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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死亡是无关过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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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0 23:48: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南卓按:蒲松龄先生爱搜集神异鬼怪故事,写出了《聊斋志异》,而我写乡里人的事,没有特别目的,不过是记述生命结局前的过程,不过是描写我们生活的时代,好给未来的自己一个对逝去时代的怀念。

 

昨天中午,隔壁街出了一起工地事故,一死一重伤。

隔壁街是条老街,残留了一些旧房,但近年逐渐推平、重建,为三层、两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取而代之。出事的工地,是最后一家旧房在重建。

一个我熟识的钢筋销售商,同几个工头,承包了那栋建筑。房子建了三层,出事时,正在做外墙装修。

做外墙装修,乡里人一般是自楼顶两边各放一个滑轮下来,滑轮上系上几股绳子,绳子下端则绑上横放的长板——由几根粗壮的杉树并排组成,叫做“跳板”——工人可在上面走动,粉刷外墙。“跳板”的高度则可用两边滑轮来调节。这次事故,便是右侧滑轮松了,位于三楼的“跳板”一头直坠,站在上面的两人便摔了下来。

真是人间悲剧。

当场死亡的工人是另一个镇的,事故发生后,尸体一直停放在工地,要等到家属和包工头协商善后事宜后,才会移回安葬。另外一位重伤的,很不幸,于今天凌晨医治无效去世了,说起来这个人我还蛮熟。

他绰号吴拐子,脚踝因一次醉酒骑车撞坏了,有些跛。他平日行事大大咧咧,干活时工匠服挺脏,平时穿着蛮精神,人还不错,离过一次婚,又再婚了。吴拐子说话时喜欢笑,一笑便眯着眼,露出满嘴发黄的牙——抽多了烟。他没事爱来我家店里坐坐。就在两天前,我和他聊天,说说笑笑的,聊了些关于钓鱼的事儿。昨天早上,他还找我父亲借了摩托车。然而没过几个小时,便“人不在了”。

他出事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觉得不会吧,也许待会他就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又和我们说说笑笑的。但事实是,在那一坠之间,他失去了自己四十来岁的生命,留下老父亲、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悲伤全部加诸于他的家人,旁人至多只是惋惜。而更多人的目光和耳朵,都停留在善后事宜上。因为永远没有比钱更值得让乡里人絮絮叨叨的话题了。

他们会猜测另外一个工人的家属会要多少钱;

会想到给吴拐子赔钱后,这钱要怎么分;

会把家属堵在政府找领导的消息和旁人叙说;

会在夜幕降临后,有意无意地去村委会前听家属和包工头如何谈判;

会说这次谁谁谁要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还会说出事前那个地方晚上有狗叫个不停。

甚至,还有人以包工头找他出面话事为荣而沾沾自喜;

还有一群人简直令人发指,竟特意从很远的地方来事故现场观看,还问周边人,“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啊?”——简直毫无人性,把他人悲剧当成了自己的闹剧;

还有……

置身事外的人,不,是绝大多数人,谈及亡者,除了一声“死人倒霉、可怜啊”,剩余的都是完全的漠视。那些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的旁观者,他们脸上写满了淡然。

你以为会有一些悲戚或“幸好不是我”的侥幸?没有,除了谈资、夸白,他们根本想不到更多——他们当然想不到,死亡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每个人头上,而不管前一刻你在做什么。

大约也是前年这个时候,一个工地发生坍塌事故,我的叔公在那里丢了性命。事故善后来回谈判了五、六天,直到叔公的大儿子受不了亡父不得归家,才匆匆结束,把叔公从工地上移回家举行丧事。

那是个晚上,天上有月无星,我和众人一起,去工地迎叔公回家。而后举办丧事、下葬。如今想来两年多了,他大概也被世间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每有相同事故——比如这次,人们便会想到当时他赔了多少钱。也是悲哀。

事故善后还在进行中,但结局人们都知道了,无外是赔偿款具体多少。然后等吴拐子的丧事时,再去烧香送礼,最后出殡下葬,就没事了。

日本战国枭雄织田信长,最爱吟唱的歌曲,是

人间五十年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灭随即当前

他无疑是既感叹人世无常,又在激励自己建立功勋。

  然而,对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而言,除了挣钱,建功立业像是一场笑话。而纵然他钱再多,再珍惜世间,死亡总是不可避免,又往往飘忽而至。而世间对死亡又越来越漠视,真不知叫人如何是好。

或许这漠视也是一种豁达,那么世间该多一些人性关怀,而不是把亡者做谈资——或许我不该大惊小怪,也许他们都知道死亡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所以才这般豁达。

 

 


这个暑假,乡里丧事蛮多。大家都说年气不好。

乡里有座石矿,在山里面。前不久,那边村里有个男人,五十来岁,晚上醉酒骑摩托车,一头撞在大树上,送了性命。他仅有一个儿子,但还在坐牢。这样他的后事便没人料理。石矿山上,有许多挖机打的洞,他们村里人往其中一个洞里铺了点砖,没有棺材,把他放里面草草埋了。

这个故事,一直在乡里人的口里传来传去。听得令人匪夷所思,而现在写出来更觉得毛骨悚然。我们一方面标榜现代化,标榜文明,一方面在“野蛮”的乡下世界,人的生命还是不名一文——低于金钱,低于道义,甚或低于一切。

而在文明的城里,这种事也多见诸于报,实在不宜多说。

还有一桩丧事。亡者是我同学的父亲,也五十来岁。以前我小时候,这位叔叔和他的几位兄弟,在我家对面合伙做生意。每次我去他那儿玩,他都笑嘻嘻的。后来,他的妻子因病去世,加上自身又有些病,他便舍了生意,回家歇着了。而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在家去世了。

他大概是晚上喝了酒,然后发病身亡的。邻居早起发现他家门敞着,似彻夜未关,便进去喊叫,才看见他倒在地上,已然身体冰冷,早断了呼吸。而在前一天上午,久未出门的他,还上街买菜、买酒,和众人谈笑,但到晚间,“人便没了”——这是乡里人形容人世无常最常用的一句话。

乡里人都可怜他有三个儿子,却一个人鳏居一室,去世了也不为人知,不甚悲凉。

他做大法事那天,他的儿子们请了戏班子来——不知为何。乡里人都相约看戏,说,“晚上那边有戏看啊,看完戏还有饭吃”。(我们的习俗是做大法事的晚上,要宴请亲朋好友)那戏声远传四里八乡,但躺在戏台旁的他,是听不见了。

所以,我觉得不是年气不好,是人不好。

生前没人关注,身后赚些热闹,这死亡本身不甚凄凉。

我的老师,写过一首诗,

 

雨落在花上,落在树里

雨落在湖面上,落在柴堆里

雨落在灰上,落在雾里

雨落在鸟叫上,落在梦语里

雨落在床上,落在我朋友的家里

 

微茫的人世,像一场清晨的雨一样虚无

我在一座山上度假时读到这首诗,正好迎着清晨窗外山林里的蒙蒙细雨,感受、记忆都十分深刻。而现在,我觉得普通人的死亡也如同这细雨一般虚无——人根本不问雨的由来,只问落在哪里。

 


[ 本帖最后由 南卓 于 2015-9-10 23:53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15-9-10 23:50:03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年5月初,我爷爷确诊癌症。一个不能相信的事实。我辞职回家,全家人都终日在医院陪护。 
  尽管没人告诉爷爷是癌症,他也一定猜到了,所以总是心里负担很重。而他又是个沉默、不善言语的人,习惯压在心里,不说。人们说,面对疾病,需要一个良好的心态。但爷爷恰恰相反,悲观的心态一定是压垮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确诊后时间不到3个月,爷爷便在家去世了。因长期输液导致的手脚浮肿,在去世前几天逐渐消失,他瘦的皮包骨的身体逐渐恢复一些血肉,但一切无济于事。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走了。最后一天,他眼睛睁不开了,可也许是听见我们喊他,便想说些什么,但哑了嗓子,只能无济于事地发出一些“呀呀”的声音。 
  爷爷去世了,做法事、出殡,和所有乡里人一样的流程。所有乡里人也是一样的漠视。只有悲伤永远在家人心上停留。 
  我在爷爷的遗物中找到一封信,那是他二十年前寄给在外读书的小叔。不善言辞的他,在信里写满了满满的父爱。然而死亡便是结局,多年后他也只是祖坟山上的一堆土、一块碑,不曾带走什么,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便终了了。那在信中洋溢的爱,换做他人来看,也收获不了感动,收获不了怀念。 
  爷爷的生命,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逐渐远去,天人永隔,而后变成那堆坟茔、那张遗像,和偶尔出现在梦中的身影——也许这便是乡里人的生命观,是这片土地流传千年的、他们对待死亡的惯常方式,只不过我不了解而已。不,我该了解,陶渊明早在那诗里写了,
 “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据说那天本来不该吴拐子上“跳板”的。
  他是包工头,但另外一人喝喜酒去了,吴拐子便临时帮忙干了下活。 
  今天,那个喝酒去的工人来了,到了工地上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大概是见到逝去的工友,吓着了,也或是在庆幸自己捡了条命吧。 
  所以,死亡是无关过程的结局,无论吴拐子是怎么上去了,但死亡的结局仍像个戳,盖在他冰凉的身上。家人悲戚、他人漠视、人世微茫,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吴拐子去世前不久,和妻子在家大吵一架,后来两人便一直没有说过话。 
  那天中午,他妻子接到他的电话,本不想接,旁人劝她,说,还是接吧。
   “喂。” 
  “喂,老婆,我摔下来了。” 
  我听说后,觉得他的妻子还是幸运的,至少抓住了结局前的片刻。
[ 本帖最后由 南卓 于 2015-9-10 23: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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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1 00: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中国的乡土社会,特别显得“人如草木”。这个社会形态里,有对待死亡的一整套观念、传统。和来自西方的启蒙观念、人道主义是不同的。 这一点,在沈从文的小说早就有表现。 “喂,老婆,我摔下来了。” 这真是特别本色的语言。南卓,你这篇文字里有非常多非常好的小说素材,不应草成一篇夹叙夹议的文字,还是应该耐心地处理成小说。

不要急着去评论他们,而要尽量忠实地裁剪得当地去记录他们、呈现他们。这就是你对于乡人最好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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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1 08:2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农村,真的是命如草芥。现在仍然记得小时候邻居电工维修线路时从梯子掉下来,当天人就没了。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后一天就天人永隔。那个晚上是伴随着他老婆和两个小孩的哭泣声入睡的。

二伯本是个白鹤拳拳师,不知哪年开始各种醉酒,最后身体跨了,得了肝癌。最后自己受不了癌症的折磨,带了瓶米酒,在山上喝完米酒,喝了瓶农药自杀了。

还是邻居,起早摸黑卖媒,开着小摩托车后面拉一平板车媒。某天晚上晚自习回家路上,看到路上交通事故,第二天才知道,是邻居。当官的醉驾,老婆当场走了,老公落下半身残废。

大舅,五舅也都是癌症走的,小时候都没怎么听过这个词,后来渐渐听的多了,人们也开始用“得了那种东西”“害上那种坏病”之类的来避讳说癌症。前几天看到一个对山东临沂农村调查报告的文章,各种污染触目惊心,而当地老百姓又真正从中受惠多少呢?小时候家门口抓不完的🐟,可以喂鸡鸭,现在都是各种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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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1 08:45:1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古小即 于 2015-9-11 00:16 发表 在中国的乡土社会,特别显得“人如草木”。这个社会形态里,有对待死亡的一整套观念、传统。和来自西方的启蒙观念、人道主义是不同的。 这一点,在沈从文的小说早就有表现。 “喂,老婆,我摔下来了。” 这真是特别 ...

胡少说的对,不要任何议论。把议论单独拿出去另写一篇中国乡间的死亡观之类的文字。而这篇文字,适合做小说。里面有很多非常好的句子,而且有黄土的气息,这是城市生活中最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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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11 12:3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古小即 于 2015-9-11 00:16 发表 在中国的乡土社会,特别显得“人如草木”。这个社会形态里,有对待死亡的一整套观念、传统。和来自西方的启蒙观念、人道主义是不同的。 这一点,在沈从文的小说早就有表现。 “喂,老婆,我摔下来了。” 这真是特别 ...

沈从文的“人如草木”,我觉得时代背景还不一样,那时是战乱时期,和现在有些区别,他面对的是血腥和杀虐下人性的凉薄。

开始便是想写小说,但久未动笔,写着写着就歪了主题,所以变成了这个自己读起来都有些膈应的东西。我正在重写一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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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11 12:35:5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明煌 于 2015-9-11 08:29 发表 在农村,真的是命如草芥。现在仍然记得小时候邻居电工维修线路时从梯子掉下来,当天人就没了。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后一天就天人永隔。那个晚上是伴随着他老婆和两个小孩的哭泣声入睡的。二伯本是个白鹤拳拳师,不知 ...

真的是这样,类似的例子看来是中国的一种普遍现象了。或许是人都会经历的一个过程,看见、听说身边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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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11 12:38:3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远风 于 2015-9-11 08:45 发表 胡少说的对,不要任何议论。把议论单独拿出去另写一篇中国乡间的死亡观之类的文字。而这篇文字,适合做小说。里面有很多非常好的句子,而且有黄土的气息,这是城市生活中最少见的。

一开始,我是想写一篇乡里人的死亡观的文字,但写时发现目的不是很明确,又起了个“死亡是无关过程的结局”的标题,便把主题往标题上靠了,最后围绕着标题改来改去,脱离了原本想表达的东西。现在容构思构思,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再把想写的东西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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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1 16:3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南卓 于 2015-9-10 23:48 发表  还有一群人简直令人发指,竟特意从很远的地方来事故现场观看,还问周边人,“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啊?”——简直毫无人性,把他人悲剧当成了自己的闹剧 ...


有些人是无心无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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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11 18:33: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路看下来,也唤起了很多回忆。

  也曾有几次离死亡的距离很近的经历,但现在还能坐在这里敲键盘。

  其实我还真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挂了,这个水云间……


  刚开始看上面的文字时,注意力都放在了南卓对死亡的思考上,没有相对过要评论文字,不过看到了小即兄和远风兄的评论,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是要写成小说,那还是要做减法,还是要控制,下面这篇东西南卓应该看过,不过,再贴一遍吧——

白 菜 汤

屠格涅夫

  一个农家的寡妇死掉了她的独子,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是全村庄里最好的工人。
  农妇的不幸遭遇被地主太太知道了。太太便在那儿子下葬的那一天去探问他的母亲。
  那母亲在家里。
  她站在小屋的中央,在一张桌子前面,伸着右手,不慌不忙地从一只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地吞下肚里去,她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腰间。
  她的脸颊很消瘦,颜色也阴暗,眼睛红肿着。……然而她的身子却挺得笔直,像在教堂里一样。“呵,天呀!”太太想道,“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吃东西!……她们这种人真是心肠硬,全都是一样!”这时候太太记起来了:几年前她死掉了九岁的小女儿之后,她很悲痛,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丽的别墅去,她宁愿在城里度过整个夏天。然而这个女人却还继续在喝她的白菜汤。
  太太到底忍不住了。“达地安娜,”她说,“啊呀,你真叫我吃惊!难道你真的不喜欢你儿子吗?你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胃口?你怎么还能够喝这白菜汤?”“我的瓦西亚死了,”妇人安静地说,悲哀的眼泪又沿着她憔悴的脸颊流下来,“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得有盐呢。”
  太太只是耸了耸肩,就走开了。在她看来,盐是不值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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