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唐蘭先生的治學之路(下)
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唐蘭奉調故宮博物院工作,1956年在他的領導下,故宮博物院組織“五省市出土文物展覽”,他親自撰寫《五省出土重要文物展覽圖錄序言》。1959年他又領導組織“歷代藝術館”陳列展覽,在紫禁城中心地帶保和殿及其東西兩廡展出三千三百六十八件藏品,這是故宮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古代藝術藏品的展示,他親自撰寫“陳列大綱”和“總說明”,展覽主題明確,並通過藏品的展示對古代藝術史中的許多具體問題提出了科學的解釋。通過此次展覽,他還爲故宮博物院立下“展出必有大綱和說明”的規定,使此後的展出陳列逐步建立在學術研究的基礎上,大幅度提高了故宮博物院陳列工作的學術水平。
他不斷研究新發現的殷周時期的金文資料,先後考釋了郟縣銅器、宜 夨簋、朕簋、永盂、史 簋、 尊、利簋、大克鐘、牆盤、岐山董家銅器、寶雞銅器和微史家族窖藏銅器等,對研究西周前期武王伐紂、成王立政及昭王南巡等記載,對系統排列西周中期中的人物關係,對解讀我國六七十年代大量出土的考古資料,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他對許多銘文所做的現代漢語翻譯,是普及古代歷史知識的有效辦法,現已成爲各地博物館中先秦青銅器陳列的高級模式。
早在1929年唐蘭研究夨令方尊時,就實質上提出了“康宮”的斷代問題,1934年他又發表了《作冊令尊及作冊令彝銘文考釋》一文,進一步論述了這一問題。後來郭沫若、陳夢家等都從不同角度對這一論題提出了質疑。1962年,唐蘭終於把這個縈繞腦中三十餘年的懸案寫成《西周銅器斷代中的“康宮”問題》長文發表。該文通過深入考證西周的宗法制度和祭祀制度,具體針對郭沫若、陳夢家等提出的不同意見,從各個方面,逐條作了詳盡的答疑解釋。唐蘭論定金文中的“京宮”是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成王的宗廟,“康宮”是康王的宗廟,康宮中的昭、穆、夷、厲,應爲昭王、穆王、夷王、厲王之廟,金文中凡記有諸王宮廟之銅器皆應爲諸王身後之器。他還論定“康宮原則”是繼王國維、郭沫若“標準器斷代法”之後,金文斷代的又一重要標準,此標準提出後,以之不斷驗證其後新出土銅器銘文,屢試不爽,至今未見與其衝突而不可解釋者,這個斷代標準逐漸爲多數金文研究學者認同。
這個原則不僅解決了一批銅器銘文的斷代問題,也影響到對西周史一些問題的分析。1973年在此文基礎上,唐蘭又寫了《論周昭王時代的青銅器銘刻》長文,重點解決昭王銅器,上篇彙集昭王時代有南征記載的五十三篇銘文,逐篇作了考證;下篇以事件、人物、器形花紋和出土等項列表排比,找出各器之間的聯繫,再結合有關文獻,從銘文的專名、慣語、文法、文字結構和書法等方面分析此期銘文的特點。利用“康宮原則”把一批過去認爲是成康時期的金文資料重新定位,從而用昭王銘文歸納出昭王兩次南征的大概歷史輪廓,爲利用金文資料重新全面研究西周史解除了認識上的部分障礙。在唐蘭去世前的三年(1976至1978年),他帶病竭盡全力撰寫《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徵》一書,全書以王世爲綱,前有總論,後有對該王世諸銘文的詳盡訓釋,每篇銘文都有釋文、意譯、注解和說明等項。原計劃要寫三卷二百萬字,但是他生前只寫了五十萬字(原注:見王玉哲:《甲骨文自然分類簡編·序》),現有該書,是唐蘭次子唐復年據遺稿加工編輯而成的。書稿寫到穆王,穆王世已收入的三十六件銘文已寫就,但總論尚未及寫。書稿裏還有一篇四十八頁紙的銅器銘文釋文集錄,共收入武王到夷王的銅器二百六十九件,寫於1976年,按唐蘭寫書的習慣,知道這是他全書撰寫之前初擬的寫作提綱,這個提綱尚缺厲、宣、幽三王時期的內容,從中可以瞭解唐蘭對夷王以前諸器的釋文和斷代的初步想法。二十世紀系統地研究西周金文的作品,三十年代曾有郭沫若的《兩周金文辭大系》,五十年代有陳夢家的《西周銅器斷代》,郭書創通體例,首倡標準器斷代法系聯西周銅器,陳書沿襲郭書體例,並注重結合考古實踐的成果。唐書的未完稿發表於七十年代末,繼承上兩書的框架結構,輔之以用“康宮原則”斷代,緊密而系統地結合西周文獻,增加了大量新出金文資料,明確地提出了用西周金文重寫西周史的任務。這部凝聚他一生心血和學識的作品,是一部我國金文研究史上極具創造性和總結性的著作。
與《史徵》並行,唐蘭曾醞釀寫一部系統總結其一生甲骨文研究的著作《殷墟文字綜述》,作爲計劃的一部分,他準備先行編一部有文字考釋和辭例通讀的甲骨文字典,現存的近四十萬字的遺稿,就是其爲編輯這部字典所做的資料考證準備。1999年唐復年整理編輯成《甲骨文自然分類簡編》,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唐蘭遺稿原件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把孫海波《甲骨文編》的字頭打散,分別歸入象物、象人、象工、待問四部分,編四二九一號;第二部分從第一部分中選取“象形字”作爲部首,象物分八十七部、象人分五十六部、象工分五十五部、象用分七十一部,共設二百六十九個部首;第三部分把第一部分中四千多個字頭再分別編入二百多個部首之下。第三部分完成時,唐蘭寫道:
初稿寫成四冊:①象萬物:估計爲八八七字;②象人身:初步估計爲一一一三字;③象工具:粗略估計爲六七三字;④象器用:約爲八〇九字。共約三四四六字,剔除重複、錯誤,大約不到三千字。寫二稿時,首先得將底稿全部與《甲骨文編》核對一過,然後先編“象物”。即須先用此初稿與“象物”底稿再核對一過。其次根據《文編》查核原書。至於直接讀各原書,則目的在通文義,定辭例,編“甲骨文全集自然分類簡編”。兩者必須相輔而行,不應只研文字,脫離卜辭;也不應只搞卜辭,不通文字。 1976年9月27日晚
這部字典雖未完成,但這部遺稿却第一次展示了他的“自然分類法”全貌,在《古文字學導論》和《中國文字學》中,唐蘭從理論上論述了他構思的這個整理古文字方案,在《天壤閣甲骨文存》中,他依法試作了一個檢字目錄,而此遺稿則全面鋪敘了他對全部甲骨文字的分析與歸納的具體內容。我們看到他最後的“自然分類法”概念,是以純象形文字爲綱領統率全部文字的,所分象萬物、象人身、象工具、象器用,較之《中國文字學》的象身、象物、象工、象事,將“象事”改爲“象器用”,又進一步純化了象形的概念。書中對三千餘甲骨文字的具體考釋,則全面記錄了他晚年最後的釋字意見,其中有許多意見是他生前未發表過的。裘錫圭在《回憶唐蘭先生》一文中說(原注:裘錫圭:《回憶唐蘭先生——爲紀念唐先生百年誕辰而作》,見《裘錫圭學術文集6》頁191,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我爲了在陳列中表示商代的田獵方法,需要用甲骨文中象“隹”在“网”下之形的一個字,問先生這個字應該怎樣釋。先生說,你就釋作从“网”从“隹”的“”(zhào)好了,這個字是見於《說文》的。這個意見,唐先生在此前所發表的書和文章裏沒有講過,只見於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遺稿《甲骨文自然分類簡編》(見134頁)……我想在《簡編》中,類似“”字的例子一定不少”。 (微刊按:此段引文及之前三段文字中的“象”,原文大多作“像”。我們根據《簡編》《導論》《文字學》及裘先生文改作“象”,不知唐先生遺稿情況如何)
《史徵》、《簡編》兩部未完稿,記載了他對中國古文字學最後的研究成果。
唐蘭一生對中國學術事業最大的貢獻就在於他對中國文字學理論與實踐的建樹,張政烺曾評價說(原注:張政烺:《唐蘭先生金文論集序》,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
唐蘭開始考釋金文在三十年代,初極認真,曾自謂以孫詒讓爲榜樣,檢查成績,實過之而無不及。
顧頡剛在1945年總結中國近代史學的發展時指出(原注:見顧頡剛1945年著《當代中國史學·下編》“近百年中國史學的後期”,第二章“甲骨文字與金文的研究”,第三節“甲骨文斷代研究的發現與文字考釋”。本文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蓬萊閣叢書《當代中國史學》2002年4月版): 甲骨文字的考釋,以唐蘭先生的貢獻爲最大。他有《古文字學導論》《殷虛文字記》《天壤閣甲骨文存考釋》。唐先生在古文字學上,所用的有兩個方法,一個是自然分類法,一是偏旁分析法。這兩個方法是由唐先生所發現,前者打破了許慎《說文解字》所用的分類方法,後者對於文字的認識是一個很大的進步。由這一個方法,許多不認識的字都可以認識,而其準確性亦極大。
唐蘭在考古學和歷史學兩個學術領域也作出過巨大貢獻,六十年代以後,他被任命爲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主持故宮博物院業務領導工作。他一生的最後二十來年,再沒有離開故宮博物院,這期間各地重要的考古發現常請他指導,特別是新發現的銘刻資料,多請他幫助釋讀,他的作品反映出在這一時期裏,對國內各考古工地上幾乎所有重要的發現,他都作出過深入的觀察與研究,如遼寧喀左的窖藏青銅器、陝西周原發現的窖藏青銅器與西周甲骨,考古工作者都在第一時間來請教他。對喀左銅器,唐蘭一見就指出這是古代孤竹國銅器(後來李學勤循此考證出器上銘文即有“孤竹”兩字。微刊按:唐蘭先生是據出土地在商代屬於孤竹國而斷定的(見《文物》1973年7期《從河南鄭州出土的商代前期青銅器談起》一文),李先生後將銘文中“孤竹”二字釋出(《考古》1975年5期《北京、遼寧出土青銅器與周初的燕》、《社會科學戰綫》1983年2期《試論孤竹》,後文點擊可查看))。湖北江陵望山楚墓發掘後,唐蘭率先考釋出越王勾踐劍的銘文。1958年湖南出土有鞘銅劍,唐蘭當即寫了《說劍》一文,結合出土實物及傳世藏品,詳細論證了《考工記》等文獻中有關劍的各部位及其附屬物名稱的來歷,並提出劍的出現與發展是由於我國春秋以後步戰的需要,應是從戎狄部族傳過來的(原注:見《唐蘭全集·遺稿集·青銅器學》,《說劍》)。1977年夏天,在陝西考察鳳翔秦都雍城地下建築,唐蘭當場指出其地即《詩經·七月》之“凌陰”,後終被考古學者確認爲秦公的冰窖。
1972年他撰寫的《侯馬出土晉國趙嘉之盟載書新釋》,重新分析了盟書內容。1974年他在馬王堆漢墓整理小組工作時,陸續發表了《〈黃帝四經〉初探》、《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逸書的研究》、《關於帛書〈戰國策〉中蘇秦書信若干年代問題的商榷》、《司馬遷所沒有見過的珍貴史料——長沙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馬王堆帛書〈却穀食氣篇〉考》、《試論馬王堆三號墓出土導引圖》和《長沙馬王堆漢軑侯妻辛追墓出土隨葬遣冊考釋》等。考證三號墓帛書《經法》、《十大經》、《稱》和《道原》四篇,是一本抄寫於漢文帝初期的《黃帝四經》,它流行於戰國後期,漢初重新被推崇。他對三號墓出土帛書內容、性質作了很精闢的解讀。據參加小組工作的張政烺說(原注:前揭張政烺:《唐蘭先生金文論集序》):
其《老子》甲本釋文出先生手,《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先生貢獻亦不少,1976年春討論《春秋事語》、《戰國縱橫家書》,費時一個半月,先生曾多次出席發言。
帛書保存了埋沒兩千多年的蘇秦書信和談話的第一手資料,唐蘭1941年就寫過《蘇秦考》,此次結合出土帛書,得以進一步詳細地考證分析了蘇秦其人和這段歷史。唐蘭早年學過中醫,對帛書《導引圖》中導引行氣、按摩牽引和却穀食氣等古代醫學專有名詞術語,考證起來,得心應手。唐蘭還對一號墓出土遣冊內容,參照《既夕禮》明器的陳列次序,重新作了合理的編排。
建國以後,唐蘭閱讀了大量史學理論著作,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史學觀;他青年時代刻苦鑽研傳統古籍經典,後又多年在各大學講授這些經典課程,六經皆史,傳統史料,爛熟於胸;他精通中國古文字,善於利用這些地下出土的第一手史料立論,因而在研究古史問題時,他的立論和對論據的使用,往往是深刻而有說服力的。1953年他發表了《從金屬工具的發明過渡到手工業脫離農業而分立的問題》,文中批評了教條地套用恩格斯根據歐洲歷史進程歸納出的“鐵器工具是手工業和農業分離標誌”的觀點,他認爲中國手工業和農業分工遠在鐵器出現以前,從商代就已經發生了,這種公式不符合中國歷史的實際情況。1959年他又寫了《中國古代社會使用青銅農器問題的初步研究》,考察中國歷史上金屬工具的使用與生產力發展的關係,查驗古文獻記載、考古發掘和古文字資料,對九種四十餘件傳世及出土的青銅農具的名物制度進行了詳細的考證和說明,證實我國早在商周時期曾經廣泛使用過青銅農具。這兩篇論文,清除了中國先秦史生產力研究領域中的一個重要理論障礙,是唐蘭在歷史研究中自覺地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作指導,根據第一手史料,實事求是地研究中國歷史的重要成果。
年代是歷史的脊梁,唐蘭寫過《西周紀年考》和《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年代問題》兩文,經過比較各種資料,他認爲《竹書紀年》與《殷曆》是比較可靠的,二者很可能是同一系統的,《殷曆》所缺夏代紀年,可以《竹書紀年》補足;《竹書紀年》的西周年代有錯字,可以《殷曆》補改,二者互補得出的夏商周年代,應該是較爲可信的。至於孰爲真正之曆年,則有需於西周所用原曆,與地下、紙上新史料的發現。並說“苟赴以躁心,而期以必得,雖可假構一系統,真象終於難明矣”。唐蘭的意見並不過時,對我們今天開展的夏商周歷史年代學研究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於古史分期問題,唐蘭不同意“商代是原始氏族社會的後期,即父權制的發展期——軍事民主主義時期”的觀點,他寫了《關於商代社會性質的討論》一文,認爲商王朝是一個很強大的國家,有很多被殘酷壓迫的奴隸,有商人階級,有刑法,有流傳已久的文字和典冊,青銅器和其他手工業都十分發達。這些相互聯繫着的事實表明,當時肯定已經是奴隸社會。唐蘭還不同意郭沫若把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的分界劃在春秋戰國之際的觀點,他寫了《春秋戰國是封建割據時代》一文,認爲由西周時期到春秋時期的最大變化是農業奴隸的解放,庶人工商的新身份,與士、農、工、商的列爲“四民”,這是奴隸社會崩潰,進入封建社會的標幟。這些現象出現於平王桓王之際,即公元前720年左右。夏、商、西周三代是奴隸社會,秦滅六國建立起專制的統一的封建社會國家,而整個春秋戰國時代是過渡時期,是封建割據時代,不宜分割開來。
晚年,他應中國社會科學院顧問、世界歷史研究所名譽所長陳翰笙的邀約,曾五易其稿,準備撰寫一部《中國古代的奴隸制國家》的書,這部約十萬字的書最終未能完成發表,但全書的構思和基本史料運用在他發表的幾篇論文中有所體現:如《關於“夏鼎”》、《從大汶口文化的陶器文字看我國最早文化的年代》、《再論大汶口文化的社會性質和大汶口陶器文字》、《論大汶口文化中的陶溫器——寫在〈從陶鬹談起〉一文後》和《中國有六千多年的文明史——論大汶口文化是少昊文化》等,他認爲大汶口陶器上的文字,不是符號,而是我國最早的意符文字,是商周時代文字的直系遠祖,這種文字首先出現於黃河淮河之間,在相距數百里的地方出現筆劃結構相同的文字,說明這一地區有通行的民族語言,這只有存在統一國家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它是奴隸制國家業已建立的重要證據。從大汶口墓葬隨葬物品的放置情況可以看出,當時社會處於以父權制爲主的家長制家庭階段,農業與手工業的分工已經出現,貧富分化的現象十分突出,禮制也已經取得相當的發展。與傳統文獻結合起來考察,中國的奴隸制時代是十分漫長的,大約有三四千年,可分爲三期:太昊、炎帝、黃帝、少昊時期爲初期,帝顓頊到帝舜時代爲中期,夏、商、周三代爲後期。大汶口文化是少昊文化,是初期奴隸制社會的文化,中國應有六千多年的文明史。到目前爲止,大汶口資料的發現內容還嫌單薄,還無法證明這些陶器上發現的記號是否已經可以記錄當時的語言,因此尚難以得出大汶口記號是文字的定論,但是唐蘭對大汶口記號透露出的信息的重視,是值得學術界關注的,他對中國奴隸社會格外漫長的論述,少見有人提到,這是他獨立提出的觀點,亦值得學界關注。
唐蘭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在不少學術領域裏,稍加涉獵,亦作出不少成績。如青年時期對古詞譜的研究,1931年發表的《白石道人歌曲旁譜考》,考證宋代姜夔詞旁標的俗字譜,1932年12月他又在《燕京學報》上發表《臞禪先生白石歌曲旁譜辨跋》一文,與夏承燾深入討論此譜,這是二十世紀較早開始對此重要古代音樂文獻進行研究的論文,對弄清該譜的讀法與用法起到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作用。1933年底他發表的《古樂器小記》研究古代樂器的形制、緣起、演變及其各部位名稱、懸置制度等,也是中國古音樂史研究中的重要著作。
在文學方面,青年唐蘭曾在周公館任教,有機會結識上流社會的士紳文人騷客,又因在上海栩園編譯社系統研習過詩詞格律,也由於他長期對古音韻及曲譜有過很深入的鑽研,在嚴謹的學術研究之餘,也頗能填詞賦詩,他發表在民國時期報刊雜誌上的舊體詩詞現已收集有五六十首,其詩風浪漫豔麗,韻律工整,因而年紀雖輕,却名列須社,其作品還被多次輯入民國時期重要詩詞選集(原注:須社,成員多是客居津門,社會地位高而年長的南方籍人,須者須也,故名。其成員有管洛聲、周學淵、徐芷升、査濟猛等,其詩集有《煙沽漁唱》等)。其詩詞中也不乏反映祖國山河破碎,詩人憂國憂民情懷的作品。
1925年,民國執政段祺瑞突然心血來潮,欲附庸風雅,親自命題閱卷,以《聖賢與英雄異同論》爲題,向天下士子徵文。青年唐蘭在無錫國學專修館讀書時,就曾撰文《裁兵議》,文中對連年軍閥混戰,武夫統兵,禍國殃民,十分憎惡。此次應徵著文,便借題發揮,對“亂世英雄”大加撻伐,文筆酣暢淋漓,頗富文采。可憐命題閱卷者不以爲忤,竟評其爲甲等第一名,尚頒賞銀四百以嘉獎。1926年2月該文被章士釗登載於《甲寅週刊》第一卷第二十六號。章士釗篇末附語曰:“右爲執政徵文命題,自行校閱各卷。忽饒興趣,爰擬斯篇,以示多士。孤桐謹識。”唐蘭的同窗王蘧常在其所編《國學年刊》第一期上亦載此文,文末案云:“……合肥某公見之大激,賞壽以四百金,唐君侻手豪遊數日而盡,已而,敝車羸馬泊如也。余聞而大歎其落拓自熹如此,以告同學欲審唐君近狀者”,一時傳爲佳話。
1930年他寫過一短篇小說《乞漿記》,以第一人稱口吻講述與豆漿店姊妹偶遇、結識的故事,全篇用文言,人物性格,故事環境,描寫得栩栩如生,這是他平生留存下來的唯一一部展示其純熟駕馭文學語言能力和才華的作品(原注:《乞漿記》,載《一爐半月刊》第一卷,第一號,1930年4月1日,該刊的主編是唐蘭的朋友吳秋塵)。
1936年他寫的《讀古詩〈明月皎夜光〉》,從研究古詩十九首入手,提出“五言詩產生於西漢武帝與成帝之間”的觀點;1942年,西南聯大中文系浦江清教授赴上海休假,請唐蘭代課,唐蘭遂開“宋詞選讀”課,唐蘭的遺稿中有毛筆書寫的《宋詞》一部,抄錄宋詞一百一十一闋,每詞均標注韻讀,並做簡單解釋,其中選柳永詞七十四闋,蘇軾詞十五闋、晏幾道九闋、王詵四闋、王觀三闋,其餘歐陽脩、蘇舜欽、王安石、王安禮、韓縝、舒亶各一闋,足見其對柳詞的偏愛。據說唐蘭授課方法主要是在課堂上抑揚頓挫地朗讀原作,與同學們一起欣賞,並不過多講解,這份遺稿可能即當時課堂上朗讀所用。
1962年郭沫若在《光明日報》發表《擬〈盤中詩〉的原狀》一文,唐蘭隨即寫了《關於〈盤中詩〉的復原》短文,提出異議,認爲原詩沒有缺字,不必補字也可以復原,並公佈自作的復原圖。現存遺稿還有《論盤中詩的作者》,提出據《玉臺新詠》所記,該詩應爲晉初人傅玄所作等。
在法書研究方面,唐蘭1963年寫了《〈神龍蘭亭〉辨僞》一文,指出故宮博物院藏馮承素摹蘭亭序帖卷,書風過於流美甜潤,王羲之書法特有的雄強奇宕的骨力蕩然無存。其筆法毫無頓挫,缺少奉橘、喪亂等唐摹右軍諸帖當中極似隸意的方筆。右軍原稿二十八行,每紙各十四行,而此帖前幅十三行,後幅十五行,過於緊促,是移易行款縮短行間寬度造成的,且疏忽了徐僧權押縫是在十四行“欣”字左側。據唐代張彥遠《法書要錄》記載,唐前期內府收藏印記除唐太宗的“貞觀”和唐玄宗的“開元”二璽之外,並無唐中宗“神龍”璽,“神龍”小璽,是僞造的。此帖的宋元人題跋是拼湊起來的。《神龍蘭亭》出現於南宋末年宋理宗的駙馬楊鎮家裏,共兩本,都是僞造的,此帖是根據僞本再次作僞。
唐蘭雖不以書家自居,但其酷愛書法藝術,1945年抗戰勝利時,他帶著欣喜的心情,創作了很多書法作品,並在昆明舉辦過一次個人書法展覽。展品從甲骨文、金文到篆隸行楷,各種書體都有。他的字不拘程式,興之所至,隨性揮灑,將深邃的學養融於筆端,其強烈的個人書風,獨具一格,廣受人們稱譽。
1946年5月4日西南聯大北歸前夕,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公舉北大、清華、南開三校馮友蘭等五教授撰寫碑文,唐蘭爲與書教授之一,執筆書寫碑陰篆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抗戰以來從軍學生題名”,參與此碑銘的題寫,標誌著西南聯大師生對唐蘭在抗日戰爭時期忠於祖國的崇高民族氣節的肯定和讚譽!
在古天文方面,唐蘭在1939年寫了《關於歲星》一文,他以甲骨文爲證,認爲我國早在商代就開始注意歲星的運行了。《左傳》、《國語》裏關於歲星的記載共有十二處,從中可以發現一百八十八年裏歲星所在的“辰”幾乎沒有變動過,之所以會有這種奇怪的現象,是因爲這些關於歲星的故事,大抵是根據戰國初占星家的傳說,有關歲星所在的辰次,也是根據當時的現象來附和的,並非真實記錄,亦和用歲星紀年不同。
唐蘭於學問,平生服膺者四人而已,孫詒讓、王國維師事之,郭沫若、陳寅恪友事之。討論學術從不顧及情面,與等而下之者難有爭議發生,而界內名流大家,却少有不受其批評者,雖常有“恃才傲物”之譏,然秉性豁達樂觀,亦不見其因之結私怨於人。
唐蘭大半生是在大學講壇上度過的,奉調故宮博物院後,20世紀60年代他還兩次被北京大學歷史系和中文系邀請去講過古文字學課程。他桃李滿天下,我國文字、語言、文學、歷史、考古各個領域的著名學者,如胡厚宣、陳夢家、李埏、汪曾祺、朱德熙、張政烺、鄧廣銘、楊向奎、殷煥先、王玉哲、李孝定、李榮、高明、裘錫圭、郝本性等,有的出其門下,有的與他有過密切學術交往,都曾受過他的教益,其學術活動影響了數代學者。
終其一生,唐蘭是一位卓越的愛國主義學者,是一位在20世紀中國和世界學術史上應該佔有重要學術地位的學者。
寫於北京甘露園霏雪齋 2015年1月19日
(原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5年第5期,總第18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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