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卓按:蒲松龄先生爱搜集神异鬼怪故事,写出了《聊斋志异》,而我写乡里人的事,没有特别目的,不过是记述生命结局前的过程,不过是描写我们生活的时代,好给未来的自己一个对逝去时代的怀念。 昨天中午,隔壁街出了一起工地事故,一死一重伤。 隔壁街是条老街,残留了一些旧房,但近年逐渐推平、重建,为三层、两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取而代之。出事的工地,是最后一家旧房在重建。 一个我熟识的钢筋销售商,同几个工头,承包了那栋建筑。房子建了三层,出事时,正在做外墙装修。 做外墙装修,乡里人一般是自楼顶两边各放一个滑轮下来,滑轮上系上几股绳子,绳子下端则绑上横放的长板——由几根粗壮的杉树并排组成,叫做“跳板”——工人可在上面走动,粉刷外墙。“跳板”的高度则可用两边滑轮来调节。这次事故,便是右侧滑轮松了,位于三楼的“跳板”一头直坠,站在上面的两人便摔了下来。 真是人间悲剧。 当场死亡的工人是另一个镇的,事故发生后,尸体一直停放在工地,要等到家属和包工头协商善后事宜后,才会移回安葬。另外一位重伤的,很不幸,于今天凌晨医治无效去世了,说起来这个人我还蛮熟。 他绰号吴拐子,脚踝因一次醉酒骑车撞坏了,有些跛。他平日行事大大咧咧,干活时工匠服挺脏,平时穿着蛮精神,人还不错,离过一次婚,又再婚了。吴拐子说话时喜欢笑,一笑便眯着眼,露出满嘴发黄的牙——抽多了烟。他没事爱来我家店里坐坐。就在两天前,我和他聊天,说说笑笑的,聊了些关于钓鱼的事儿。昨天早上,他还找我父亲借了摩托车。然而没过几个小时,便“人不在了”。 他出事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觉得不会吧,也许待会他就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又和我们说说笑笑的。但事实是,在那一坠之间,他失去了自己四十来岁的生命,留下老父亲、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悲伤全部加诸于他的家人,旁人至多只是惋惜。而更多人的目光和耳朵,都停留在善后事宜上。因为永远没有比钱更值得让乡里人絮絮叨叨的话题了。 他们会猜测另外一个工人的家属会要多少钱; 会想到给吴拐子赔钱后,这钱要怎么分; 会把家属堵在政府找领导的消息和旁人叙说; 会在夜幕降临后,有意无意地去村委会前听家属和包工头如何谈判; 会说这次谁谁谁要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还会说出事前那个地方晚上有狗叫个不停。 甚至,还有人以包工头找他出面话事为荣而沾沾自喜; 还有一群人简直令人发指,竟特意从很远的地方来事故现场观看,还问周边人,“你们怎么不去看看啊?”——简直毫无人性,把他人悲剧当成了自己的闹剧; 还有…… 置身事外的人,不,是绝大多数人,谈及亡者,除了一声“死人倒霉、可怜啊”,剩余的都是完全的漠视。那些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的旁观者,他们脸上写满了淡然。 你以为会有一些悲戚或“幸好不是我”的侥幸?没有,除了谈资、夸白,他们根本想不到更多——他们当然想不到,死亡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每个人头上,而不管前一刻你在做什么。 大约也是前年这个时候,一个工地发生坍塌事故,我的叔公在那里丢了性命。事故善后来回谈判了五、六天,直到叔公的大儿子受不了亡父不得归家,才匆匆结束,把叔公从工地上移回家举行丧事。 那是个晚上,天上有月无星,我和众人一起,去工地迎叔公回家。而后举办丧事、下葬。如今想来两年多了,他大概也被世间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每有相同事故——比如这次,人们便会想到当时他赔了多少钱。也是悲哀。 事故善后还在进行中,但结局人们都知道了,无外是赔偿款具体多少。然后等吴拐子的丧事时,再去烧香送礼,最后出殡下葬,就没事了。 日本战国枭雄织田信长,最爱吟唱的歌曲,是 “ 人间五十年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灭随即当前 ” 他无疑是既感叹人世无常,又在激励自己建立功勋。 然而,对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而言,除了挣钱,建功立业像是一场笑话。而纵然他钱再多,再珍惜世间,死亡总是不可避免,又往往飘忽而至。而世间对死亡又越来越漠视,真不知叫人如何是好。 或许这漠视也是一种豁达,那么世间该多一些人性关怀,而不是把亡者做谈资——或许我不该大惊小怪,也许他们都知道死亡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所以才这般豁达。
这个暑假,乡里丧事蛮多。大家都说年气不好。 乡里有座石矿,在山里面。前不久,那边村里有个男人,五十来岁,晚上醉酒骑摩托车,一头撞在大树上,送了性命。他仅有一个儿子,但还在坐牢。这样他的后事便没人料理。石矿山上,有许多挖机打的洞,他们村里人往其中一个洞里铺了点砖,没有棺材,把他放里面草草埋了。 这个故事,一直在乡里人的口里传来传去。听得令人匪夷所思,而现在写出来更觉得毛骨悚然。我们一方面标榜现代化,标榜文明,一方面在“野蛮”的乡下世界,人的生命还是不名一文——低于金钱,低于道义,甚或低于一切。 而在文明的城里,这种事也多见诸于报,实在不宜多说。 还有一桩丧事。亡者是我同学的父亲,也五十来岁。以前我小时候,这位叔叔和他的几位兄弟,在我家对面合伙做生意。每次我去他那儿玩,他都笑嘻嘻的。后来,他的妻子因病去世,加上自身又有些病,他便舍了生意,回家歇着了。而就在一个星期前,他在家去世了。 他大概是晚上喝了酒,然后发病身亡的。邻居早起发现他家门敞着,似彻夜未关,便进去喊叫,才看见他倒在地上,已然身体冰冷,早断了呼吸。而在前一天上午,久未出门的他,还上街买菜、买酒,和众人谈笑,但到晚间,“人便没了”——这是乡里人形容人世无常最常用的一句话。 乡里人都可怜他有三个儿子,却一个人鳏居一室,去世了也不为人知,不甚悲凉。 他做大法事那天,他的儿子们请了戏班子来——不知为何。乡里人都相约看戏,说,“晚上那边有戏看啊,看完戏还有饭吃”。(我们的习俗是做大法事的晚上,要宴请亲朋好友)那戏声远传四里八乡,但躺在戏台旁的他,是听不见了。 所以,我觉得不是年气不好,是人不好。 生前没人关注,身后赚些热闹,这死亡本身不甚凄凉。 我的老师,写过一首诗, “ 雨 雨落在花上,落在树里 雨落在湖面上,落在柴堆里 雨落在灰上,落在雾里 雨落在鸟叫上,落在梦语里 雨落在床上,落在我朋友的家里 微茫的人世,像一场清晨的雨一样虚无 ” 我在一座山上度假时读到这首诗,正好迎着清晨窗外山林里的蒙蒙细雨,感受、记忆都十分深刻。而现在,我觉得普通人的死亡也如同这细雨一般虚无——人根本不问雨的由来,只问落在哪里。
[ 本帖最后由 南卓 于 2015-9-10 23:5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