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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 言 学] 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記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副教授裘錫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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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4 09:32: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記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副教授裘錫圭

■ 錄自《人民教育》1978年06期,第29—36頁。
中華民族歷史悠久,祖國大地寶藏萬千。你可知道,在遼闊的地面下,不但有取之不盡的礦藏,還有掘不勝掘的文物。我們的祖先,把他們的文化刻在龜甲上,獸骨上,印璽上;鑄在鐘鼎上,兵器上,貨幣上;寫在玉石片上,絲織品上,竹簡上。種類繁多,美不勝收。它們在地面下、墳墓裏沉睡了幾千年。解放前後,特別是解放後和文化大革命中,它們一批一批地出土了。於是一個重要而艱巨的任務——研究這些文物上的古文字,便提到了考古學家們的面前。那些字人們從未見過、十分難認啊!攻克它,對於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可是,研究這一門尖端科學的,老一輩專家寥若晨星,後起之秀也屈指可數。在後起之秀中,有一位被許多專家譽爲“古文字學的陳景潤”的人——裘錫圭。


裘錫圭是浙江省慈溪縣人。生於一九三五年。一九五二年他考入復旦大學歷史系。一進大學,他就對一位甲骨學專家——胡厚宣教授的講課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胡先生給一年級同學教的是先秦史、甲骨學和考古學。課下,裘錫圭對胡先生說:“聽你的課真痛快。象吃梨一樣。”從此,他就一門心思鑽進了甲骨學。他常常抱著大本大本的甲骨學著作,象入了迷一樣地看。有人見裘錫圭一天到晚鑽研那些老古董,都覺得好笑但他不顧別人的譏笑,只是看,只是鑽。有些書買不到或者買不起,他就抄。郭老的《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卜辭通纂》、《殷契粹編》,羅振玉的《殷墟書契續編》等重要著作,他都整本整本地抄了下來。一律鋼筆小楷,字跡清晰而娟秀。這些滲透著他的心血的寶貴抄本,直到現在他還經常使用。四年的大學生活,他是在緊張的學習戰鬥中度過的。他身體好,精力旺,中午從來不睡。同學們睡午覺的時候,他一個人在讀呀讀,寫呀寫。同學們起床了,他也和大家一同上課去。四年中,光午睡他擠出了多少時間呀!假如一天兩小時,一年就是七百三十個小時,四年就是二千九百二十個小時,等於三百六十五個八小時工作日,恰恰是整整一年的工作時間。這就是說,四年中他讀了五年書。光陰荏苒,運行不息的日月微笑著送走了他的大學生活。一九五六年畢業後,他又當上了胡厚宣教授的研究生,專門研究“商代史與甲骨學”。不久,胡厚宣調到北京,在學部歷史研究所做研究員。裘錫圭也跟隨胡厚宣來到歷史所。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轟轟烈烈,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如火如荼。裘錫圭積極參加了反右派鬥爭和“雙反”運動。他決心走又紅又專的道路。白天,他積極參加政治運動,認真完成黨交給的每一項工作。晚上在燈光下他孜孜不倦地讀書。轉眼間,又過去了四年。在這四年中,他參加了《史學十年》、《史學六十年》、《水利史》、《先秦史料彙編》等書籍的編寫以及中國歷史博物館的建館工作。雖然那些史書沒有問世,但占去了他絕大部分時間。一九六〇年結業的時候,畢業論文都沒有來得及寫。但是,胡厚宣驚喜地發現,四年中他積累了六大盒子資料卡片,約計六千張。這些卡片是什麼時間做出來的?夜裏。除了夜裏就是星期天。當時,有人說:“裘錫圭白天開會談政治,一到晚上又去鑽業務,這是搞‘自留地’。”裘錫圭想不通。爲什麼看電視沒人說,看點書就遭非議呢?想不通的事情他決不盲從,他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一有時間,他就抓來向科學進軍。


一九六〇年底他被分配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專業當助教。次年二月,《考古》雜誌上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甲骨文中所見的商代五刑》。初露才華的裘錫圭在此後十年中沒有繼續發表什麼著作。但是他的研究工作在允許的時間內卻一時一刻也沒有停止。不過,除了十分接近他的人,一般人都不瞭解他。人們瞭解他,是通過下放勞動和“四清”運動。就在一九六一年春天,他被下放到昌平縣太陵村參加勞動。在這裏,他和貧下中農生活了七個月。他的活茬是鍘草。老貧農陳大爺入草,他和別的同志按刀。他從來沒幹過這種活,但是他肯鑽。他對待勞動像對待科學研究一樣認真。怎麼用勁兒,用多大勁兒,他都細心捉摸,注意總結經驗,很快就掌握了鍘草技術。一刀下去,不返工,勁兒用得正合適,又肯賣力氣。陳大爺笑呵呵地說:“裘同志幹活真認真,我最願意和裘同志合作!”下放幹部要輪流做飯。輪到裘錫圭做飯時,他更是極端負責。頭一天,同志們把飯登記好了。第二天,裘錫圭斤是斤,兩是兩,稱出來分毫不爽。早晚要吃疙瘩湯,他把面和好,搓成很勻很勻的長條,然後切成大小一樣的塊,切完了就數,每個人該是多少,半點不差。不出一個月,他就成了當地下放幹部中有名的大師傅了。下放幹部有時要和老鄉聯歡,裘錫圭有一出拿手好戲,就是京劇清唱。不管什麼時侯,也不論什麼場合,叫唱就唱,從不推辭;唱就儘量唱好,唱准,嗓音宏亮,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那股子認真勁兒,人們看了沒有不嘖嘖讚賞的。七個月的勞動,裘錫圭親眼看到勞動人民的艱苦樸素和熱愛勞動的優秀品質,想到自己今天能搞科研和教學,不禁深有感觸。他說:“沒有勞勸人民的供養和支持,我們是什麼也搞不成的呀!”
每個月都要回城休息幾天。這幾天他不上街,不閒逛。回去之前已經想好了:該看什麼書,要幹什麼事情。回來後就伏案寫作和讀書。他最善於見縫插針。
一九六三年,在中國農村,一場偉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開始了。裘錫圭又積極投身到這場偉大的運動中去。從一九六四年十一月開始,他在湖北江陵搞了八個月的“四清”。人們對他的突出印象是查帳特認真。他走到那裏,就在那裏獲得“認真”的好評。一九六五年六月從江陵回校後,他抓緊時間整理寫出了一萬八千字的《戰國貨幣考》一文。這是一篇學術價值很高的論文。我國戰國時期的貨幣,有的叫“圜錢”有的叫“布”(鏟),有的叫“刀”。貨幣的正面鑄有地名,表示是什麼地方出的。對戰國貨幣的研究,以前大有人在,可惜一般都是古錢鑒賞家,貨幣上有很多字他們不認識,或者完全認錯了。例如有一種“布”上面刻著這樣的字: 。古錢家們有的說這是“魚昜行二”四個字(由右往左讀),有的說這是“魯昜二”三個字,有的說這是“衡陽”或“魚陽”兩個字,今人也有的說是 二字,真是眾說紛紜。裘錫圭首先指出,左邊那個字下邊的兩橫不是“二”,而是一種符號,表示兩個字的合寫,即“行”與“昜”二字的合寫。然後又證明右邊那個字不是“魚”,不是“魯”也不是“”,而是“南”。這樣就確定那是“南行昜”三個字。又根據古書上“昜”、“唐”二字古音相通的習慣,確定“南行昜”就是“南行唐”。“南行唐”是戰國時期趙國的一個地名。象這樣難度相當大的“布”文有二十五種裘錫圭都提出了新的說法,考出了鑄造每一種貨幣的地點和國別,對於戰國貨幣的研究和戰國文字的研究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可惜這篇文章沒有來得及發表,他就又轉戰到延慶縣稿“四清”去了。後來趕上文化大革命,他這篇論文一直藏之書篋。今年一月他進行了修改,大概不久就可以與讀者見面。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大革命的高潮中,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各派政治力量的代表人物都爭相登臺表演。北京大學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前沿陣地。裘錫圭用科學的態度觀察、思考、衡量和檢驗他身邊發生的一切。江青來北大,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毛岸青同志的愛人張邵華同志栽贓,他認爲這個“大人物”水平太低;陳伯達來北大,胡說“教員何必吃大米,不能吃小米?”,他嗤之以鼻;林彪、“四人幫”打擊、迫害敬愛的周總理、朱德、陳毅、賀龍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他忿忿不平;“四人幫”不批林,假批孔,歪曲歷史,他百思不得其解:歷史上根本不是象他們說的那樣;周榮鑫同志指出的教育質量問題明明存在,爲什麼有人歪曲他的原意?鄧小平同志講的‘積重難返”是客觀存在,爲什麼硬說是錯的?周總理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獻花圈有什麼不對?本來群眾是有秩序地進行悼念,爲什麼一下子就亂了?一幕一幕的歷史醜劇在他眼前演出,他看不下去,他忿怒,他非議,公開的場合則是緘口不言——用沉默表示抗爭。
大串聯的洪流席捲全國,裘錫圭的足跡沒有越出燕園;派性鬥爭的狂風逐步升級,他身居陋室潛心攻讀。不妙的是,他同屋住著一個後來成了“梁效”成員的人。裘錫圭怕他說自己“白專”,當他的面不敢看書。每逢星期六下午那人回家去住,好了,學習的大好時機來到了。從星期六晚上開始,到星期一早晨爲止,他手不停披,提要釣玄,連續作戰,目不交睫。有一段時間他一個人住在一個偏僻潮濕的角落裏,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不在,竟沒有人知道。不聲不響,埋頭苦幹。每天,工友從門底下塞進一張報紙來,他似乎沒有看見。上廁所去一次,也不會順便揀起來,回來仍舊坐在桌前鑽研。到吃飯時間這才彎下腰去把報紙揀起來。就這樣,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那幾年,他寫了《古文字考釋集》共三十七篇,約計二十萬字。未發表。謄清筆記十多本,剪裁雜誌有關資料,彙集成二、三十本。很多人在這段時間裏荒廢了學業,他卻獲得了豐收。
林彪、“四人幫”在北大的黑幹將瘋狂挑動派性。一九六八年夏天,派性鬥爭趨於白熱化時,有些人翻開早有結論的歷史舊賬,突然大叫裘錫圭是“反革命”,對他進行隔離審查。他泰然自若,聽候審查,而主要精力依然用在業務上。但是不久他被關進一個“監改大院”,失去了自由。他擔負著繁重的勞動——燒鍋爐。書,書在哪裏?他見不到,摸不著。兩個月後,他從“監改大院”獲釋回家,一見書,馬上又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前年,他愛人問他:“你燒了多長時間鍋爐?”“不知道,忘記了。”“那時你能讀書嗎?”“不能,根本不准帶書。實在可惜!”一個人受這樣大的衝擊沒能記住,唯一可惜的是耽誤了讀書——他心裏裝的是祖國的科學事業。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裘錫圭到江西南昌鯉魚州北大幹校下放勞動。一去又是將近二年。放牛,插秧,割稻,種菜,蓋房子。半夜裏有時還緊急集合,扛水泥,或者冒雨築堤。裘錫圭迎著艱苦走在前,幹得十分出色。因此而獲得“裘大力”的光榮稱號。那時,“讀書無用論”甚囂塵上。許多人想改行。有的想學木工,有的想當中醫。誰還有心思讀書呢!裘錫圭卻不然。勞勸就大幹,開會也參加,休息便讀書。他讀的是一本《新華字典》,從頭到尾地讀,讀了就能記得住。同志們說:“裘錫圭把字典都背下來了。”後來,有人問他:“在那樣艱苦的環境裏,你爲什麼還能堅持讀書呢?”他說:“我不讀書就覺得難受。”


一九七一年九月,裘錫圭從幹校回到北大。回來後又被分配到戰備連參加勞勸。勞動之餘,他把多年來積累的古文字資料卡片從床底下翻出來——啊,那是什麼卡片呀!有發黃的橫格紙,有變舊的書皮紙,還有文化大革命中的油印材料反過來也是他的卡片紙——可惜呀,它們隨著主人去幹校二年,許多都被水浸濕了。爲便於保存,裘錫圭把它們分門別類一張張地謄清在黑皮筆記本上,約有七八本之多。
一九七二年他回到系裏,從漢語專業調到古典文獻專業。在科學上開始大顯身手。
起初,古文字學課還沒開,他和同志們一道編寫古漢語教材,注釋古文。每個人將自己的注釋稿拿出來互相傳閱。他的稿子傳到王力教授手裏。王力看後說:“這個裘錫圭很不簡單呀!學問很扎實。”並且在他的稿子上批道:“深爲欽佩”。同志們也認爲,他掌握的材料多,能夠不拘泥於原來的說法,提出新的觀點。準確,有根據。
漢語專業教授朱德熙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很欣賞裘錫圭。他對人們說:“在‘小學’方面,年輕人裏頭基礎最好的是裘錫圭。”裘錫圭對朱德熙也十分敬佩。多年來他們經常在一起互相切磋。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三年,他們合寫了五篇文章,分別在《文物》和《考古學報》上發表。主要是研究戰國文字。裘錫圭在甲骨文,銅器銘文(金文)、戰國文字、漢簡等古文字的研究方面都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他的主要貢獻是在戰國文字方面。戰國時期是由奴隸制社會向封建社會的過渡時期。隨著生產的發展和商業的繁榮,文字的應用日益廣泛,新造的字、簡化字和異體字大量流行,字形的變化十分劇烈,地區間的差異也十分大,不僅在不同地區文字異形,就是在同一地區文字的寫法也不盡一致,這就給戰國文字的研究帶來了極大的困難。戰國文字的研究是古文字學的一個薄弱環節。如果說,甲骨文的研究已經有了近八十年的歷史,金文的研究已經有了八百年的歷史,因而有較多的經驗可以借鑒的話,那麼,戰國文字的研究就顯得大大不夠了。戰國文字大部分是解放後和文化大革命中發現的。這是一門年輕的學問。毛主席和黨中央對出土文物的關懷和指示,爲裘錫圭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一九六五年山西侯馬出土了一種叫做“盟書”的文物。“盟書”上有四個字:“麻夷非是”,意思很不好理解。一九七二年,裘錫圭通過驗證大量材料,反復考證,確定“麻夷非是”就是“滅夷彼氏”,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消滅那個族氏”。裘錫圭還進一步聯想到《公羊傳》上的一句話“昧雉彼視”。東漢大經學家何休在這四個字下面有一個注,說是“視彼昧雉”的倒裝句。(翻成白話就是:你們看見過宰雞嗎?誰要是背叛了盟約就那樣處治他)這種說法一直沿襲了二千多年。有的語法學家還當做倒裝句的例句寫進書裏去。裘錫圭引用大量旁證材料,斷定“昧雉彼視”和“麻夷非是”一樣,都是“滅夷彼氏”的意思,一舉匡正了何休的謬說。這就是他和朱德熙合寫的《戰國文字研究(六種)》的第一節。文章寫好後,寄給了郭老。郭老轉給《考古學報》發表。在《考古學報》出版前,郭老寫了《出土文物二三事》一文,其中專門提到這個問題。郭老提前告訴人們裘錫圭的這一創見,高興地寫下了兩個字:“至確”——對極了。
這是裘錫圭辛勤勞動結出的一隻科研碩果。
這是郭老對裘錫圭的鼓勵和讚揚。


一九七二年山東臨沂銀雀山出土了一批漢代竹簡,四月份運到了北京。這是一批極其寶貴的古代兵書。但是大部分已經失傳。特別是這些竹簡都已經斷殘散亂,最厲害的斷成五、六節,亂七八糟堆在一起,約有五千多片。要把這五千多片斷殘散亂的竹簡整理成一本一本的書,困難程度可想而知。竹簡運來北京後,一些老專家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距離成書還有許多艱巨的工作要做。爲了加快進度,一九七四年六月十八日晚,裘錫圭被借調到文物出版社整理小組,和另外一些專家投入到整理出土漢簡的工作中來了。那是多麼緊張的日子啊!辦公室徹夜燈火通明。一個星期只睡了一個晚上的覺。不到十天,他和同志們一起就把《孫子兵法》、《孫臏兵法》的樣書搞出來了。此後他又不斷繼續補充、修改,整理其他佚書,後來又參加了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漢簡和帛書的整理工作。前後兩年多的時間,他始終守在第一綫。下了班還帶一些竹簡照片回家去研究,一弄又弄到十一、二點。他是主力中的主力,骨幹中的骨幹。整理小組中的同志沒有一個不佩服的,沒有一個不稱讚的。
和他一塊工作的朱德熙教授回憶那時的情況說:“裘錫圭的工作很出色。五千多片碎簡,最小的只有指甲蓋那麼大,要一點一點接起來,還要一條一條拼成書,那是很不容易的。當然工作是集體做的,但是他貢獻很大。”
跟裘錫圭去文物整理小組實習的古典文獻專業學生駢宇騫說:“拼接斷簡是一件很細緻、很麻煩的工作。裘老師和朱老師是主要負責的。他們先對竹簡本身進行研究,根據竹簡上留下的纏繞它的線痕進行分類。然後從字體上和內容上辨認。有些字保留著上古篆體,很不好認,即使認出來是什麼字,但究竟是什麼意思還需要研究。比如有一支竹簡,背面寫著篇題是‘篡卒’二字。一時弄不懂是什麼意思。後來裘老師發現,‘篡’與‘選’,古音相近,古書裏可以通用,有的竹簡上也有‘選卒’這個用法。於是斷定‘篡卒’就是‘選卒’。這樣就好懂了。類似的問題他解決了不少。”
參加整理小組工作的沙市青年工人李家浩說:“裘錫圭的記憶力很好。他看到這片竹簡的最上邊一個字,能想到某一片竹簡的最末一字,上下能連成一句話,就可以拼起來。可見他把那些竹簡都裝到腦子裏了。他不但對自己的資料很熟,對別人手頭的資料也很熟。發現某一片竹簡是別人的,就馬上交給別人。有一位同志搞《孫子兵法》校注,漏掉了不少材料,裘錫圭充實進去很多內容。他掌握的資料是很全面的。”
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張政烺一提起裘錫圭在整理工作中的表現,不由得眉飛色舞。他說:“裘錫圭出力最大,貢獻最大,水平最高。他不但做好份內的工作,份外的工作他也很關心。”
說到這裏,他拿出一本一九七六年第六期《文物》,翻到第十四頁,指給記者看,說:“湖北雲夢睡虎地發現一批秦代竹簡,其中有一卷叫做《爲吏之道》。《爲吏之道》裏有一篇是講《魏戶律》的。其中有一句話釋作:‘乃署其笈曰:故某慮贅婿某,更之乃孫。’某麼也講不通。後來裘錫圭看到這期《文物》上登載的《魏戶律》的這句話,發現有兩個字釋錯了:‘慮’應作‘閭’,‘更’應作‘叟’,逗號應去掉,這樣就講通了。他發現之後,馬上告訴別人。他關心同志,關心科學,有關必攻。”
就在裘錫圭參加文物整理小組工作這一段時間裏,系裏有人看到他在刊物上發表了一些文章,就說:“發表文章不通過組織,這是搞地下工廠!”
裘錫圭當時沒有直接聽到這種議論。他幸運地避開了“四人幫”搞的所謂“反回潮”。但是風聲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裏。多年來對他的類似批評他聽過不少。他沒有被嚇倒。他說:“有人過去說我鑽業務是‘搞自留地’。其實,如果那時我不努力鑽研業務,臨時調我去搞漢簡怎麼能行?寫了東西就是爲了讓人知道,如果不讓發表,就只好什麼也別幹了。知識分子爲社會主義做貢獻還不就是貢獻這個?把知識用來爲國家整理出土文物,這是爲社會主義服務,有什麼不對呢?”


裘錫圭有高度的科學事業心。他通過下放勞動和“四清”運動,深深體會到勞動人民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他感到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有責任。總要作出點成績來才對得起人民。從這點出發,他對古文字學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和濃厚的興趣。他不是爲古文字而古文字。他是爲了研究中國古代史而到古文字裏去找資料。二十年來他積累的資料何止成千上萬!現在他已經著手寫作《先秦歷史論集》,闡述從商代到秦的階級關係和土地制度。他發現了古書上和前人研究工作中的很多錯誤。一九七四年,他寫了一篇一萬七千多字的《讀〈論衡〉劄記——文字校勘之部》。校出《論衡》一書中誤字、脫字等七十六條,並且糾正了前人校釋、集解工作中的許多錯誤。但是,在“四人幫”橫行的日子裏,他寫了文章沒處發表,有時難得發表一兩篇,卻會以“莫須有”的罪名遭受指責。儘管這樣,他仍不動搖自己的決心,總是執著不放。他爲了一心一意地鑽研科學,在默默無聞中度過了人生最寶貴的青春。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一晃就過去了,他還沒有結婚,同志們替他著急。後來,在同志們和媽媽的多次勸告下,直到粉碎“四人幫”後的第三天,他才舉行了婚禮。
有些資產階級世界觀沒改造好的知識分子往往封鎖資料。裘錫圭不是這樣的人。他願意把自己掌握的一切東西毫無保留地獻給人民。在文物整理小組工作的時候,有一天他看到一本《文物》,上面有江陵鳳凰山一六八號漢墓出土的木牘照片,是一種類似“陰間通行證”的東西,上面有幾個字,《文物》釋作‘遂少言”。裘錫圭經過仔細研究,認爲應當釋作“遂自言”。他的這一見解很快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文物》編輯部的一位年輕同志向他請教,準備寫一篇關於“遂自言”的文章。裘錫圭耐心地給他講甘肅居延漢簡甲篇上關於“自”字的寫法,可資旁證。可是那位同志回去找了半天沒找到。裘錫圭便自己動手,把居延漢簡甲篇上凡是“自”字的寫法都摹下來,另外還找了一些類似“陰間通行證”格式的資料,一起交給那位同志,讓他去寫文章。人們說裘錫圭獎勵後學,一點也不保守。
裘錫圭有嚴格的科學態度。他的一個小本子上記著《顏氏家訓·勉學篇》的一句話:“觀天下書未編(遍)不得妄下雌黃。”他要求自己,不能象過去有些老先生那樣,注意的面太窄。古代史、民族學、考古學、古器物學、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都要懂,經書、史書、子書都要讀。單就古文字來說,甲骨文、金文、戰國文字、秦漢文字他都下過功夫。單就戰國文字來說,無論是竹簡、貨幣、銅器、陶器、兵器、盟書、印璽上的文字,沒有他不注意到的。他考證一個宇,總要搜集大量的旁證材料。沒有充分的根據,他不下結論。到目前爲止,他發表的文章不過十幾篇,還有根多東西沒有發表。一篇文章拿出去之前,他總要反復修改。他反對那種“快寫文章快賣錢”的壞學風。他說:“不能爲了名利而損害文章的科學性、損害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在“四人幫”大搞“影射史學”的時候,他的頭上沒有插著風向標,脖子上沒有安著軸承。他說:“我不去專門適應氣候的需要,我不寫那些自己不相信的東西。”在文物整理小組工作的時候,圍繞有些兵書究竟作爲佚書處理好,還是收進《孫臏兵法》裏去好,有一場爭論。他根據這些兵書上既沒有齊威王、田忌的名字,又沒有“孫子曰”的字樣,認爲無法斷定是孫臏的著作。爲了保證整理工作的客觀性和科學性,他堅決主張應當作佚書處理,不同意爲了研究孫臏的法家軍事思想而把不一定是孫臏的東西歸到孫臏的書裏去。但是他的意見當時沒有被採納。他認爲應當作爲佚書處理的那些內容結果作爲“下篇”收進了《孫臏兵法》。這本書問世後,日本朋友對“下篇”的真偽提出了疑問,另外又發現了新的資料,進一步證明那些內容作爲佚書處理較爲客觀和妥善。現在他的意見已爲大多數人所接受。
一九七四年初,他發表了一篇研究秦代隸書的文章。過去有很多講字體的人,以爲秦代權量上刻得比較草率的詔文就是秦代的古隸。其實,那是因爲寫得比較草率而具備了一點隸書的因素,並不就是秦代的古隸,而基本上仍然是秦代的篆文。秦代的古隸究竟是什麼樣子呢?裘錫圭沒有見過。但是他根據將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遣冊”(葬物清單)上的漢代古隸與秦篆中接近隸書的寫法進行大量的比較,斷定秦代古隸的面貌大概跟漢代古隸相當接近。兩年之後,湖北雲夢出土了一批秦簡,事實證明了他的推想是正確的。


裘錫圭是一個和時間賽跑的人。讓我們看看他在家裏是怎樣做的吧。他每天早晨起來後,拉拉彈簧,鍛煉身體;聽半小時新聞廣播,看看報紙,除此之外都是讀書。吃飯這點時間,他都捨不得耽誤。樓裏有時停電,急得他抱著書跑到樓道裏去就著昏暗的燈光看。頭一天晚上要是睡得好點兒,第二天中午就不睡,中午要是睡得時間長了點兒,晚上就幹到很晚。上浴池都抽不出時間。洗腳也抱本書。要是出去洗洗手,一見別人在用水管子,扭頭就走。別人一見他來,也主動讓給他——“老裘來!老裘來!老裘時間緊。”
支部書記陳宏天住在裘錫圭旁邊那個單元。“地震那工夫”,他說,“別人都出來,他不出來。我去動員他,他說:‘你看我把窗子都打開了,急了就跳出去!’穿個背心、短褲,開著窗子,汗流浹背地幹。
“他談戀愛都捨不得時間。有一次約會,一看表,時間到了,女方還沒來,扭頭就走——不合算!”
時間呀,時間!你是裘錫圭最寶貴的東西。古人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裘錫圭珍惜寸陰勝過珍惜寸金。太陽未起他先起,太陽睡了他不睡。頤和園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裘錫圭顧不上去觀賞。文物整理小組的同志們組織去風景區遊覽,多次動員,他不去。他不是不喜歡,而是放不下手頭的工作呀!他生活上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求有一個讀書的環境,保證科研的時間,可是多年來就是滿足不了,一次次被沖掉。他拼出全力擠呀,爭呀,奪呀,搶呀,他和“四人幫”展開了一場時間爭奪戰。時間就是速度,時間就是質量,時間就是勝利。裘錫圭能在古文字學上攀登高峰,是通過鬥爭得來的呀!
裘錫圭又是一個謙虛的人。他對自己從前犯過的錯誤逢人便講,對於自已的成績卻從不宣揚。清溪淺水,嘩嘩作響;浩浩長江,無語東流。有一年,他的親友在上海看電視,從熒光屏上看到了他,給媽媽來信講了。媽媽問他:“你怎麼不告訴我呀?”他說:“這有什麼好說的!”校刊上報道了他二十年如一日刻苦鑽研業務的事蹟,他的媽媽和愛人是從鄰居那裏知道的。他自已則感到是一件麻煩事。前些日子系裏議論提級,他竟無所考慮,似乎不提倒是更好,提了反而是個負擔。記者訪問他時,他多次講:“你來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我不能不跟你談。不過呢,我並沒有做出什麼成績。社會科學不象自然科學一樣,有個什麼發明創造。寫了些文章,看法也不一樣,有些人不一定同意。我做的都是些瑣瑣碎碎的工作,平平常常,沒有什麼動人事蹟。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困難——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嘛!你向領導反映一下,不要報道了吧!”
不過,正如他自己所說,談還是要談的。談到學習經驗時,他打開一個小本子給記者看,上面抄的是《荀予·勸學》篇的一段話:“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
“當然了,”他說,“我並沒有昭昭之明,也沒有赫赫之功。我是說,要堅持這樣一種精神。”
冥冥之志和惛惛之事——專心致志、埋頭苦幹的精神,裘錫圭是當之無愧的;昭昭之明和赫赫之功也是可以預期的。
朱德熙教授說得好:“裘錫圭相當突出,文章是第一流的。他在古文字上下的功夫不亞于陳景潤。他有很多發現,有突破前人的地方。他今後一定會做出很大成績。”
胡厚宣教授也說,“後來居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裘錫圭到我這年齡,貢獻就大了!”
紅旗指路,高峰在前。奮力攀登吧,年富力強的裘錫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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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4 09:36: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今早本来很困啊,读罢此文困意全无。前辈学者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第二部分第二段有三个字显示不了,是古钱币上的字,原文里也是图片,隶定字未编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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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4 13: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敬佩。
我孤陋寡闻。搜了一篇帖子,也附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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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4 13:3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一碗清月 的帖子

嗯,这篇文章是他谈学习古文字的方法,我曾经也在论坛贴过。我看过好几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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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7 13:10:16 | 显示全部楼层
1978年的文章,至今读来仍觉热血沸腾。裘先生天分极高尚且用功若此!最为珍惜时间,大学四年几乎从不午睡,真不是一般的厉害。另外大学教师责任重大,经常可以影响到青年学子的一生。如果当年胡先生讲课不是那么有趣,像吃梨子一样引人入胜,可能裘先生会有另一条人生道路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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