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送孩子回来,赶上一个左转的绿灯,前面大概五十米没有车,于是加速,快到路口时,看到一群行人正要横穿马路,下意识地连续鸣笛,逼停了行人,转弯而过。没回头看,但肯定留下一片白眼甚至骂声。
到了直道,我开始反省,究竟是什么心理使我一定要抢在行人之前通过路口?我已经把孩子送到,回来也没有急事,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抢行?虽然按规则是该我走,但为什么不急的时候也不能让一下?除了雾霾天气令人焦躁之外,更重要的恐怕是惯性,一种在都市生活中被规训成近乎本能的惯性。在大都市的交通系统持续不断地调教之下,我们已经变成了巴甫洛夫实验中的狗,一种条件反射的动物,看到绿灯,就下意识地要通过,不能有丝毫犹豫,不能思考,必须、一定、坚决要通过。于是,我们反射性地迅速地通过路口,行走,并等候下一个绿灯亮起。
似乎现在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视为某种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了,但事实上,这种螺丝钉的身份却从未被减弱,反而越来越强。我们都成为一个庞大社会系统的组成部分,无论如何努力挣扎,也只能是其中的某个螺丝钉,不过是大小、长短、轻重、色彩不同罢了。这种社会层面的系统规则被深深刻画到每个人的基因之中,在促使每个人遵循当下规则的同时,以相当高的容错率接受和融合所有人的挣扎,并将这些行为消化整合进入新的系统规则。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规训者,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帮助社会系统驯服自己,成为一颗融入社会的合格的螺丝钉。
我们看到绿灯就下意识地前进,不管是否需要急切前行;我们看到利益就下意识地攫取,不管是否真的应该伸手;我们看到便宜就下意识地要占,不管是否真的需要;我们看到新的商品就下意识地要买,不管是否真的有用;我们看到位高权重者就下意识地要重视,不管是否真的值得重视……可是,这一切,正是当下的社会系统所需要的,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飞快地按照规则旋转,旋转,旋转,像《摩登时代》里卓别林手中的扳手。
不仅是我们自己,连同我们的孩子,都深陷其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把起跑线这个词儿用在了教育上,或许是商家的智慧吧。总之,从此人生的每个时段都成为起跑线。每个家长都成了挥动马鞭的骑师,驱动着孩子在每个时段拼命地奔跑,红灯停止,绿灯通过;红灯,绿灯;绿灯,绿灯……
一路绿灯的奔跑,奔向不可知的终点。
当然,路上还要拖上第三代,奔跑。是绿灯,快跑……
在整个系统崩溃之前,没有人可以逃离。
其实这个世界很大,肯定存在没有被社会系统笼罩的地方,即便在系统内部,也应该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停留,只要我们不自觉地加入到规训自己的行列中去。
总会有一天,我们会认识到,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的智力是有限的,我们的需求是有限的,甚至,我们的感情也是有限的。
即便人生中处处是绿灯,时时在奔跑,我们也终将会发现这样一个现实:
世上有无数的美食,我们吃不完;世上有无数的美景,我们游不完;世上有无数的财富,我们赚不完;世上有无数的知识,我们学不完;世上有无数的好书,我们读不完……
那些我们遇到的、得到的、学到的、读到的、喜欢的、爱的、经历的,就是我们最真实的生命,正因为有限,所以才更加珍贵。毫无节制地占有,不是最好的生活;一刻不停地奔跑,不是最好的生活;即便人生中处处是绿灯,下意识甚至无意识地前行也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像一颗飞转的螺丝钉。
在这个意义上,时刻飞转的螺丝钉和整天无所事事的猪,实际上没有差别。我们常常嘲笑无所事事的猪,对自己待宰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我们难道不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高悬在我们的头顶?无论多么高贵、成功、伟大的人,都无法逃离命运之刃最终的裁决。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嘲笑猪呢?这么说来,时刻飞转或许还不如无所事事,至少可以拥有精神的自由。或许,一只伊壁鸠鲁式的猪是更好的选择。人类和猪的差别大概就在于,猪的无所事事是天性的,而人类是自觉的。正由于人类会在无所事事时思考,人类文明才绽开璀璨的哲学之花,人生才被赋予了意义。但在这个时代,人们不需要意义,更不需要哲学,只需要绿灯和永不停歇地机械奔跑。
回家的路口,看到路边的一个邮筒。如果不特意告知的话,现在的孩子恐怕已经不认识这东西了。在今天的即时通讯技术面前,邮筒显得那么古老、陈腐和落后。当然,那其中曾经慢慢飘远的信笺,和遥邈的思绪,也注定将成为历史的陈迹。
或许,地球已经无法承载人类现在拥有的速度了。
在可预见的未来,如果不能走向星际,重新以空间距离放慢人类的脚步,人类终将在奔跑中毁灭自己。这一天我们可能看不到了,无论是星际移民还是地球毁灭。当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使自己慢点儿变成全自动的螺丝钉。慢点儿,再慢点儿。认真看看身边逐渐变老的家人,想想许久不见的朋友。给一个牵挂的人寄一封古老的信,然后怀着期待,慢慢地等候回音。
绿灯时,或许我们可以不再下意识地穿过,说不定就在旁边,我们会发现一个同样绿色的邮筒。
按,昨天早上的真实体会,于此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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