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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书目] 【转帖】三浦哲郎:《忍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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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8 20: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带着志乃到了深川。那是我们相识以后还没有多久的事情。

  深川是志乃出生的地方。她生在深川,在那里一直生活了十二年,可以称得起是个深川仔,却要由我这个去年春天才从东北的角落里来到东京的人带路去深川,说起来未免滑稽;可是,志乃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的夏季疏散到枥木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被烧得连昔日的影子也寻找不到的深川街了。与此相反,我这个乡下佬倒是习惯于每月两三次,多的时候,每个星期日都到深川去走一走。对我说来,除了每天早晚往学校来回走的一条路之外,深川要算是整个东京最熟悉的街了。

  从锦丝堀经过深川开往东京站的电车,开到洲崎运河再拐个直角,到深川东阳公园站,我们下了车。志乃好象要闻闻附近的空气似地探着身子眺望了整个街头。那是七月晴朗的大热天。由一片片低矮的棚屋连起来的街道,被灼热的阳光烤得升起白色尘埃和暑气,象蒸笼一样闷热。

  “啊,全变了!简直就象来到陌生的街道,能够认得出来的只剩下那所学校啦。”

  志乃若无自信地说着,指给我看马路对过的那座被烧得面貌皆非、只剩下混凝土架曝晒在阳光下的三层楼房。志乃就在那所学校读过五年书。

  “不碍事,走走就慢慢地会认出来的。究竟还是您生长的地方嘛。”我这么说。

  志乃就笑了笑说:“是啊,怎么也不可能连马路都变了吧。”她又把视线转回到那所被烧过的学校。“不过,我呢,虽也听说过四面八方都被烧掉了,可是连那所学校也竟然被烧掉,是怎么也不可想象的呀。混凝土的楼房也被熊熊烈火燃烧起来,实在不能置信。可是,刚才乍一眼看去,嗳,还是被烧掉了,什么都明明白白的了。都怪那些窗户。混凝土的楼房一烧起来,所有的窗户就一个不剩地被烧黑了哩。”

  她好象有了什么意外的发现似地,直眨巴着那一双眼梢略深而微微上翘的美丽的大眼睛,环视着那些被烧塌得只剩下外壳、如同蜂窝挤在一起的黑色窗户。看到她这般情景,我笑了笑说:“要是净这么一处一处地给吸引住,时间再多也看不完呀。”

  志乃缩了一下脖子。

  “那末就请您带路,走哪边近呀?”

  “我到木材场。” “我到洲畸。”

  因为一过了运河,那边的街道就是洲崎,也就决定先到木材场去。我和志乃跨过晃动着暑气的电车道,沿着投在她母校的建筑物脚下和路边的淡淡细长的阴影,向木材场的蓄水池方向走去。

  志乃是想去看看我那已经不会回来的哥哥与我最后分手的地方,另外想顺便把她生长的地方介绍给我看。

  木材场是木材和运河之街。不论什么时候去,风都很大,漂浮着木筏的蓄水池也不断地泛起细浪。风里吹来木材的香味和臭水沟的臭气;并且那风里还混杂着许许多多用肉眼看不见的木屑。这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如同篝火的烟那样熏人眼睛。所以,在木材场含着泪走路的人就是外来的人了。

  我第一次由哥哥带着走过木材场的时候,就流下了泪,惹得哥哥笑了。我因为兄弟俩能并肩走而欣喜万分,但眼睛却禁不住流下了泪水,都怪那种风。去年春天,阔别三年之后,再来东京时,走过木材场的头一天——当时哥哥已经是不可能回来的人了——本来我的心中已经为一种愤懑燃烧着,但一双眼睛却一直朦胧不清,也是因为风的缘故。我的眼睛毕竟还是适应不了木材场上的风,或许因为在木材场里我经常走的路线上木屑特别多的缘故吧。看来,让我适应它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这一天,木材场的情景却和往常不同。街上的状态使我觉得异常生疏。木材堆、蓄水池,不知为什么都发出令人目炫的光芒,干扰着我的视线。就连锯木材的锯声也总有一点刺耳。过去我经常走动深川时认识的那些人—— 香烟铺的老大娘、面铺的外勤跑堂、挨着门的木材加工厂的岗哨们、卡车司机——当我再也不能见到哥哥的那个时候,为了想知道有关他最后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情况,我手上拿着哥哥遗留下来的记事本,到处去探问了,然而他们都把我误认为是便衣警察,后来释然一笑的那些善意的人们,这一天不知为什么却用奇妙的目光端详着我和志乃,还有的人背过脸去不理睬,或者发出怪叫声。并且,就连那风也在躲着我似的,我的眼睛一直是干干的。

  看来,在我心情舒畅的时候,木材场这条街好象跟我是没有缘分的。

  我和志乃并肩站在木材场边的一个蓄水池畔。迎面吹来了一阵风,阳光投射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银花,闪个不停。在远处,两三张木筏游动着。再往远处看去,垃圾遍野白茫茫的一片,从那边传来了不知是什么机器的响声,就象牛虻拍打翅膀发出的声音一样。

  “这就是终点啦。唉,木材场就是这么个地方。一点也没什么可看的。”我向水面上吐了口唾沫说道。

  “多好的风!这才有了回到深川的意境。”

  志乃虽然在灼热的阳光下,被我带着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无缘的街上左来右去地走了一阵,她那给风吹乱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和面颊上,但她仍然天真地让她的小脸任凭风来吹抚。 “走吧,没有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后悔不该带她来。可是,志乃却好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来得好不容易啊,再多呆一会儿吧。”她好象要抱住胸口似地蹲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是这里吗?”

  “嗯。”我答道。

  是最后见到哥哥的地方。我哥哥从高等工业学校应用化学系毕业后,战争年代里,到海军部火药研究所制造鱼雷。战争结束后,不知是怎么打算的,进了拥有这口蓄水池的木材公司。拿到名片一看,突如其来地已经是专务董事的头衔。哥哥在这个公司任职了五年。而在那第四年,我从东北农村里的高中毕业来京,依靠哥哥的资助上了大学。因为我是六个兄弟姐妹当中最小的一个,而且农村的父亲已经衰老了。但是,对哥哥来说,我似乎并没有成为他过分的负担。每当我去要钱的时候,他总是很爽快地给我,有时还请我吃柳川砂锅。过了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初春,久别之后去探望哥哥的时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有个老大爷围着火盆在烤火,他说专务董事不在,可能在蓄水池那里。于是我穿过寂静的工厂,走到蓄水池边一看,虽说是初春,但还残留着冬意的冷风吹拂着清彻见底的蓄水池,水面上波漪涟涟,然而哥哥却独自一人手拿着鹰嘴篙,但也并不认真的要用它似地,从这张木筏忙忙碌碌地又跳到那张木筏上。他脱下了上衣,只穿着一件衬衫,那副样子,看起来显得非常刺眼。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不安,禁不住大声唤了哥哥的名字。他好不容易站住了,然后开始慢慢地往更靠近岸边的木筏上移动过来。我沿着蓄水池的水泥围堰边上,向对着那木筏前头的地方跑去。可是,我们中间相隔着还有十几米。哥哥晃晃悠悠地站在木筏边上,大声问有什么事。我也放大嗓门说不外乎如同往常来讨点钱。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有储蓄存折和图章,拿去要多少取出来用好了。并说今天有别的事情,改天再见。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一阵子。夕阳从哥哥的背后照射着,使他显得比往常更高了些。那张脸,由于眼窝凹陷构成暗暗的影子,活象一具骷髅。告别时,我为了钱的事向哥哥道谢,他忽然把脸一沉,说:“不要用多啦。”然后高高举起了鹰嘴篙。

  那次竟成了和哥哥的永别。

  时过三年了。如今更换了主人的那口蓄水池,就在志乃和我的跟前。

  “打那以后和哥哥就再没有……?”

  “是的,就没有再……”

  “后来哥哥怎么样啦?”

  我不加思索地说:“死了。”

  这是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说惯了的一句话。姐姐呢?死了。哥哥呢?死了。认为这是一句恰当的话。死了,就到此完结啦,后面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不用说就了事啦。

  “哦,走吧。唉,就这么个水池子,再看下去,也无济于事。”

  我催促着志乃,想走了,可是志乃却蹲着不动,向着水面合起掌来默祷。从绉绸的衣襟里可以窥见她那皓皓细颈,令人目眩。我的皮鞋发出如同敲打着木梆的声音,在水面上荡起回响。

  接着我们到了洲崎。

  洲崎是在深川一带我唯一没有留下足迹的地方,因为哥哥不肯带我去那里。有一次,哥哥的公司的经理家因房屋被烧了,暂住在志乃母校的教室里,我去寻找在那里搭伙的哥哥时,曾一起从屋顶上眺望过洲崎的街道。

  那是个古怪的街道。狭窄的胡同两旁排列着拥挤不堪的色采花里花哨的小房子,几乎每一家的屋顶,窗户都一样地迎风飘拂着红、白色的布条。这是个足以使我这个乡下佬感到好奇的景象。

  “多么想去看看那条街。”我这么一说,哥哥骂了声“真混”,并且立刻涨红了脸。

  洲崎原来是个*河蟹*街。

  当来到有电车的大街上时,唤醒了志乃遥远的记忆。她在街上找到了从前专卖赤豆汤年糕的老点心铺挂出的布帘。

  “嗳,认出来啦,这一下不要紧了。”

  她把双手在胸前拍了一下,就抢在我前面,向旁边的小街拐过去。马路形成缓缓的陡坡,上了坡没多远就到运河。运河上架着宽阔的石桥,过了桥就是洲崎。

  在桥这一头跟前,摆着不知卖什么东西的小摊子,从那芦苇棚的影子里,有一个穿着敞领连衣裙、脸色不好的中年妇女,没精打采地靠在长椅上,眯缝着眼晴瞅着街上。

  “这就是洲崎桥。”

  志乃亲昵地用手掌噼噼啪啪地拍着那被火焰熏得留下了黑斑的石桥栏杆,然后好奇地仰望着桥那头高高架起的拱门,低声地念着那些在夜间可能成为霓虹灯的、用小灯泡镶起的文字:“洲、崎、天、堂、乐、园。”

  “什么天堂乐园,我不知怎地,感到讨厌!”

  志乃似乎冲功了,双颊上泛起红潮说了一句,就默不作声地走起来了。

  志乃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桥。我的心脏不由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我并不是未曾在妓院街上走过。而且借着几分酒劲邀着朋友,混进这条街来满足低廉的放荡心情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就连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和自己恋爱着的女伴共打一把白色阳伞走到这条街上来。

  过了桥往左边拐进第一条胡同,在那里忽然出现了那一条街。街道被太阳烤得如同害病的人那样憔悴。而在那尚且被夜间的尘埃覆盖着的静悄悄的胡同里,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知是在第几条胡同的拐角上,志乃霍地停下了脚步。是密密层层挤满了妓院的一个角落。志乃忽地朝我转过身来,手指着在丁字街一个角落里的、已经褪了色的一家妓院,说道:“就是这里呢,我生下的地方。”

  是清彻悦耳的声音。虽说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羞惭的神色,但是声音里却丝毫也没有卑怯的余韵。

  “我的母亲在这里开过打靶房。我就是花柳街打靶房的闺女哩。”

  志乃微笑着直直地盯住我,她的脸上显露出了某种力量,而那股力量又眼看着把她的额头上渗透出来的汗凝成珠,从她脸上淌下来,如同波浪一般,有节奏地向我胸前逼来。我窘迫起来,也顾不得说话的腔调都走了样,而说道:“行啦,行啦。那也没什么。”

  这时,志乃的伞开始颤抖起来。在胭脂色的衣带上边,握着伞柄的双手的手指皑皑耀眼。志乃用几乎是责难的目光盯着我,使劲地说道;“请好好看看,免得忘了。”

  我看了。然而要想从这到处剥蚀的粉红的墙壁,从出现裂痕的混凝土地面上突起兀立的镶有磁砖的圆柱;从座落在圆柱顶上的笨拙的西洋式阳台;并且从胡同上空的如同陈旧的蜘蛛网那样缠成一团的露虹灯——一到黄昏,一张张窗户就点起色彩妖艳的诱蛾灯,然而在阳光之下却是窒息了的,活象是废屋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之家”——去寻找志乃出生的家的什么痕迹,是不可能的了。

  在志乃的伞上面好象落下了雨点儿,又弹了回去。仰起头来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裸露着肩膀和胸脯的女人,一串铃似地从周围那栉比鳞次的房屋二楼窗口伸出头来。她们都毫无例外地倚着晒在窗边的被子,用手托着腮帮子,用那浮肿的眼睛默默地俯瞰着我和志乃。不知哪一个把嘴里的口香糖渣子朝着志乃的阳伞吐来,看到它准确地打中了,她们就嗤笑起来。

  志乃不看她们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往街道深处走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吓了一跳吧?”

  “啊。”

  “请原谅。”志乃道歉着,就好象那是她招惹来的,“我并不想说她们的不是。不过,从前的花姑娘可不象这个样呀,比现在的在行多啦。现在的花姑娘好象什么都不在乎,吊儿郎当,看着都替她们捏把汗哩。或许因为时代变了吧。不过,半瓶醋的花姑娘简直令人作呕。如果让父亲看见了,一定会摇头的。”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吗?”她歪了歪头,笑了,说道:“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如今病魔缠身,游手好闲的结局也怪可怜的。不过,详细的不太了解。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染坊老板的长子,却去啃什么无关紧要的学问,因此从枥木的家门给赶出来了。于是自暴自弃,什么学问也放弃了,说俺是不行啦,俺是成不了材啦,而净喝酒。尽管如此,到了祭弁天神的节日,还穿起罗纱外褂,在花柳街上被称为‘中箭先生’——‘中箭,是母亲开的打靶房的店名,他好象常常照顾落魄流落的花姑娘啦,帮她们出出主意什么的。利根楼有一个疼过我的花姑娘,叫作阿仲。她患了肺病,不能再做生意了,可是押身的年限还远远没到期,于是常来找父亲商量。最后,还是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地在不动明王的祭日那天,把毒药放到凉粉里,服毒自杀了。可是利根楼的人是花柳街头号不懂人情的,觉得有点可怕,谁也不愿意料理她的后事。父亲也就事无巨细都承担了下来。还记得有一天傍晚,把阿仲的棺材从后门装上车,父亲拉着,我推着。到了仲之街的时候,正在用长柄水勺从防火水桶往路上泼水的掌柜们,每户一人都来跟着车子,一直帮着进出了大门。我这个人啊,从小时候就净干这种事呢。”

  在远远地能够看到那扇大门的仲之街上,我和志乃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马路很宽,还有人行道,普通的商店也摆出明亮的商品柜。我们脸对脸地相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走不少路啦。”

  “嗳,不过,这样我心里就亮堂了呀。我的事都请你看了,这就是全部。好轻松咧。”

  志乃仰起头来,合着双眼走过来两三步,霍地停下,抓住了我的手腕。已经到了洲崎桥跟前。

  “怎么样,现在就去浅草不?”

  “浅草?回枥木去……”

  开往枥木的电车是从浅草发出的。

  “不,去玩玩。看了洲崎忽然又想去浅草啦。父亲喜欢浅草,常带着我去玩,看看电影,到公园骑木马,回家路上总是进神谷酒家,给我葡萄酒喝,父亲喝冒牌的廉价白兰地。”

  “不过,来之不易的假日,还是去枥木不好吗?”

  因为志乃的父亲、弟妹他们在枥木。

  “嗯……可是,正因为这是难得的假日,才想做些平时办不到的事情。还是想去浅草啊。”

  我想了想志乃平时的生活以及她那天心情有多么高兴,说那就随她的便吧。

  “好极啦。”

  志乃情不自禁地摇晃着我的手臂,但马上意识到了,又慌忙放下。

  “可是那个神谷酒家,现在还有吗?”

  “哎,我想还在吧。有一次回枥木的时候,觉得好象一晃见到过呢。看场电影,到神谷酒家,我要葡萄酒,你要冒牌的廉价白兰地,请为今天我的功劳干杯啊。”

  “这么说,我是爸爸,你是我的闺女喽?” “对不起,我是个没有教养的人。”

  志乃急忙低下脑袋行了个礼,就把阳伞往肩上一搁,小箭步地跑去,渡过洲崎大门的桥。

  我和志乃是当年春天在山手国营电车站附近的一家叫作忍川的菜馆相识的。当时,我是从忍川近处的学生宿舍到座落在东京西北方向的私立大学走读的学生。三月的一个深夜,我混在为同宿舍的毕业生举行欢送会的人流里,第一次到忍川去。

  志乃是忍川的女人。

  忍川虽说是菜馆,但是并没什么威严的门面和庭院,而直接朝东京都营电车道开着店门,楼下有个柜台,顾客可以简简单单地叫一份软炸肉或是随意选购一样菜来下酒。屋角里还有个香烟小卖部,可以说是比一般小菜馆稍微强些。所以乘坐私人轿车来的顾客是罕见的。要说老主顾嘛,就是从附近的国营电车站去本乡上班的学校老师、公司职员,以及当地的隐退的商人们,偶尔有鱼店或是肉店的小伙子冲着女人,穿起不常用的西装来走动一下,是一个偏僻的菜馆。尽管如此,在这离开市中心的角落总算是出了名的门帘里,规格和酒价格外高,所以并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常常进出的店铺。

  我所住的学生宿舍在忍川旁边一条胡同的顶头,这里住着二十来个出身于东北地区北部沿海市镇的学生,多半是渔家子弟。

  同宿舍的学生没有例外,全都爱喝酒。或许有为了耐寒喝惯了大碗酒的体质的遗传吧,一个个都生来就酒量大。喜也罢,忧也罢,一有什么,首先就是酒。在宿舍里喝,喝得不够,再上街去喝。上了街,大都是在路桥下的小摊上或是铁路边的小酒铺里喝烈性酒。再大方一点的也不过是到寿司店,把寿司的馅一类东西当酒菜,叫作“打牙祭”,已经是不可多得的豪华酒宴了。

  没有一个人进过忍川。大家嘴上虽然说菜馆里不过瘾,酒里水份多不好喝等等,实际上是因为口袋里寒伧,看到那儿的女人就不知不觉地有些发毛。我们宿舍里有个姓潮田的同学,他是富裕渔家的儿子,身材魁梧,是个有艳福的美男子。传说有一天晚上,他暗自决心去忍川,悄悄地掀开了那门帘,可是被那里最漂亮的二十岁的姑娘奚落了一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打那以后,其余那些不懂世故的小伙子,对忍川的女子就更加敬而远之了。

  然而,那一年欢送会的晚上,这些青年人却大举涌进了忍川。这是因为会上有一个爱喝酒的毕业生回忆在学生宿舍里过的这段生活时谈到:迄今我们唯一遗憾的是附近一带卖酒的店铺,无不留下我们的足迹,唯独忍川一家未曾踏上一步就要回乡了。他这么一阵叙怀,竟然激起了意想不到的反响,把大家平日憋住的闷气都诱发了出来。于是,当晚十几个勇士们就作好了充分准备,雄赳赳气昂昂,鱼贯而入地走进了忍川的门。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楼下柜台上没有客人,我们就在那里并排而坐,要了“热酒”以后,顿时都象醉醒了似地都默不作声了。这时已是深夜,四周一片寂静,从楼上传来了拨弹三弦的琴声。 “啊,听得见三弦的声音。” 一个毕业生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引起了年轻厨师失声而笑。我们越发感到困窘,急忙喝了送来的洒。 然而,当穿了和服的两三个女人来到柜台对面给我们斟酒的时候,热酒和周围的热气很快地唤起我们原先的几分醉意,眼看着大家都醉了。一醉,说话时嗓门都变得怪声怪调,方言也蹦出来了。这些引起了女人们发笑。有一个同学和厨师就鱼的问题辩论起来,接着人们就热中于谈吃鱼经了。谈起鱼来是关不住话匣子的人嘛。

  我已经烂醉,因为不是渔家儿子,酒量也罢,鱼的知识也罢,都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在柜台上撑起双肘,闭上了眼睛。一会儿,旁边的一个同学捅了捅我的腰窝,耳语道:“嗨,瞧瞧。就是那个女人奚落了潮田的。”

  我把蒙眬的双眼朝那家伙冲了冲下巴的方向定神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撩拂着身上穿的鲜艳的和服下摆,双脚穿了白布袜,轻悄悄地从二楼楼梯下来。一个向后盘起头发的细腰身女人用额头拨开布帘出来了。她侧着身向我们轻轻地行了个礼,端起放有酒壶的盘子,想从柜台旁边的过道朝厨房走去。我醉醺醺地唤一声:“喂,过来一下。”把她叫住了。

  “给端一杯冰凉冰凉的水来,可以吗?”

  那女人说了声“是”,微笑着,轻轻屈了屈膝,点了点头,悄然无声地消逝到过道里去了。她那声“是”不知是带有什么音感,在我的耳朵里余韵不散。

  “嘿嘿,是她奚落了潮田呀。真不能令人相信啊。不过,人是不可貌相的呀。看不出来,看不出来。”

  我在柜台上撑起双肘,托住沉重的下巴,这样反来覆去地自言自语着。料想不到这时从背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让您久等了。”回头一看,不知是何时从何处来的,刚才的那个女人端着水杯就站在那里。冷不防遇到那么一下,我只好拿起她端来的水杯,一饮而尽,但忽而又舍不得就此把杯子还给她。

  “您听到刚才的自言自语了吧。”我说道。

  她把那下嘴唇稍微突出一点的嘴角松开,略带微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人是不可貌相的呀,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我在说您呀。”我说道。

  女人瞪大了眼睛,无言以答。

  “听说抛弃潮田的是您呢。”

  “咦,说什么抛弃不抛弃的,是那位太急躁了呀。”女人答道。

  “如果不急躁,就不抛弃吗?”

  女人哧哧地笑了。

  “那要看是哪一位啦。” “我这个人怎样?”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顿时感到酒醒了似的。

  女人笑着,歪了歪头:“晤,今晚才初次见面,还不清楚哩。”

  “啊。那末,明天晚上再来。”我信口开河地说了。

  “请,您方便的话。一招呼就前来拜会。”

  “叫什么名字?”

  “叫志乃。”

  第二天早晨醒来,眼里仍留着志乃的脸庞。我用冷水洗着脸,对昨晚自己的醉态付之一笑。可是,掌灯的辰光一到,我总定不下心来,坐不安来站不稳,在宿舍里踱来踱去。最后想:既然相约了,今晚只去听一次志乃回答一声“是”就回来吧。明天以后,可再也去不得了。我规劝着自己,又悄悄地钻进了忍川的门帘。坐到柜台一角,小声对一个女人说:“要酒和志乃姑娘。”

  志乃马上就来到了。“昨晚失礼了……”我说了一声。但是,说也奇怪,昨晚那股子劲头不知到哪儿去了,低着脑袋,默默地只顾饮酒。尽管这样,志乃也并不显得无聊,不断地用含着微笑的目光注视着我。楼上来人叫她一两次,志乃就说:“现在有要紧事呢,请给随便招呼一下。”而回绝了。这么一来,反倒使我为难,坐不住了。

  “志乃姑娘。”

  “嗳?”

  我就这样逃跑似地溜回来了。这样的事一连继续了十天,当觉察到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反常了。

  白天,我不能相信志乃。我不得不怀疑志乃的“好意” 不过是一种买卖的需要。可是一到了晚上,我就无法怀疑志乃了。又不得不相信志乃的好意是出自内心的。于是,到了夜间就心满意足,嘲笑白天的那种卑怯的心情而昏昏入睡;早晨醒来,又觉得心中空虚,悔恨夜间的轻率。在这两种情感的反复摆动之中,我似乎越陷越深了。

  六月的一个夜晚,我偶尔给志乃谈到在深川失去了哥哥的事情。听后,志乃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辉,她告诉我,那是她二十年前诞生的地方。志乃说想去看看离开了八年的深川,我也就顺口邀她同去,想能有机会在阳光之下细细地看一看志乃。不过,在忍川,指名叫志乃的顾客很多,志乃很不容易得到假日。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年假日,好容易才实现了深川之行。

  从这一天起,在白天里我也相信志乃了。

  从深川回来的晚上,我感到有一桩事对不起志乃,而深为羞愧。我羞愧的是:白天志乃是那般的坦率,而自己却依旧那么畏畏缩缩。我并不是为了向志乃求饶,而只是希望能够和志乃一样以诚相待。于是,当晚首次给志乃写了封信: 今天在深川话到嘴边而没有讲出来的有关兄弟姐妹的事,就在这里写一写。

  我是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直到我六岁时,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六岁的春天,事不凑巧偏偏就在我的生日那天,二姐自杀了。由于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烦恼,最后,投津轻海了。同年夏天,大姐也自杀了。她以为妹妹的死是她造成的,头枕着筝服毒自杀了。同年秋天,大哥失踪了。哥哥是严重的神经质,可能是经不住妹妹们的不幸了吧。迄今下落不明,肯定是死了。剩下的哥哥是个能干、有志气的人,所以我们信赖着他。送我进大学的是他,在深川的也是他。就是这个哥哥,在三年前的春末,以自办木材公司为名,回乡筹集资金。我们家那么一点微薄的财产就不用说了,还四处向亲戚借债,拐款潜逃了。其中缘由一无所知。(在木材场,向你撒了慌,请原谅。)

  这个哥哥的背信弃义,对我们一家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出于这个刺激,父亲患脑溢血而卧床不起。我们被这挫折压得透不过气来,绝望了,甚至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各自盘算着危险的计划的黑暗时期。如今,我正在替代过去哥哥的地位。因而,全家重新有了希望。

  我从来没有庆祝过自己的生日。因为觉得那天是我们兄弟姐妹走上厄运的日子。去年的那一天,我心烦意乱,信步走到深川去。这就是到深川走动的开端。以后,心情一郁闷我总是往深川走。然后我就对着哥哥的幻影作斗争,不知不觉地心情也就振作起来了。

  我也只有这些了。

  我把这封信托给忍川的香烟小卖部那个名字叫阿时的好心的女人,请她转交给志乃。第二天,通过阿时按到了志乃的回信。在筷子包装纸上只写了一行:

  明年的生日,让我来给你庆贺吧。

  我完全热中于志乃了。

  七月底,我被告知志乃是有未婚夫的。

  那时,潮田因为老家为一桩大宗渔业生意失败而破产,决定从大学中途退学回乡,作为临别赠言,他悄悄地向我透露了这个事实。刹那间,我茫然若失了。

  志乃有男人,这不可信。我想一定是潮田因为被甩掉了,故意说这话来气我。但是,潮田又说是从可靠方面听来的,甚至还知道那个未婚夫的名字——木村幸房。并且说,看到过他们俩在浅草一起走。

  我尽管一点也不相信,然而不安却不由得加深,疑团越滚越大。心想是上当啦?这一下子,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为了澄清,我向忍川跑去。正是中午时候,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暗淡的双日都快要发花了。在香烟小卖部里,阿时正打嗑睡。我叫醒了她,请她招呼志乃来。阿时看我这异乎寻常的模样儿,吃了一惊,飞也似的往里屋跑去。

  志乃没有换衣服,穿着藏青便服,扎一根细细的衣带,就匆匆忙忙出来了。好象正在梳头,长长的头发耷拉在背上。志乃的这一姿态,使我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异样的美。这种美,骤然之间与我的疑惑融合在一起,紧紧地压住了我那陷于绝望的心情。我直挺挺地站在志乃面前,浑身打颤。

  “你究竟怎么啦?”志乃诧异地皱起眉头。

  “你认识一个姓木村的人吗?木村幸房。”

  志乃倒吸了一口气。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从谁那里听来的,不关紧要。说的是那个人,那个男人是你的未婚夫,这是真的吗?”

  志乃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

  “告诉我。”我追问了。

  “我说。全部告诉你。不过,现在不便在这里讲。今晚七点钟,请在旱桥上等我。我向老板娘请一小时假,一定会来的。现在就请你耐心些吧。”

  “你在洲崎说:‘这就是全部。’是不是撒谎?”

  “不。”志乃严厉地抬起头来说道,“我以为不必说的,所以没有提起。撒谎?志乃是宁死也绝不会撒谎的。”

  我被志乃的犀利语调压得哑口无言。有好一阵子我们面面相觑。我越来越感到透不过气来了。

  “把七点改为六点行吗?等的时间难熬嘛。”我说。

  “也可以。我六点一定来。”

  留下因为痛苦而脸上抽搐了一下的志乃,我跑出忍川走到街上。一个劲儿地走着,想到自己、志乃、木村、洲崎、信,觉得一切都是愚蠢的。走进街头的澡堂,把热水哗啦哗啦往头上浇,随后把全身泡进水池里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我几乎失声喊起来:“夺。”

  头脑好象不可置信地冷静下来了。为什么没更早点想到这一着呢。夺,要夺志乃。如果有未婚夫,就从他手里把志乃夺过来就是了。我在宽敞的浴池里,溅着热水,念叨着:“夺,夺!”游起泳来。我想: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把志乃夺到手不可。

  六点钟到达旱桥,志乃已经先在那里等着。我们一声不响,在没有行人的住宅区石墙旁的小路上并肩走着。

  “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志乃径直朝前看着,小声地开始说道,“有个汽车公司的贩卖科长来到店里,问我想不想出嫁,对方是某汽车公司的推销员,姓木村。那个汽车公司是我们店的主顾,而木村先生可能是在年底的送旧茶话会和新年宴会上看到过我。他无论如何要把我弄到手,就通过贩卖科长向我们老板娘提亲了。说什么木村先生是很能干的推销员啦,收入多,脾气又好啦,是个理想的人。我当时刚刚十九岁,又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所以对于到底什么是结婚,还完全不懂,心里也没把握。再说还有家庭负担,也就谢绝了。可是科长先生也好,老板娘也好,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千万不可错过,整天缠着我。后来,他们提出来说,要是我答应了,我在枥木的双亲和弟弟妹妹都可以由科长先生和木村先生共同负担照料一切。这么一来,我也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那就拜托了。’这都怪我糊涂。打那以后,木村先生就成了我的未婚夫,在假日里,一起去看个电影啦,喝杯茶啦,可我一丁点儿也不开心。对木村先生怎么也不喜欢,可是木村先生却几乎发疯了似地急着想办婚事。在哪里举行婚礼啦,乘飞机去哪儿新婚旅行啦,净扯这些。我感到有些无聊,更对结婚这件事拿不定主意了。所以,木村先生越是着急,我越是千方百计地找各种借口,一次又一次地把婚期拖延。这么一来,木村先生就……”

  志乃顿时闭口不言语了,边走边低着头看着脚边。

  “木村先生怎么啦?”

  “就想要我。”

  我的脸刷地发烫了,心慌得厉害。

  “那末,要你!跟他好了?”

  “怎么能呢!”志乃若无其事地笑了。“不过,因为老缠着不好办,就回枥木去跟父亲商量。结果,父亲火冒三丈,大发了脾气。对方也去直接找父亲谈过,只因为我写去的信总是不那么上劲,也就拖着一直没有答复他。父亲说:他们这是想把我弄得不能再嫁别人了,再强行成亲,太恶劣了。父亲虽说是任性生活过来的人,不过,他说,这种带有条件的婚姻就拉倒,犯不着为眼前的利益去断送一生。结婚这种事,如果找到了一个能至死相爱的对象就快一点结婚最好。”

  我停住了脚步,志乃也在我面前站住了。

  “你就和他废弃婚约吧。”我说。

  “嗯。”

  “就象不曾有过这桩事似的,把它忘了吧。”

  “嗯。”

  “并且请你对爸爸说已经找到了你所喜欢的对象啦。”

  志乃睁大了眼睛,盯住我的脸看个没完。好象在我们俩之间升腾起一团热气,瞬息之间,它越旋转越快,使人发晕,几乎要把我和志乃互相吸引到一起了。志乃缓缓地抬起手来,抱住了自己的胸口。我咽着口水,好容易才抑制住了自己,说道:“太急躁了吗?”

  “不。”志乃也勉强地笑了。

  秋末,志乃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志乃的父亲由于年轻时饮酒过度,搬到枥木以后就患肝脏病。母亲死后,病情越发严重,仅靠志乃汇回去的和弟弟挣到的一点钱,是无法好好疗养的。再加上素来自暴自弃,也就任凭自己糟蹋自己。每当接到弟弟叙述父亲病情的来信时,志乃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痛苦来,说道: “虽然想为父亲做一点什么,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怎么拚命,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然后凄然地笑了。有一天早晨,她突然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报。

  派来送信的女人把我叫醒。当我急忙赶到忍川的时候,志乃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面色苍白地等着我。

  “父亲看样子是不行了,我想回去一趟。”

  志乃以比较镇静的动作打开了折叠好的电报,交给了我。

  我立刻觉得嗓子里就象冒火一样。

  “我送你一段路吧。”我急促地说了。

  “那敢情太感谢你啦。” “那末,就走吧。” “就穿这身,行吗?” 我穿着日常穿的久留米碎白点花纹棉布和服,围着一条兵儿带。腮上的胡须也没刮。

  “替我难为情吗?”

  “不,你不在意就行啊。”

  “喏,就马上走。越快越好。”

  我们一起连续倒了几趟市内电车,到北千住。志乃从这里换乘东武线电车,到她生病的父亲住的镇上还要两个小时。

  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志乃脸上带着已经没有指望的样子说:“父亲的病,听说是什么肝脏萎缩症。是一种肝脏逐渐萎缩,最后缩小到象块小石头似的病症。反正是已经不行啦,不过……”

  我却鼓励她道:“这就灰心丧气可不对啊。要振作起来,出什么事都不能慌乱啊。”

  我就这样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个劲儿给她打气。电车进站了。这时,志乃掏出一张掖在腰带里的叠得很小的纸条,塞到我手里。

  “请你等电车开了以后再看吧。”

  “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打电报来叫我好啦。”

  “谢谢。”

  她默默地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跳上电车走了。

  等电车走远不见了,我疲乏无力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打开信来看。信笺上用淡淡的铅笔写着潦草的宇,我迎着光线看下去。

  勿忙之中,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和我父亲见一面。倘若双亲都没有能够见到你一面就让他们死去,实在太可怜了,我更是感到懊丧。至少想让父亲能够看一看你。这样,总可以让他为我的事情放心,死了也能瞑目。恕我没有和你商量,就请搭明天一点钟的电车来吧。我让最小的妹妹到车站来接你。她的名字叫多美。

  还有一件实在不好意思向你说的事情:我们一家人住在庙堂里,是神社的庙堂。自从深川的房子披烧掉之后,我们回到枥木也没地方住,于是借了神社庙堂里的一个廊子住下来了。这未免太出乎你的意料了吧。请你不要生气吧。求求你,就请来一次吧。那末,明天见。希望能赶得上。即使赶不上,也希望你能看到一眼爸爸的遗容。志乃。

  第二天下午一点,我从浅草乘电车,三点刚过就到了枥木镇。

  走出小小的车站,就有一个剪短发的女孩子走过来,朝我天真地笑着。高高的鼻梁,眼梢略为向上翘,一眼看得出是志乃的妹妹。“是小多美吧,”我叫了她。她急忙点了点头,然后用如同老师对学生点名时的语调,大声叫了我的名字。

  “爸爸怎么样啦?”我问了一句。

  “医生早就说不行了,可还活着哩。”她说着方言,每一句话,语尾都提高了声调。

  “是吗?那太好啦。”我想,这一下子,志乃该是如愿以偿了。

  “姐姐说,爸爸在您到来以前怎么也不会死的。”

  志乃说这些话,或许是为了给那被医生抛弃了的病人和弟弟妹妹们打气。即使是这样,想不到象我这样无能为力的人,竟能使一个即将从人间消逝的生命多维持一些时间,哪怕就是只有几小时。想到这些,不由自主地感到精神有点紧张了。

  我和多美穿过一条沿着铁路旁延伸的小路,从排列在路旁的房屋后面、长着丛丛芒草的荒野小道上急匆匆地走去。在笼罩着厚厚的云层的天空里,红蜻蜒一群群地飞舞着。

  “这是近道?”一边走着,我问道。

  “不,是远道。”多美回答道。

  “为什么走远道啊?”

  “咦,不是说在您到来以前,爸爸是不会死的嘛。那末,您一到爸爸不就死了吗?”多美非常认真地这样说。

  我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多美倒象飞跑似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去。

  在前面的道旁,有一小片杉树林。在树林上空,一群乌鸦如同撒开的芝麻一般,成群结队地飞翔着。

  ‘哎呀,又来啦,这群乌鸦!”多美厌恶地叫喊起来。

  走近一看,却不是树林。从前曾经是树林,但是被一点一点地从里面往外砍伐,弄得如今仅剩下外面稀稀拉拉的树木了。走进枯朽歪斜的牌坊,穿过树林,在树林深处只剩下一些树墩的地方,有个虽说是庙堂,其实是个古老的但并不太小的神殿,背着枯黄的荒野,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那就是志乃的家。

  多美朝那边跑去的同时,身穿藏青底碎白点花纹棉布束腿裤的志乃从神殿高高的廊子底下出来了,她从多美旁边擦身而过,向我奔来。

  “我来啦。”我说道。

  “请……我正等着哩。”

  志乃取下罩在头上的毛巾,紧紧攥在手里。一夜之间,她两眼窝已经深陷,嘴唇也干燥得泛白了。

  “赶上了吧,幸好。”

  “嗯,象是硬挺着,总算熬到现在啦。”

  志乃说到这里,咬着嘴唇,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我抢在她前头,跨着大步向神殿走去。这神殿看来已经被废弃多年了,一点也看不到神社应有的装饰。只剩下一条在神龛前吊着铃儿的旧布条,褪了色宁静地悬挂在那里。我强打起精神,刚要向志乃出来的那个高高的廊子底下走去,志乃从后面叫住了我。

  “不,那是弟弟的工作间,请这边走。”

  我低着头上了神殿的石阶。

  推开神殿的板门,幽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那灯泡活象一只熟透了的柿子。约莫有十铺席大小的屋子,被隔成两半。里边那一半是比地板高出一些的木台,那里杂乱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各种木箱和镜框,看来都是神社的遗物;在前面这一半,铺着几张毛毛糙糙的铺席,靠里头放着一只熏黑了的旧式衣柜,在它的脚边是志乃父亲躺着的地方。在他的枕边,规规矩矩地跪坐着以做扫帚为业的弟弟,中学三年级的妹妹,还有多美。

  “爸爸,爸爸。他来啦,他已经到啦。”

  志乃赶到枕边,摇晃了几下盖着一条薄被的父亲。父亲脸上干瘪,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也小得不象是个大人,就象一具木乃伊的脸,他只是闭着眼睛,无力地任凭它左右招摆。志乃继续摇晃着父亲的身子,说着我的名字。但父亲,只能“啊、啊”地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似乎已经没有睁开双眼的力气了。

  “好不容易赶来了,爸爸听不见了吗……唉。”

  志乃哭丧着脸,仿佛求助似地回头望了望弟弟妹妹们。多美马上把嘴贴到父亲的耳边,大声喊道:“是志乃姐姐的未婚夫啊,志乃姐姐的未婚夫来啦!”

  这一次,多美的话音未落,父亲的眼睛微微睁开了。多美伺机赶紧又唤道:“爸爸,是志乃姐姐的未婚夫呢。瞧,喏,就坐在爸爸的身边哟。”这时,父亲的眼睛在发红的电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地闪动着,那眼珠仿佛就要融化而从眼角跌落出来似的,悠悠忽忽地朝我这边转了过来。我把双手按到铺席上,在他的眼前俯下身子,叫了一声,“爸爸。”

  “喔,我是志乃的父亲。”

  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但声音倒是意外的有力。他伸直了脖子,好象要抬起身来似的。

  “不成,不成。请躺着吧。”我按着他那象木板似的肩膀,劝说着。

  他却说:“我这个不中用的人,连孩子都抚养不好…… 志乃的事情,就请你多多关照吧……拜托啦。”

  父亲说完,又剧烈地喘息了起来。

  “看见吗?喏,爸爸您看见了吗?”

  志乃似乎一定要让父亲看一看我,她几乎贴到父亲的胸口,一个劲儿地问着。

  “喔,喔。看见啦。”父亲用变得有力但又要咽气似的声音回答。

  志乃焦急地揉着父亲的身子,说:“哎呀,只是看见啦。您看怎样?您说啊,他这个人怎样?爸爸!”

  父亲那憔悴的脸颊微微地颤动着。

  “是个好青年啊。”

  只说了这么一句,沉重的眼皮又紧紧闭起,随后只见他的嘴还在掀动,仿佛在说着什么,可是听不见半点声音了。

  “他说看见啦,又说是个好青年……”

  志乃仰起头来看了看我,随即又把头低下去,扑簌簌地落下了眼泪,滴到父亲那尖尖突起的喉核那儿。

  第二天,志乃的父亲死了。

  父亲死后,志乃一家人就失去了栖身之所。庙堂还给了旧主人,兄弟姐妹只得离散过日子了。志乃的弟弟住到扫帚公司去当工人,两个妹妹到远房亲戚家去居住,而志乃就决定跟我走了。

  我和志乃准备等她父亲五七的日子一过,就立刻实现她父亲生前爱说的那句找到了“相爱的对象就快一点结婚” 的话。

  这一年的除夕,我带着志乃,搭乘夜车离开了上野。

  故乡,沙沙地细雪纷飞。下了火车,在没有遮棚的站台上向前走去。雪花落在志乃那油光光的头发上,颧时象是撒了一层银粉。

  母亲看到我们就“噢噢”地直唤。她那满脸的皱纹舒展了,仿佛从远处就想要拥抱我们似地,伸出双臂,“噢噢,噢噢”地唤着。志乃落落大方地一直走到母亲身边,行礼问安。母亲弯腰比志乃弯得还要深,用悦耳动听的乡下话问寒问暖。

  “喔唷唷,好不容易到了雪这样深的乡下啊。”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给志乃拂去外套肩上的雪花。志乃双颊泛起红晕,老老实实地任凭母亲这样做。

  “下这么大的雪,您就不用来接啦。”

  听我这么说,母亲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耸了耸肩膀: “怎么,怎么。儿子的新媳妇来了,不来接哪成啊?连车子也给你们准备好啦。”

  汽车在铺上新雪的道路上疾驰,防滑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渡过结冻的河,立刻向右拐弯就上了河边的坡路,是一条刚够走一辆车子的小道。

  “哎哟,这么大的雪,过得去吗?”

  司机歪了歪脑袋。母亲向前探探身手,说:“车上坐的是新媳妇啊,千万请您想个法子开过去吧。”

  “真的。大年初一,车上坐的又是新娘子,真是喜事啊。在半路上抛锚出了毛病可不太好。开过去,一定开过去。” 司机说。

  在家门口的路边,父亲和姐姐挤在一把漆布伞底下并肩站着。司机特意地揿了揿喇叭,父亲就把拿在手里的排雪用的大木锨挥动起来,说:“来得好,来得好啊。”姐姐象要抱起志乃似地把她拉到雨伞里,引进家门。

  “打昨天晚上起又下起来了,刚铲出一条道儿,又被雪盖住啦。”父亲说道。

  “可是,您还这么干,行吗?”

  我情不自禁地望了望疾病缠身而从去年开始好象驼起背来的父亲。他却笑着说:“没有什么。”

  “哎,爸爸他这个人啊,几次叫他别干了,可他总不听嘛。”母亲这么说。

  那天,天黑得早,家里五口人把腿伸进吃饭间里的被炉,吃着带来的点心。因为父亲总是翻来覆去地问一些同样的事,所以,还没谈多少话,就到点灯的时刻了。

  母亲和姐姐站起来准备去做晚饭,志乃也跟着站了起来,从旅行包里取出烹调时穿的罩衣。母亲慌忙按住了志乃的手。

  “这还象话呀,志乃,你是新娘子,就坐着不要动啦。”

  “嗯,不过,还是让我帮着随便做些什么吧。”志乃说。

  “不用啦,我和香代两个人就行啦。你,就坐着吧,啊。”

  看着两个人在抢着那件罩衣,我和父亲都笑了。

  “妈。既然志乃这么说,您就让她做点什么吧。”我这么一说,母亲怔住了。

  “哪有你这样的新郎!刚到家的新媳妇就让她下厨房洗这洗那的,还认为没什么关系。要是给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没关系。她呀,和别人家的新媳妇可不一样呢。她早就说过,新媳妇干点活儿有什么不好啊。别人看见了,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总顾什么世道、世道的,这一辈子也够辛苦的啦。现在有了志乃,也该重新安排生活啦。哦,就这样吧。您带着志乃去做做看,和刚过门的新媳妇一块儿冼洗弄弄的,一定会使您高兴。”

  “这倒也是,真说不过你啊。”

  母亲象要哭出来似地笑着,主动给正在穿罩衣的志乃系上背后的带子。

  这天夜里,先打发在火车上没睡好的志乃去休息,父母和我在吃饭间里商量婚礼怎么办。决定第二天晚上就在家里只由自己人来办婚礼。因为亲戚都远在别处,而这个镇上又没有什么特别深交的人。我本来就不准备举行什么大肆铺张的仪式,而只不过是考虑到父母养了六个孩子,却直至六十多岁的高龄才等到了最小的儿子为他们首次迎亲的心情,一切任凭他们俩的主意办,所以,根本没有异议。

  父亲和姐姐也去睡了,吃饭间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我们默默地听了一阵铁壶里的水沸腾的声响。

  “这一次的事情,你可是办得很好咧。”母亲说了。我高兴得坦率地“嗯”地应了一声。

  “光从信上看,不过是了解到一个大概。你说是个菜馆里做事的,没有看到本人,确实有些担心呢。连做梦也在想着这个没见过的媳妇。不过,受过苦的人,毕竟和普通的姑娘不一样。要好好儿地待她啊。以为她脾气好,你就可以任性,那可不行咧。”

  我频频地点着头,问道:“妈妈说得对。不过,不知香代怎么想的?”

  “嗯,她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呢。”

  我放心了。当我考虑到与志乃结婚时,最伤脑筋的就只有这个姐姐的问题了。姐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因为体弱多病,眼睛又不好,整天带着蓝色眼镜,往后恐怕是没有希望结婚了。兄弟姐妹六个,如今仅剩下我们俩,我有义务保护她。尤其是她心中那动辄就晃悠的小小的火焰,更是绝对不能让它灭掉。然而,我的结婚对她可能还是个大的冲击。我想到我们兄弟姐妹都是经不住孤独的性格,因而从心里惧怕由于我的结婚,会不会使仅有的姐姐陷入到更加孤独的深渊。

  当晚,我和姐姐在楼上,志乃在楼下和母亲并枕而眠。

  我刚刚准备上楼去,忽而看到厨房里,姐姐在水龙头边哗啦哗啦洗着脸。晚上入寝前用冷水洗脸已是姐姐的老习惯,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然而,这时我却突然疑心姐姐会不会是一直在那里哭泣着。不管志乃好还是不好,敏感的姐姐心里肯定是有所波动的。

  我想:如果我是死去的哥哥姐姐当中的任何一个的话,这时候肯定就只顾自己上楼去了吧。于是,我故意啪哒啪哒地踩重脚步向水池子那儿走去,在姐姐背后“喂”地唤了一声。姐姐转过头来,那湿淋淋的脸泛红着。我把脸凑得近近的,几乎能碰着她的脸,故意粗声粗气地问:“我的新娘子怎么样?”

  姐姐眨巴着还在滴着水珠子的眼睛,笑着说:“人,很好。”

  “是您的弟媳妇呢,能处得好吗?”

  姐姐默默地笑着,举起拳头象是母猫扑打小猫似的,充满着一种只有自己的亲人才有的感情,在我的胸脯上猛地捶了一下。

  “谢谢。”

  我想,和志乃的婚事是成功了。

  第二天,雪完全停了。夜空升起了阴历十三的明月。

  我穿着大岛绸和服和外褂,下面是裙裤。父亲和母亲都穿着绘有家徽的礼服。不爱出门又有病的父亲,在这十几年里从未穿过这件礼服了。所以,他自己把它从箱底翻出来以后,连忙叫人把外褂领子上深深的绉折用熨斗烫平。志乃没有长袖礼服,穿的是她唯一的出门服装。姐姐为了和她相配,也穿了一件出门服装,扎了一根白底有金丝绣花的带子。就在透过玻璃拉门可以望见茫茫雪原的屋子里,我和志乃坐在正当中,两侧是父亲和母亲,母亲旁边坐着姐姐。五个人坐成了马蹄型,每人面前一个小案,菜肴有盐烤的大鲷鱼。

  既没有媒人,也没有傧相,更没有来祝贺的客人,是一次过于简朴的婚礼。在这世界上大概不会有比这规模再小的婚礼了吧。而且,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为心心相印、更加温暖得几乎要渗出汗珠来的婚礼了吧。并且对于我和志乃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相称的新的开端了。我们虽然寒微,但是要坚强地、精神饱满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信念。

  行了三三九度杯礼。我家里,有着昔日奢华的痕迹,现在还留下了许多与现实生活不相称的华丽的餐具,一般的宴会是够用的。但是,对于办婚礼却从来没有经验,婚礼用具一无所有。因而,行三三九度杯礼时,只得用普通的酒杯换来换去反复几次。姐姐自告奋勇地斟酒,给大家都倒了一遍。可是,她因为眼睛分不清酒的颜色,而把酒都斟得溢出来了,就不好意思地叫着:“啊呀,啊呀。”大家自始至终都嘻嘻地笑着。

  仪式刚告一段落,杯酒下肚已经是满脸通红的父亲,忽然开口说道,“我来唱一曲《高砂》吧,怎么样?”

  我们都大吃一惊,因为从未听到过父亲唱半个曲子。我们以为他在开玩笑,都笑着望望他。父亲却一本正经地坐坐正,大声地咳了一下,清清嗓子。他那捏成拳头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颤颤抖抖一个劲儿地在敲着小案的边沿。这是父亲的老毛病要发作的征兆。他自从患病以后,要是过分兴奋了,那只不自由的右手的手腕总是先颤抖起来。

  高……砂……呀……

  父亲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了。其实,也不象是唱曲子,舌头结结巴巴的,嗓子里仿佛卡着什么东西,只听得那呼啊呼啊喘息的声音,一股股地从稀疏的牙缝里漏了出来。

  “孩子他爹,他爹,别唱啦!”

  母亲含着眼泪哀求了,父亲却唱个不停。

  “爸爸,爸爸!”姐姐用双手按住父亲那颤抖的右手腕。但父亲还是唱他的曲子,反而把小案的边沿敲得更响了。

  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们三个人小小的喧闹。父母对于孩子们接二连三的背信弃义行为虽然能够一直不声不响地忍受过来,如今遇到这样小小的快乐,却竟然如此失去了理智。我想到这三个乱作一团的人首次这般地享受到欢乐的滋味,不禁激动得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志乃眼眶泛红,只顾天真地笑着。

  ——那天晚上,我就和志乃睡在楼上的房间。

  我把并排铺好的两床被子迅速叠起一条,只留下一个枕头,说:“在雪乡,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象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身子睡。这样比穿睡衣暖和得多。”

  说完,很快脱下上衣和内衣,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志乃花了很长时间叠好脱下的衣服,然后咔嚓一下熄了灯,蹲在我的枕边怯生生地问道:“我也不可以穿睡衣吗?”

  “嗯,当然不行。因为你也是雪乡的人啦。”

  志乃再也没讲什么,从黑暗中传来了悉

  脱衣声。一会儿,说了一声“对不起”,泛白的身影一溜烟儿滑进了我的身旁。

  我第一次拥抱了志乃。

  志乃的身体比想象的要丰满。因为平常净穿和服,看上去身材显得瘦一点。一握她那*河蟹*,满满一个巴掌还有余。肌肉是结结实实的,然而我一按却感到了一种不安,柔软得不知要沉到多深的地方去。皮肤细腻,胸脯贴到一起时,可以清楚地感触到志乃身上的血在沸腾。而志乃的身上,从里到外处处都火烤似地发烫,很快地,我们俩浑身都渗出汗来了。

  那一夜,志乃如同一个精制的木偶。我则好比是一个初登舞台不能自制而又不熟练的耍木偶的人。

  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却怎么也不能入眠。因为睡不着,我说:“怎样,暖和吧。”

  “嗯,很暖。以后,即使是住到东京了,也每天都这么睡吧。”

  志乃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这样说道。然后,又把这一天的婚礼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用朴实的语言赞扬了我一家人。

  “不过,我什么也不会做,真惭愧。以后一定很好地练一练。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完全体会到过去的二十年实在是白白度过啦。抛掉了自己,只是为了别人,为了周围的人,喜欢的也罢,不喜欢的也罢,都得忍受着,忍受着……”

  “是忍川的志乃嘛。”

  “不,要把什么忍川不忍川的干干净净地全忘掉。打明天起,变成另外一个志乃,从今以后,就只想到我和你,好好地过吧。”

  谈话一中断,雪乡的夜晚如同在大地深处一样宁静。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传来了清脆的铃响声。铃声慢慢由远而近了。

  “这是什么钟声?”志乃问道。

  “马橇上的铃。”我回答说。

  “马橇?马橇是什么?”

  “就是马拉的雪橇。大概是有些农民到镇上喝多了烧酒,这时候才回村去的吧。”

  “我想看看呢。”志乃说。

  两个人用一件棉袍裹起赤裸的身子,钻出了房间。把廊子里的防雨板拉开一道细缝,剑一般凉飕飕的月光,几乎是白糊糊地照射在志乃裸露着的身上。

  在象白昼一样明亮的雪路上,马橇拖着阴影,叮叮噹噹地过去了。马橇上面,驾车的人裹着毛毯,抱着双肘熟睡了。那马是自己在归路上疾驰的吧,马蹄铁在月光下闪闪跃动。正看得入迷,志乃微微发抖了。

  “好啦,该睡了。明天还得坐火车哪,睡一会儿吧。”

  “嗯,在还听得见那铃声的时候就入睡吧。”

  一钻进被窝,志乃就把她那冻凉了的身子挨到我的胸前,把咔嗒咔嗒打颤的牙齿轻轻地贴到了我肩上。

  铃声远去。骤然间听不见了,只觉得余音缭绕。

  “还听得见吗?”

  志乃没有吱声。我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志乃却已酣然入眠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发去新婚旅行。

  我和志乃本来不想搞什么象样的新婚旅行,可是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我们去。这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因为家里的人为今后的生活,必须做好许多安排,母亲主张,即使是一个晚上也应该去一下。无可奈何,我们只好从镇里的车站乘火车向北去两站,到K温泉去住一夜。K温泉是个山沟里的村庄。当我因为中途退学而失意时,曾经在那儿度过失业流浪的岁月。我之所以想起带志乃去那里,是要在那曾经冲刷过我的忧虑的汗水的浑浊得发白的温泉里,让在忧患之中萍水相逢的志乃也来冲刷她的身子。

  早班火车因为出门做生意的商人多,而相当拥挤。但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找到了能对着面就坐的两个座位。志乃眯缝着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眺望窗外沐浴着朝曦的野景。

  火车从镇上的车站刚刚开出去,志乃就“啊!”地叫了一声,睁大了眼睛。

  “看见啦,看见啦!”志乃一下子双手抓住我的膝盖,摇晃着说,“你看,看见啦,看见啦。”

  在窗外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片低低的集镇,房顶上都积了一层白雪。冰冻的河流、桥梁、消防嘹望哨、寺庙的屋顶,在那后面蜿蜒的是北上山脉低矮的山峦。

  “什么啊,看见了什么啦?”

  “家!我的家呀!”

  一眼看去,在冰冻着的河岸边,在雪地里浮现出我家小小的、映着朝曦的白墙。

  “晤,看见啦,看见啦。”

  “喏,看见了吧!我的家!”

  志乃仍然用力地继续摇晃着我的膝盖。她有生以来二十年从未在象样的家里住过,如今好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家”。她从新婚旅行的车窗远远望到这个家时所感到的喜悦,我也绝不是不理解的。可是我忽然注意到那些新年首次出门做生意的商人,以及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去出门拜年的人们,都鸦雀无声地向我和志乃投以好奇的眼光,我一边 “嗯、嗯”地对志乃点头应着,却不知为什么腼腆起来,飞红了脸。(1960年10月)

  李克世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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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8 20: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版聚那天,由于和导师关于约会的时间有点误会,发现半个上午的时间竟无事可做。于是冒了寒风跑到涵芬楼去,发现许久没有逛书店,竟有不少出版社推出了不少至少看上去想要去看的书,找了一通,不少都想买,又觉得背回去太累,临行时,猛然发现有一套新出的外国作家短篇集,挑了一本格雷厄姆·格林的《二十一个故事》,还有三浦哲郎的《忍川》。

  以上转的这篇《忍川》是同名短篇集中的一篇,这一篇我早在路边摊上买到的文洁若编选的《日本短篇小说集》中看过,当时读来,就觉得作者清澈质朴的文笔非常动人,那贫贱之家小小的婚庆典礼上老父亲嘶哑的歌声,是多么的感人,那初夜里余音袅袅的马铃,是多么的真切!整篇故事并无跌宕起伏的情节,然而读完之后,却无法不为那样冷漠的世界里,寻常人之间的温情动容。这篇小说我曾一读再读,甚至有时写作之前,还要找来读一遍,借这样的方式来“进入情绪”。

  这回买回家的集子,除了这篇,还有五篇是情节连续的篇章,或许是读这篇读得太多,所以反而觉得后几篇比不上这篇,不过也都有可看之处。其后百度了一下,发现1972年根据此篇改编的电影也非常有名,饰演志乃的就是曾在中国备受关注的日本女优栗原小卷。

三浦哲郎的短篇集《忍川》

三浦哲郎的短篇集《忍川》

栗原小卷和加藤刚在电影《忍川之恋》中

栗原小卷和加藤刚在电影《忍川之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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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贡献 +6 收起 理由
木兰晓芙 + 6 栗原小卷好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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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1 10:4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2# 剩翼 的帖子

涵芬楼向北没多远就是大名鼎鼎的三联韬奋书店,这次剩翼君偷得浮生半日闲,也顺便到了三联吗?
这篇《忍川》写得、译得都很好,读完一幕幕细节印象深刻,情节很有画面感,适合拍成影视剧。除了新郎父亲的歌声和深夜雪地马车铃声,新娘志乃的父亲也是打动人心的一个角色,虽然他露面不多,但可以说是全篇关键的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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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2-1 23:3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木兰晓芙 的帖子

倒是没去三联那里,在涵芬楼逛了一个多小时,看看时间不多了,就随便吃了点,慢慢向着学校移动了。说起来,以前生活在北京时,经常会到这两家书店去,每每吃完午饭进去,逛完了已是华灯初上,便走到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吃桂林米粉,然后背着书一起回去。那样的时光单纯而又短暂,就算在当时,也是回到家中,仿佛就回到现实一般。现在想来,这两个书店,这一段路,恍然成了当时的我的一种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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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 10: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4# 剩翼 的帖子

这两个书店中间还镶嵌着一颗明珠,就是首都剧场,路西还有老舍先生故居,那条街那段路真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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