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说文》这个定义非常好,本来没有这个字,依声记事,借别的字来表示。定义非常准。底下例子举得很不好,他说,“令”本来是“命令”的“令”,后用作“县令”的“令”;“长”本是“长辈”的“长”,后用作“县长”的“长”。这样,意义上还是有关联的,不应叫假借,意义上没什么关系的才是假借,所以后来朱骏声把“令长是也”移到转注去了,他说的转注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引申。许氏说“本无其字”很重要,朱骏声把这个也改了,这就错了,他说“本无其义,依声托字”,朱这样说就规定了凡假借都必有一个本字。朱的《说文通训定声》最大毛病就在这儿。段讲假借讲得很好,他说“假借有三变”,也就是三个阶段:开始所谓假借,就是本无其字,借一个同音字,他举了“难、易”为例,“难”本是鸟名,“易”本是“蜥蜴”,借为“困难”的“难”、“容易”的“易”,古人没有特别为“困难”的“难”、“容易”的“易”造字,这是最初的假借,叫“本无其字”。他说这是第一个阶段。第二阶段是有了本字,但还借用另外的字,就像我们写白字、别字。本有这个正字,但还要写个同音字,结果就是本有其字,还要假借。到第三个阶段,假借的不对。古人没有这个假借,就是写错了字,这也像我们今天写别字。但段认为这是第三个阶段。其实二、三阶段可并为一个,但段玉裁认为古人假借就是对的,后人假借就是错的,所以他把这个阶段分为两个阶段,总共成三个阶段了。这三个阶段最重要的是他讲的前两个阶段。有很多假借字本无其字,到后来也没给它造个正字。这个很重要,我们要研究通假、同源字,都很有用。

(4)段有历史观点,注意到这一点对我们研究汉语史很重要。可惜他讲的不多,但是他讲的这一点就足可以启发我们了。这个字在什么时代有什么意义,什么时代才产生这个意义,他讲到了,比如“履”,又叫“屦”,他说先秦二字有别:“履”,动词,走路;“屦”,名词,鞋(他没说动词、名词,这是我说的)。二者完全不同。《诗经》有“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不能说“葛履屦霜”。段玉裁说汉代以后才混同起来。现在查一查,到战国时代,“履”可以当鞋讲了。但段玉裁着重念的是经书,他的话也没什么错。可见,他注意了词义的时代性。再举一个例子,“仅”字表示“只有”,唐人文章甚言多,我们现在极言少,杜甫诗有“山城仅百层”,百层已很高,“仅”表示达到那么高。例子还有很多,如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序》,有“士卒仅万人”,意思是说张巡认识很多士卒,而且能叫出名字来,这些士卒多到一万人。能叫出一万名士卒的名字,可见是够多了。“仅”用今天的意思去解释就不对了,“仅仅一万人”,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还有白居易的《燕子楼》诗序,与燕子楼主人分别“仅一纪”,意思是说分别好久了,用今天的意思解释就不通了。

第三点,要看些批评段注的书。段玉裁的书写得很好,但有没有缺点错误?当然还是有的。一切好书都有缺点,不能说好书就没缺点。段还是有一些地方讲错了或讲得不够妥当。后来就有人写批评段注的书,其中有一本徐灏的《说文解字注笺》,他对段注加以补充、纠正。补充的地方也有,纠正的地方多一些,我看徐灏的书很好,从前我写的《中国语言学史》好像没提他,以后修订时要把徐灏提出来介绍。他虽是替段注作笺,好像不是自己写的著作,其实他的学问很好,我看凡是批评段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对的,并且能提出自己的意见来。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找来看看,《说文诂林》收进去了,借不到《诂林》再想办法,图书馆是否有单行本?给《说文段注》作笺,并不是看不起段,而是尊重他。段玉裁自己就说了,希望后来人给他纠正错误。我们清朝这些学者们有一个很好的优点,就是很谦虚,他们都认为自己的东西还不够好,希望后人给他纠正。所以徐灏这个作法是段氏的功臣,并不是看不起段。如果段的书没有价值,就根本没必要给他作笺,给他作笺就表示他的书已经够好的了。

最后讲第三部分,论读《马氏文通》。

大家知道,《马氏文通》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语法书。从前的人把语法书推到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经传释词》也可以勉强算是语法著作,但还不是完整的语法著作,因为他专讲虚词,而且也不是纯粹从语法观点讲,另外,他没有语法的名词术语。利用语法术语来讲语法,那就从《马氏文通》开始。还有人说中国语言学家应把他数在第一个。

马建忠在清末是革新家,主张政治改革,使中国富强。另外,还写了这样一本书,叫《马氏文通》,“文通”就是语法的意思,当时还不叫语法,就叫“文通”了。


读《马氏文通》,要注意几点:

头一点是要看懂文言文。《马氏文通》是用文言写的,他的文言还相当古。他认为古代文言文是通的,到后代不通了,所以有些地方要仔细看,要看懂,不懂最好问问老师,举几个例子来说:

术语经常说“读”,其实“读”不念dú,应该念dòu(豆)。古代所谓句读,句是句子,读是中间稍微停顿,就是现在所谓分句。所以他有时提到一个词放到全读后面,“全读”就是整个分句。还有他讲到数词时,讲畴人讲数词不带名词。我们一般认为数词都要带名词,“一个人、一匹马”。“畴人”即古代数学家。他讲到“之”字,他认为是一个介词,他讲了这样一句话:“偏正之间盖介之字,然未可泥也。大概以两名字之奇偶为取舍。”他的意思是说,“之”字是放在形容词和名词之间,比如“好书”也可以说“好之书”。现在北大讲语法还讲偏正结构,是从《马氏文通》来的。什么叫“盖介之字”?盖是一般的意思,一般是把“之”字放在偏正之间。“然未可泥也”,意思是说但是你不要太拘泥了,有时也可不放,并不一定非放不可,“大概以两名字之奇偶为取舍”,“大概”也是一般的意思,“以两名字之奇偶为取舍”,就是说字是双数还是单数,如果是双数就常用“之”字,单数就不用。比如“好书”,我们很少说“好之书”,但如果说“善本之书”,常加“之”,为什么?因为“善本”是两个字。这些地方好像很简单,但不懂文言文就看不懂。

第二点,要弄懂《马氏文通》里边的名词概念。《马氏文通》里模仿西洋的那个grammar,他序文里也说grammar在希腊文原意是“字学”。他的术语全是外语语法书中的名词概念,因为出得早,与现在翻译的不一样,所以不好懂。比方开头讲“界说”,“界说”是什么呢?英文叫definiton,原意是划个界,翻译过来就成为界说了,但后来译成“定义”,“界说”就是“定义”。也有容易看懂的地方,比方名字就是名词,静字就是形容词,动字就是动词,状字就是副词,这比较好懂,但有些地方不那么好懂,如书里有“散动”,要好好体会,否则就不懂。“散动”在英文中是infinitive,现在翻做“原动词”,曾有一度翻作“无定动词”,《马氏文通》叫散动。刚才说读书的读,念dòu,英文叫clause。我说英文,是因为比较好懂,其实据说马建忠是从拉丁文来的,因为马建忠是天主教徒,拉丁文很好。他所谓接读代字(代字即代词),即在读中间用代词把它接起来,英文叫relativepronoun,后来翻译为“关系代名词”,马氏叫接读代字。弄清楚这个很重要,要不你《马氏文通》就读不懂。你要把里边的名词概念一个一个译成英文,每个概念等于英文什么,如果你念的是俄文,就要知道他等于俄文什么。说到这里想到一件事,为什么汉语史研究生还要念外语?不念外语,《马氏文通》能念吗?你就念不懂了。读《马氏文通》应该拿英语语法来对照,然后你才能看得懂,《文通》里边讲到的名词术语,等于英文什么,章锡琛的校注本都注了,我从前念的本子没有校注,校注本是解放后出版的,但还要注意,如果对英语语法懂得不透,他注等于什么你还是不懂,所以你还要了解英语语法这个词起什么作用。比方说,《文通》所谓散动,等于英文infinitive,章锡琛校注本已经讲到了,但是如果对英语语法的那个infinitive不懂或懂得不透,你还是没法理解,所以要知道英文作什么用,词性什么,比方为什么叫infinitive;现在好像叫原动词,最初叫不定式。原动词好懂,但不确切。原动词是说它原先就是那么写的,在字典里查也是查到那么个动词,但这不符合原文的意思,原先翻作“不定式”或“无定动词”就符合英文原意了。为什么叫不定式?因为英文动词要随人称的变化、数的变化、时态的变化而变化,在谓语中,谓语动词是要有这些变化的。英文infinitive不须要有这些,在句子里也不须有任何变化,有变化是定下来的形式,没有变化就是不定式了。不定式动词主要有两种用法:一种用作主语,当名词用,所以不须要有动词的变化。另一种还是动词,但也不须要变化。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呢?是在谓语动词后还带有动词,那就不须要变化了。英语常在动词后加一个to,to后再加一个动词,那个动词就不须要变化了。《马氏文通》所谓散动并不是不定式动词当主语用的那类,而主要是后面那一类,动词后再有动词的叫散动。这个问题很重要,首先要把《文通》的名词概念弄清楚,要知道这个名词概念是从哪里来的,在西洋语法里边等于什么。否则,这书就没有念懂。这是基本功,这是最重要的,要不《文通》就白念了。

第三点,人家都批评马建忠拿西洋语法作为框框,按西洋语法办事。这话怎么理解?如果《文通》真正拿西洋语法作框框,也不能怪他,因为他首先拿西洋语法来搞我们汉语语法,是中国语法学的创始人。世界各个语言的语法也有同有异,不能说各种语言的语法都完全不同,除极少数特殊语言外,一般语言都还有很多语法的共同点,所以如果按西洋语法来搞我们汉语语法,特别是在创始的时代,我们不能太责怪他。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仔细看《马氏文通》是否真正完全拿西洋语法作框框,这个很重要。关于实词的划分,他大概是拿西洋语法作框框的。叫名字的就是名词,叫动字的就是动词,叫静字的就是形容词,叫状字的就是副词,那是按西洋语法办事,这有什么不好?现在一般语法书还是这样叫的,只不过名称改了改。关于虚词,《马氏文通》有其独创性。虚词中有一种所谓“助字”,我们现在叫语气词。马氏自己说,助字是西洋没有的,中国特有的。西洋语法中有所谓语气,我们没有,但我们有助字。这个观点相当正确。助字是汉语特有的东西,这就没照抄西洋语法。所以不能说他照抄西洋语法。还有拿西洋语法作对比,不能说是框框,有些对比很巧妙,如接读代字,要是别人抄西洋法不会这样抄的。接读代字有三个字:“其、者、所”,“所”字用的地方与英文所谓关系代名词用的地方不完全相同,结构也不完全一样,但他能悟得出来这个等于西洋的关系代名词。当然是否完全等于关系名词,大家有争论。比如“所”字,我也曾批评过他,不应叫关系代名词,杨树达更批评过他,说“所”字不应叫代名词,举的例是“卫太子为江充所败”,但后来编《古代汉语》时,我还是接受了《文通》的说法,认为“所”是代词。“卫太子为江充所败”是后来的发展,“所”字虚化了,失掉了代词性,而“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这种形式,先秦是没有的。这些地方的“所”拿来比西洋关系代名词,还是有他的道理的。如果是拿西洋语法作框框,就绝不会想到这些地方。另外,《马氏文通》对具体语法问题的分析有创造。如他举了三个例子:“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则未之学也。”如单纯拿西洋语法作框框,可能分析不出来,你想到西洋语法,还要想到具体在汉语中怎么解释这些问题。“之”和“其”比较好懂,“之”用作宾语,“其”,他认为用作主语,其实还不大对,应该是“名词+之”。“之”不能用做主语,“其”不能用作宾语,这个他是对的。底下,“爱之”“忠焉”,不是有分析能力的人,这个地方就讲不清楚了。他就能想到及物、不及物,想到“爱”是及物,“忠”是不及物。你要拿西洋语法作框子,碰到具体问题就解决不了了,你不懂这个是怎么个语法关系。“矣”和“也”也有分别,这在前边已经讲过了。我们不要用拿西洋语法作框框来说他,其实用西洋语法作框框,在汉语语法学初创时期,也是不容易的事。碰到具体问题,你能解决好那就是好。

还有一点,要看些批评《马氏文通》的书。可看杨树达的《马氏文通刊误》,所谓刊误,是指出《马氏文通》错误的地方,我看杨的水平跟我也差不多,有些地方批评《文通》是批评错了的。比方说,他说这个地方应说省掉个“于”字,《文通》没讲,但照理应有个“于”字。这个就是杨的错误了。为什么有“照理”呢?语法即语言习惯,每个民族,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语法,为什么说照理应有而省掉了呢?昨天看到一部字典的稿子,说《诗经·伐檀》的“寘之河之干兮”的“之”是“之于”的合音,应该是“寘之于河之干”。他不说省掉“于”字而说“之”是“之于”的合音,也是错的。说“诸”是“之于”的合音,因为“之于”两个字作反切成为“诸”,“之”怎么能叫“之于”的合音?“之于”反切不出“之”字来。这怎么行呢?那么,他为什么说“之”是“之于”的合音?因为他认为“寘之河之干”的“之”下没有“于”字是不合理的,他不知道有很多语言里边就是可以把底下的名词短语当间接宾语。间接宾语不加“于”字也可以,不管古代汉语还是西洋古代语言里边,都有无数例子,不能说“照理”应怎么样。语言不是照什么理的。所以有些地方,他批评《文通》其实他本人就错了。当然,有些地方杨还是说得对的。

为什么现在介绍读《文通》?这跟汉语史很有关系,因为他讲的是古代语法。《马氏文通》有个缺点,就是他没有历史观点,以为符合古代语法的就是正确的,后来语法有所发展,他认为是不正确的,错误的。他认为唐代韩愈稍微知道些文法,不过连韩愈他也觉得不大行了。所以他举例到韩愈为止,底下的就不再举了。如有历史观点就不会这样,不但韩愈、苏东坡是对的,直到后来《水浒传》《红楼梦》都是对的。因为语法已随时代发展成这个样子,你就不能用上古语法来衡量他了。在这一点上,马氏有很大的错误。

还有,要认识到《马氏文通》是一本好书,一本很有价值的书。他不但开创了中国的语法学,而且他里边有很多东西,现在回头再看看,还是应该吸收的,就是原来认为不好的,现在仔细想想,也还是有用的。黎锦熙先生用杜诗“不废江河万古流”来称赞《马氏文通》,这绝不是过奖。

(这是作者1979年9月给研究生的一次讲课,原载1981年《大学生》第二期)


[ 本帖最后由 日月光华 于 2015-5-18 13: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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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18 13:48: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在中华书局的微信号上看到的一篇文章,比较适合于汉语言文字学的同学阅读。
一开始没有编辑好,往论坛里发的时候,明明字数没超提交帖子的时候却频繁提醒字节数已超,本想就一小段一小段地发上来,但考虑到一小段占一个“楼层”恐不利于阅读,所以发了几段还没发完,便请白水师删帖,准备重新编辑再发。幸亏白水师告诉我了一个办法才搞定。但是现在整篇文章都发在了一楼,二至六楼的内容就不需要了。还请白水师或木兰师看到的时候把二至六楼的帖子删了便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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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8 21:4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先生的好文章,谢谢光华君转载!谢谢白水君删除不需要的部分。我觉得分几层转载完一篇长文不会对阅读有影响吧,反而可以避免视觉疲劳,能适度减轻读者的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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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8 21:53:34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力先生这篇文章分三部分把怎样读书、怎样读《段注》和《马氏文通》这样学术问题讲解得深入浅出,读之如沐春风,非常受教。还幽默得很,比如(2)他讲了些同源字,这是跟第一点因音求义有关的。比如在“辨”字下讲,“古辨判别三字义同也”。怎么知道这三个字意思一样呢?他看到《周礼》有的把“辨”写成“判、别”。因为三字意思一样,同一来源。为什么同源?声音相同。大家知道,我写了一部《同源字典》,本来段玉裁很会写同源字典的,不过,段那时还主要是研究文字,因为念古书特别是经书主要要看字是什么意思,所以,他重视声音,还不是从语言来研究,如果从语言来研究,同源字典他是会写得很好的。对段氏学术水平和长处的把握很是准确,堪称段氏的学术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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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0 14:5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4# 木兰晓芙 的帖子

       确实是好文章,可惜早些年没有看到。段注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我非常喜欢。曾经我用一个暑假的时间通读了一遍。当然这样的书是需要时时读,当作工具书一样来用的。我也有过王力先生谈的这个读书思路类似的想法。其中有三点我极其赞同:1.读书由博返约;2.读段注及文献;3.读《马氏文通》,或者更广一些说读语法。
       我们有时候写论文写不下去或觉得无话可写,这只能说明读书面不够宽。读多了自然就有思考的基础,博而汇通。当今处于硕博士批量快速生产的时期,每个人都有一个研究兴趣或领域,比如文字、训诂、音韵、语法等,于是每个人都只专注于自己的领域而不兼及其他。我觉得是很不科学的。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差别还是比较大,学起来当然比学外语要简单一些。我们学外语的过程通常都是先学音标、再学单词,再到简单的句型,再学点语法。可见语法是学习一门外语必不可少的。我觉得学习古代汉语亦如是。我尝学习甲骨文、金文,首要的任务便是识字,甲金文的字形和现今所用的字差别很大,需要费一番功夫去识记。这识字的过程就类似于学外语的时候记单词,亦如同小学生学识字。甲金文已识字约在一千多两千,但把这一两千字都认识了就能读懂甲金文了吗?不是的。于是我发现还得读一些关于甲金文语法方面的书,因为不懂语法的话有时候连断句都不会。商周时期的语法和战国、秦汉时期还是有区别的,比如《颂鼎》里有一句作“贮用宫御”,意思就是积存货税用于王家的宫御,要按秦汉时的语法惯例的话就会说“贮用于宫御”,多了一个介词“于”。又如甲金文中地点名词作宾语的时候可以用介词“于”,也可以不用。再比如《多友鼎》有一句“复郇人孚”,“复”是归还的意思,“郇”是地名,“孚”是指俘虏。整句是说归还被俘虏的郇人。这样看的话“郇人”就是“孚”的定语了。句式是V+N1+N2,但这样的句式还可以是双宾句啊,比如“给我书”,而且“复郇人孚”也很像双宾句。为什么不能理解为双宾语呢?一来语义上有歧义,二来还是在《多友鼎》有这样一句“复夺京师之孚”,句式是V+N1+之+N2,这就证明了N1、N2是一种修饰关系。 
       一点读书的体会,分享与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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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0 21:3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5# 日月光华 的帖子

你说的确为经验之谈。认识字不一定能读懂书,比如大徐本《说文》看起来注释简洁,却不一定能读懂,其中暗含着不少名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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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3 19: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文长,但我还是全看完了,很受益。不但讲的道理受益,如读书应重视序跋,在讲道理过程中举的那些具体的例子,读来也十分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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