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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小说] 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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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04: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按下了门铃,而心中的狐疑,就像钢罐中泄露出的气体,在等待的时间中,散发得越加浓密。坐完地铁,又倒了公交,再步行不下三千米,并在几次问路、折返之后,我终于在一群新盖的住宅楼中间,找到了地址上所写的那栋。这算什么?连写字楼都租不起吗?家庭办公?如果不是朋友推荐,我真会怀疑自己进了黑店。
门开了,这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黑框白腿的眼镜,镜片下眼神发怯,有些贼瞄一样看着我。他乳臭未干的神情,甚至让我怀疑他是刚毕业的学生。唯一让他显得老成的地方,就是这家伙的发际线,好吧,我的意思是,他的头发实在少的可怜!如果换作我,何苦留一个滑稽的三七分,直接剃光好了。眼看他身材也是十分单薄,似乎只要我吹口气,就能让他贴在天花板上。而他高挑的个头,更是雪上加霜,活脱脱一个张嘴的电线杆。
“您好,我是白桦,您就是黄医生吧?”
“是我,是我。你不用叫我黄医生,就叫我,呃……就叫我黄医生好了。你来的很准时,正好是我们预约的时间。”他口中吞吞吐吐,表情尴尬而不自信。我怀疑自己的时间要被他浪费了。幸好没打预付款,不然就赔大了。
但我还是伸出了右手:“应该的,哈哈。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认识你。呃,里面坐吧。”
这房子很小,目测不到60平。两室一厅,客厅基本上只是个过道。他将我引至一个房间,大概是卧室改的吧,当做接待室。另一个房间门关着,我猜是他睡觉的地方。
房间里有一台办公桌,对面有两个相向而立的沙发。他没有坐到桌后,而是请我坐在沙发上,然后自己坐到了对面。我见他两肘支在大腿上,双手合十挡住嘴唇。他眼睛盯着地板,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他突然抬起头,说:“先讲讲你的情况吧。自我介绍一下。还有最近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想来做心理咨询?”
凭我对心理治疗微薄的印象,我以为医生会引导病人,自然而然地问出这些问题,可这家伙居然一点技巧也没有。我想起朋友说,他的治疗方式很特别,和别人的不一样。可我想象中的“特别”,并不是眼前这样的。真不知道他是大智若愚,还是本来就不行。诶,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不知道我朋友跟你介绍过什么,索性我就从头讲起吧。我的名字你是知道了,叫白桦。这名从我出生到现在,用了31年,没改过。然后,呃,然后,具体点说,你都想知道什么信息?”
“家庭状况,婚姻状况,工作状况等等,个人爱好什么的。”
我觉得这些都是个人隐私啊,干嘛要告诉他呢?但是转念一想,这也都是为了治疗,说就说也无妨。
“家庭状况,就是我父母都在,身体健康,感情……就那么回事,反正那么大岁数了,还能离咋的。婚姻状况,我目前单身,没有相亲的打算,家里也在催,但我觉得应该顺其自然。工作方面,我以前是程序员,现在搞社会学研究。”
“程序员搞社会学研究?听起来蛮有意思的,能详细讲讲吗?”
“对不起,但是这个研究内容,原则上这应该是保密的。”
“原则上保密……嗯。其实你知道吗白桦,我有种直觉,关于件事情,你一定会告诉我的,因为这就是你来这儿的理由。”
他的话让我有些诧异,不得不说,他的直觉想当准确。因为我的问题,确实跟工作有关,好一阵子我都想找个人倾诉,可又对家人朋友难以启齿,怕被他们当成疯子。无奈之下,我最后才来的这个地方。或许会找心理医生的,都是像我这样的人吧,有病没病的,憋了一肚子话。牢骚发完了,“病”也就好了。
“好,你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花钱来这聊天的,不配合的话,亏的人是我。对吧?”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我微微点头,稍微酝酿了一下,想想该从何讲起。
“你知道,社会学研究,很多时候会受到伦理的限制,许多设想都没有办法展开。什么意思呢?举例说,比如你想研究环境暴力因素对青少年学习能力的影响,你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发问卷,抽样调查?”
“嗯,问卷是最常见的方式,很多时候也是管用的方式。但在有些课题上,比如说这个,问卷的效果就不会很好。”
“为什么?”
“首先,青少年的自我认知能力还不完整,问卷得到的结果,往往与事实偏差过大。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更棘手的问题是,就算你得到了客观反馈,也不能通过相关性来判定因果关系。就比方说,假如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越频繁暴露在暴力环境中的孩子,学习能力越弱。但你就能确定后者是前者导致的吗?不能。因为可能是那样的孩子家庭环境差,家长文化水平不高,教育能力低下,导致了他学习能力弱。也有可能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说这句话,但意思就是,或许这种孩子本身就有‘暴力基因’,他们会主动寻求暴力环境,而不是被动被环境影响。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但你无法一一验证,因为不可能做到控制变量,这在现实里是不可行的,你总不能抓来两波孩子,分成实验组和对照组,然后带着实验组的孩子每天观摩黑帮火并,让对照组的连看动作电影都被禁止吧?”
“确实,人类不是小白鼠啊。”
“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也很无奈。但最近几年,因为技术的发展,研究可以新的方法进行了,我们管这个叫‘沙盘模式’。”
“沙盘模式……怎么说,搞模拟吗?”
“对,你很聪明。现实里没法实现的,我们就放在虚拟世界里。这个具体讲比较复杂,但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用超级计算机,按照一定的规则,随机生成人格模型,然后根据需要,把它们复制成多份,作为对照组和实验组。我们要做的只是修改环境参数,然后让数据自己去跑,出来的结果,稍微整理分析一下,就可以用了。”
“现在的技术都这么逆天了?”
“是啊。所以有时候,诶,该怎么说呢?我会觉得焦虑。”
“焦虑什么?”
说到这里,我皱紧了眉头,牙齿咬着嘴唇:“超级计算机处理量不大的时候,我们可以开启程序的可视模式。意思就是,你能亲眼看到那些人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我知道这些都是电脑生成的影像,就跟3D电影似的,我都知道。只是……他们看起来太栩栩如生了。我没法不让自己怀疑,他们真的只是一堆数据吗?没情感,没有灵魂?这个想法听起来可能比较滑稽,但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见我所见,想我所想,恐怕你就能理解了。”
我感觉自己说得口干舌燥。黄医生听完之后,也没再讲话,他又把手指挡在了嘴唇上。过一会儿他问我,要不要喝茶。我说好。他就起身离开了房间,一分钟之后,端回来两杯立顿。我发现屋子里连个茶几都没有,只能把杯子放在办公桌上,这儿真是太寒酸了。
“我能理解你,完全能够。”他这样对我说。
“真的吗?”我觉得他只是在安慰我,一种例行公事。
“当然了,我没必要骗你啊。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能不能告诉我更多的细节。比如,你还记得什么时候,自己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想法吗?”
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这样问,但这确实是个很尴尬的问题。我陷入了沉默,并非因为说不出答案。事实正好相反,那一刻对我来说太过震撼,在余下的生命中,我都无法将它忘记。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鼓起说话的勇气。
“嗯,确实发生过一件事儿。那之后我没法再像之前一样,把电脑里的被试模型,只当做数据来看了。诶,说来话长,我最好从头讲起。”
“没关系,我们有时间。” 
“前一段时间,我们开了个新课题,研究正面利益刺激对人类道德感的影响。”
“听起来很厉害啊……不过这是什么意义?”
“意思就是,你是个好人,看我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做坏事。”
“哦,这样啊。那你们可捡便宜了,反正电脑里的钱怎么花也不心疼。”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项目进行到了后期,我们需要进行一组极端情况实验。大概意思就是,现在一个陌生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你手上,只要你选择杀死他,就能获得大量财富的支配权。钱的数额呢,是实验中唯一的自变量。哦对了,我们模拟的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所以被试模型们会相信,没人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也就是说,完全不用担心警察、法律之类的,无需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全凭良心?”
“对,全凭良心。”
“听起来好像上世纪80年代寻宝电影里的情节。”
“或许吧。总之我们随机生成了一百万个人格模型,然后在他们身上进行重复实验,每次增加砝码。”
“这是魔鬼的交易啊。”黄医生长叹一声,好像面临抉择的是他自己一样。
“所以,你猜最低给多少钱,就有‘人’愿意去杀人?”
“一百万?”
“你猜得太高了。五百。”
“搞错了吧?!”他一脸惊愕,“你们这程序靠谱吗?是不是生成出来的,都是一些人格残缺的心理变态啊?”
“你这么说就不应该了。这个人格生成程序,是数不清的研究者,经过几十年的开发,才最终成型的。它已经创造出很多成功的课题案例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总不能贬低前辈们的心血吧?”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你是外行,不懂也正常。况且刚才我说的也只是个例,并不多见。只是随着实验重复进行,金钱数额的逐渐增加,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谋财害命?”
“没错。如果用一百万个像素对应所有的人格模型,棕色代表尚未放弃底线的,红色代表已经禁不住诱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看到红色像地下冒出来的血水一样,一点一点,越来越多,慢慢扩散,直到把整个画面淹没。”
“这……太可怕了。就没有一个能坚持到最后的吗?”
“什么叫最后?一千万不行可以一个亿,一亿不行还有一百亿,一百亿不行可以让后面再加无数个零。总有一个数字能把人格压趴下。”
“我的天……所以这就是你们得出的结论?”
“诶,也不完全是。其实在这一百万个模型里,的确有一些异类。”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意识到我接下来要说的,将是些重要的内容:“请具体讲讲。”
“你知道吗,随着我们不断加码,直到一个你想象不到的数额时,99.999%以上的被试都沦陷了。一百万里的不到十个,准确说是七个,留了下来。我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圣徒型人格’。”
“所以这些‘圣徒’坚持到了实验最后?”
我耸了下肩:“我也希望他们能,可惜没有。但是,但是,他们不是被钱打败的,要是这样就太简单了。我把这些模型单独调了出来,分别研究他们的人格结构,找出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
“然后呢?”
“然后我为每个‘人’单独创造了场景,让他们相信一些匪夷所思的,甚至是超自然的事情都可以发生。第一个被试为了回到三国时期,选择了杀人;第二个为了让她丈夫复活而杀人;第三个想变成外星人;第四个是位数学家,我让他相信,只要选择杀人,就能解决困扰他已久的一个世界难题,而他就的那么做了;第五个是位作家,他想要获得不竭的灵感;第六个觉得只要牺牲眼前的人,就能让世界永葆和平。总之他们都选择了那个……刚才你怎么说的?对了,‘魔鬼的交易’。”
他倒吸了一口气,然后问我:“可是还剩一个呢?”
“对,我也正要讲这个呢。第七个被试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调出他的人格模型,分析了好几天,始终找不到明显的诱惑点。可我们就是不相信,这个人真的那么“无欲则刚”吗?于是又把他带入好几个场景,依次进行模拟。结果发现,这人的欲望水平,真是低的令人发指,他不要利、不要名、不要权,就算对生活和自我,也没有任何额外的想法,我们许诺他变帅,智商变高,永远健康,甚至长生不老,他居然都无动于衷。”
“哇哦,真的可以这样。他是位得道高僧吗?”
“怎么说呢,有句话讲:大隐隐于市。我想指的就是这样的人。”
“那后来呢?你们放弃了吗?”
“当然没有,正好相反,这个难得一见的模型,激发了实验室所有人的执著。我们觉得,研究员对于计算机里的虚拟世界,就该是上帝一样的存在啊,怎么可能有办不到的事?于是大家聚到一起,头脑风暴,几经讨论之后,筛选出一个被认为最决绝的方案。就是说,把他要杀死的对象,进行编程,将其编辑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然后在正式实验之前,将两者带入另一个模拟场景,让混蛋到当着被试的面,将他的所有人家,母亲、父亲、妻子和女儿,一一杀死,而后者被绳子绑住,只能眼睁睁的看这一切发生,什么也做不了。实验发展这一步,其实已经开始脱轨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是啊,你们这样做太残忍了。”
“呃,这当然是一方面。不过我想说的是,从逻辑上讲,我们已经偏离了当初设立的命题。被试面对的既不是正面刺激,和对方的关系,严格来说也算不得是陌生人了。从这儿开始,我们做的事已经和科研无关了,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强迫欲。”
黄医生听得一愣一愣的,过一会他缓过神来,问我说:“你既然这么清楚自己的心理,干嘛还来找我做咨询啊?”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拿起杯子喝口茶,然后继续往下讲:“环境、情景、被试、击杀对象等等全都载入完,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我们把程序从头跑了一遍。等待的时间里,大家就跟小孩子第一次看黄片一样,既刺激,又困惑,还有点害怕,谁也不知道这次能否跑出预期的结果。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所以我猜,这次你们成功了?”
“哼,怎么可能,我也希望事情就这么简单!实验程序跑到一半,自己就崩溃了。重启了两次,结果还是一样。调出过程记录,我们发现程序崩溃前一瞬间的数据,在逻辑上完全无法解释,到处都是自相矛盾之处。我们的觉得可能是遇到了BUG,于是大家开始轮番检查。整个实验室又忙活了将近一周,把程序从头到尾,读了不下十遍,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可是你一让它跑,最后准保还是崩溃。大家后来都快疯了,包括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老到不适合干这行了?”
“那后来呢?这实验不会就放弃了吧?”
“当然没有,后来是我们一个最年轻的同事提议,可不可以启用视觉模式,生成整个实验的过程视频?我们告诉他别逗了,要那样做,超级计算机满负荷工作三个月也做不完,期间我们什么也不用干了。他说不需要从头到尾,只生成崩溃前三分钟,甚至前一分钟的就行。直觉告诉他答案就在那里。”
“所有你们听他的了?”
“是啊,毕竟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们花了两天两夜,只生成了40秒的视频。够短的是吧?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速度尤其慢。”
“那这40秒够用吗?你们能看到想看的东西吗?”
“不,一点也不短。”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实际上,我现在反而觉得它太长了。打开生成文件之后,我们看到了什么呢?被试穿着白色上衣,黑色裤子,大概是布料吧。我不得不说他是个面容清秀的人,但他的表情却特别……诶,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描述了,特别的扭曲和痛苦。你看他在哭,但似乎又想笑;他特别想保持镇定,可又掩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满脸都是憎恶,却又露出一丝丝怜悯。我看到这里,就明白超级电脑在过去的48小时里,的确是满负荷运转的。然后被试,如我们的程序设定,拿着一把手枪。他的击杀目标就趴在面前,奄奄一息,没有任何反抗或逃跑的可能。被试举起枪,对准目标。我们都在等他扣动扳机。但他一直没有,反而是持枪的那只手,不停地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视频只剩十秒的时候,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会开枪吗?还是不会?程序最后为什么崩溃了呢?我盯着屏幕,当时感觉那10秒钟,比一小时还长。”
说到这儿,我停下了,把手按到嘴唇上。房间突然变得特别的安静。
“然后呢?”半响之后他问我。
“然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因为我看到的是,按照编程的逻辑,根本不可能出现一个画面:被试,他,举着枪,把枪口调转向自己,然后扣下了扳机。画面到这儿就没了,因为程序到就是在这崩溃的。”
又是一阵沉默,我俩好像都不知道,该如何将谈话继续下去了。
然而还是他先开的口:“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有一个疑问。”
“你说。”
“为什么你们从数据上,分析不出这个情况呢?我觉得你们应该,怎么说呢,应该已经有,把数据当成画面看的能力了啊?”
“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是大概是《黑客帝国》看多了吧?几百T的数据,那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看得过来啊?不可能的。我们平日工作里,只是截取特定段落,代入分析程序,来判断试验结果。一旦数据的形式超出日常的范围,比如说这次,我们基本上就只能干瞪眼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这次为什么会超出范围呢?”
“说不太清楚,我们也还在研究。这是我们实验室第一次遇到如此破格的情况,但是听说其他很多实验室,也都遇到过,而且近来似乎发生的越来越频繁。”
“越来越多?”
“对,好多实验室的被试模型,都做出了实验员预料之外的行为和选择。实验不再像以前一样,能够轻易给出我们需要的,非黑即白的结果了。”
“嗯…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了啊?”
“大家都在讨论,暂时还没有定论。但我从另一个实验室听来的猜测是,随着这些人格模型变得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复杂,他们可能,我只是是说可能啊……开始拥有自由意志了。”
医生的脑袋微微颤了一下,他告诉我,他现在明白我在焦虑什么了。
我说:“是啊,可我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很蠢。那些被试,终究只是计算机里的数据。虽然他们可能会做出很复杂的行为,可一切都是电脑计算出来的,是注定的,板上钉钉的,哪里有他们自己意志的位置?被试的每个模块,每个字节,都可以被我随意增删修改。我让他们哭,他们就不可能笑。我让他们丑,他们就不可能美。你把这叫做自由吗?”
“你就像上帝,在俯瞰他们。”
“呵,这么说也没错。”
“可在结果被计算出之前,你还是无法预测他们的选择?”医生这样问我。
“什么意思?计算本身就是预测啊,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不,不,不能这么说,你不能说足球比赛本身就是在预测比赛结果。”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他开始跟我抬杠了。
“呃……我也不知道。或许,你应该承认被试模型们,真的有自由意志呢?”
“一堆有自由意志的数据?”
“谁说不能有呢?”
我发现自己后悔来这里了。我的感觉不但没有得到抒解,反而被他越搅越乱。我把脸埋到手里,搓了又搓。抬起头之后,我说:
“那你让我承认,这些被试和我们一样,有意识,有感觉,以后我的实验还怎么做?我是在杀人吗?是在逼良为娼吗?”
“哦抱歉,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说你的被试们有自由意志,但并没说他们有意识和感情。”
他的这句话让我有点懵了,我问:“这三者难道不是同时出现的吗?”
“一定要同时出现吗?我不知道,但有没有可能,只有一者或两者存在。比如说,以后可能会出现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但是它没有情感。其实吧,我们是参照自己的感受,才得出三者共生的结论的。话说回来,就算对于人类,实事也未必如此,你怎么解释刚出生的婴儿呢。他们有情感吗?大多数人会说有对吧。他们有自我意识吗?这个问题又变得不好讲了。”
“那你的意思是?”
“什么?”
“你的结论?我该怎么做?”
“我哪有什么结论啊!我现在跟你一样困惑。”
我突然觉得自己被耍弄了:“那你算个毛心理咨询师啊?什么问题也没帮我解决,反倒添一堆堵!”
“我本来就不是啊。”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了当地承认:“你倒是诚实啊,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我突然笑了起来,“就你这样的骗子怎么赚钱啊?”
“我不需要赚钱啊,这里钱对我又没有用。”他耸了耸肩。
这个怪人!我对他越来越好奇了:“钱对你没用?难道你不食人间烟火吗?老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很无辜,可又好像在怜悯我。
“怎么,难道我知道了会被灭口吗?”
“不会。”
“那就说呗。”
他又用那个眼神盯着我,搞得我自己浑身不自在。我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去:“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是你的作者,准确的说,你的作者在这世界的投影。”
“我的……作者?写书的那个作者?”
“没错。话说回来,可能连你也是他的另一个投影。”
“什么意思,老兄,我没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你是我小说笔下的人物,咱们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
我一听这话就乐了,原来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不是我,而是这位哥们,而且他病得还不轻。
“呵,作者先生您好。真是难为你了,写个小说还把自己搞得那么穷酸,你为啥不把自己的头发写多点呢?”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茶还没喝完,伸手去拿。
“我也想啊,但小说要忠于现实。”
“可也要高于现实啊!”
“呃,你说得没错,但是不在这方面。我是个严肃的作者,不写玛丽苏。”
刚喝进嘴的茶,差点就被我喷了出来。这个人实在太逗了!
“那你好歹写点严肃的主题吧,战争啊、政治啊什么的,干嘛写我这样的小人物啊。”
“那些东西我写不来,暂时没有能力。话说回来,我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写的东西不严肃。”
“哦,是吗?那咱们这篇‘小说’要表达的主题是什么?主要矛盾是什么?采用第几人称视角啊?要分成几个章节啊?”
“喂,你这样问很无趣的。”
“那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啊,我不是你笔下的人物吗!”我讪笑着,感觉自己在智商上完全压制了他。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
“你是作者啊,世界的创造者,真想让人相信你,有一万种方法都可以,比如说瞬间变出个美女什么的。”
“诶,再说一遍,我是个严肃的作者,不会写超自然的东西。”
“可你刚才讲的东西,本身就相当超自然了。”
他皱着眉头,嘴唇张合了几次,欲言又止,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了,其实我没必要这样嘲笑这样一个,误入歧途的人。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真的,老兄,不开玩笑,我建议你去找个同行看看。”
“你觉得我有心理疾病?”
“话倒不是这么说,但看看也没有坏处吧?”
他低头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还真是,说不定这样更轻松些呢。”然后他抬头问我:“白桦,你愿意当吗?”
“什么?当什么?”
“我的心理医生啊。”
“我倒是想,可惜不行啊。”
“没关系,无所谓,你想当就行。”
“我还是不明白,你让我怎么当?”
“等一下,一分钟。”
“嗯?”

一只燕子从落地窗外滑翔而过,今天的天空湛蓝如新,难得一见的没有雾霾。这间办公室的位置是我亲自挑选的,从十八层向外看去,视野宽阔,容易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内部布置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如何让客户,或者说患者们,既不觉得逼仄,也不会感到太过空旷,如何在这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是门微妙的学问。
从业几年来,我多少也见识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病人。但是眼前的这位,仍然是其中最奇怪的一个。
“所以你觉得,这个世界你虚构出来的,我们都是你小说笔下的人物。”
“我只是在说实话,信不信由你。”
“我当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先问几个问题,可以吗?”
“随意啊。”
“嗯,我想你明白,一般来说,小说里的人物都不会知晓,自己其实身处于小说之中。而作者呢,也不会告诉他们。可你为什么选择了告诉我呢?”
“因为这跟小说的主题有关。”
“主题?可以讲讲是什么吗?”
“这个,我也说不太准确,但基本是要探讨作者和他笔下人物的关系吧。”
“所以,黄先生,你觉得,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呢?一位是全能的主导者,而另一位只是被动的遵从者,是这样吗?”我微笑着问道。
“我原来觉得是这样的,但最近开始动摇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写作这样一篇小说,创造你这样一个人物,来帮助我探讨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能和你一起探讨问题,我已经感到很高兴了。相信你也是如此吧?”我想这是个好兆头,患者开始表达交流的意愿了。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啊?”他不耐烦地说。
“哈哈,您看,您这里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了呢?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我应该是依照你的意愿而存在的,既然如此,您觉得我啰嗦,完全可以不这样写吗。”
“可是情节必须顺其自然,不能生般硬套啊。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写出刚才你说的那些句子,只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你明白吗?”
这人比我预想中的更有意思,我开始觉得。
“那你想说的是,就算你是‘小说’的作者,是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物’的创造者,你也不对我们拥有100%的控制权?”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是小说唯一的作者。我没有100%的控制权,谁有?”
“但从你刚才的话语里,我觉得你的‘写作’也不是完全天马行空,你还是愿意遵从一定章法的。”
“当然了,我非常讨厌那种情节设计散漫不负责,作者还特自以为是的小说。举个例子,有的作者在开头挖了个剧情大坑,后面自己又补不上了,怎么办呢?就让人物出车祸吧,人一死问题就解决了!这简直就是玩赖啊,他们是在滥用自己创作的权力!我看小说是为了看人物,看他们的心理怎样起承转合,因为内在的变化,而导致情节发展的。不是为了看作者一遇到写作困境,就送笔下人物去死的。”
他这段话一下子就逗我笑了起来。其实我也算半个书迷,他说的这种情况,我完全了解。可我还是认为,他想法有些偏激了。
“听你这样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高兴啊?因为你保证我下半辈子再不用担心出车祸了,反正你不愿意这么‘写’。”
“诶,你别断章取义啊!我没这么保证过。我只是说不随便写意外事件,没说绝对不写。”
“可什么叫随便‘写’,什么又叫不随便的‘写’呢?’”
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大概是被问住了吧。他用左手揉搓着下巴,目光从我身边斜过。过了一会,他好像想明白什么了,把头转过来,看着我说:
“不随便写的意思就是,不要利用意外事件来让人物逃避内心的选择。”
“比如说?”
“比如说,我现在就不能用凭空变出一只独角兽的方式,来让你相信自己生活在一篇小说中。我只允许自己,用语言来说服,希望你可以逐渐地改变想法。”
“就像传教一样?”
“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我突然意识到,这位患者的病情其实比想象中更严重。他不光坚信自己的幻想,还妄图将其强加于别人。看来我接下来对待他,需要更加的谨慎了。
“那你觉得‘这个世界’,和‘你的世界’,最大的差别在哪?”
“你是问小说和现实的差别吗?”
“嗯,按照你的理解,可以这么说吧。”
“最大差别在于,现实没有结局,而小说却一定需要个结局。矛盾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当矛盾被解决了,小说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而现实世界的矛盾却永远不会结束。”
“那在你现在‘写’的这篇小说里,主要矛盾是什么呢?”
“是我想让你相信自己生活在一篇小说里,而你死活都不信,反而觉得我是个精神病之间的矛盾。”
他再一次把我逗乐了,我见过那么多奇怪的患者,这位恐怕是最好玩的一个。
“那假如我,最后被你说服了,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呃,可能就结局了吧。”
“是吗?那我还蛮感兴趣的,你愿意向我剧透一下,我的‘结局’吗?”
“说实话,还没想好,但我已经为你感到同情了。”
“为什么?”
“因为我笔下的人物,下场一般都很惨。”
“真的吗?所以最后我会因为无法承受真相,而悲愤地跳窗自尽?”我笑着问他。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既然都被你说出来了,我大概就不会再这样写吧。”
“那我是不是应该谢您不杀之恩?”我开玩笑地问他。
“呵,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不过……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不可能说服你了。”
他的这句话让我不知是喜是忧:“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把你塑造成了一个思维固执,坚信逻辑和理性的人。而我又禁止自己,在你面前展现超自然的元素。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个闭合的逻辑环,我没法身处在这世界中,却让你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哈,那矛盾岂不是永远无法得到解决,这篇‘小说’也就没办法结束喽?”
“没法结束也得结束啊,我又不可能一直写下去……诶,可我的确想不出来该怎么写这个结局。”
“所以啊,你何苦为难自己呢,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结局呢?”我试着引导他走出思维的怪圈。
“不可能,一定会有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话说这篇小说的写作方式,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我是想到哪写到哪,没有提前规划的。所以才弄成现在这样,无法收拾的局面。”
“‘作者’是小说的主人,怎么会控制不了情节的走向?”
“呵呵,以前我也这么觉得,但现在,我发现好多时候,与其说是作者在推动情节前进,不如说是情节在牵着作者走。”
“所以你觉得我在牵着你?”
“不,不是你牵着我,也不是我牵着你,是情节,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它牵引着我们所有人。与其说是我在写作,不如说是这个世界借助我的大脑和手指,在不断地完善和扩充自己。它寄生在我的脑海里,却拥有着自己的生命,自成一体。我可以声称,这个世界中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源自于我。但它终究不属于我……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努力理解着他话语里的含义,试着给出恰当的回应。
“我想我应该明白。所以,这就是,你无法告诉我‘结局’的原因?”
“算是吧。结局不需要我来告诉,它最终会讲述自己的。”
我发现对方表现得有些疲惫了,他双手抱肩,半天也没再说一个字。过了半响,他对我说:
“好了,白医生,真心谢谢你,陪我聊了这么多。可再往下,我也不知该谈些什么了,要不咱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吧?我数十个数,然后小说就结束。”
“‘小说’就结束?什么意思?”
“十。”
他没有理会我,兀自数了起来。我知道他的话都是些无稽之谈,可荒谬的是,自己心里还是“咯噔”地震了起来。万一他说得是真的,十秒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九。”
拜托,白桦,你可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从业标准第一条,不要被患者的思维带跑。
“八。七。六”
让他数吧,让他数,数完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可能病就好了。
“五。四。”
数吧,数完我就可以确信自己不是生活在小说里了。
“三。”
可万一,万一他是对的呢?
“二。”
不,不可能,不要胡思乱想。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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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清月 + 2 青少年的自我认知能力还不完整,问卷得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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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6 04:57:53 | 显示全部楼层
PS: 
1,手机上很难排版,不知为何,每段前的两个空格总是调不出来。希望这对阅读感官的影响,不至于过大。俺先给各位陪不是了~
2,这篇不是我一直宣称要写的那篇小说,而是后者的衍生品。我对新作的期望极高,因此创造几经反复。最后出来什么样,还看造化吧。
3,发现水云间写小说的同学越来越多了,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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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07:5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一遍,内容有趣。还有新作正在酝酿之中吧,愿你构思顺利、早日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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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13: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赞!超级赞,非常精彩!一口气看下来的,非常吸引人。

前半部分的节奏特别好,细节也很真实。故事情节构思可能受到了“机器人发展到一定阶段是否会具备自由意志和情感”这一老话题的启发。

后半部分很新鲜,可能是我读书少,还没见过这种写法的。感觉上很大胆,写法上又觉得好像有点偷懒,怎么想的怎么写,临近结尾的部分确实感觉有点啰嗦似的,结尾很漂亮。

邦兄是我接触过的人中最有小说家潜质的,把期待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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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14: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有,情节结构也不错,俄罗斯套娃式的,套了两层(或者说三层),也是比较经典的结构了。

又看了一遍开头作者的自画像,非常传神,还带着点自嘲,挺好玩的。我肯定就做不到这么准确传神地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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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15:3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情节的主人公,和小说的作者,谁可以起主导的老话题,但是一个全新的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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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16: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情节好赞!!有一种看侦探小说的停不下来的感觉。看到程序有了自由意志的那部分感觉到可能这两个人就身处在虚拟的世界里,但是没想到情节又陡然转了过去,结局是真没猜到,倒数的时候看得有点小紧张。关于作者和人物关系的探讨很受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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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6 16: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气读完,太精彩了!

前半段节奏特别好,几乎是全程屏住呼吸在读,叙述、白描和主题非常引人入胜!后半段临近结尾的地方稍有些凌乱,可能是因为前半段的描述更让人觉得这是一篇探讨人工智能这类终极问题的作品,而到后面突然转折,突兀中叠加的内容有些繁杂所致。

期待邦兄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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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17 20: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讲述的方式很大胆,有些小细节处理也很聪明:比如“心理咨询”,作者应该是不太了解这方面,所以用“治疗方式很特别”冲淡了对“正经”的心理咨询师的刻板印象。故事的结构颇似电影“十三度凶兆”《The Thirteenth Floor》,不知道作者有没有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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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18 03:4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9# minaday 的帖子

小聪明被发现了,哈哈 →_→ 
 你说的电影我没看过,不过见标题就很感兴趣,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看,谢谢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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