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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我的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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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8 20:27: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至今都记得与初中语文课相伴相生的酒气,他骄傲的神情,和看着我微笑时眼底的温柔。

       我的语文老师姓杜,身材不高大,肩宽,看起来挺结实。教我们的时候四十出头,发型是平头,圆脸,五官很饱满,眼睛大大的,双眼皮也大大的。现在想来,他不说话的时候应该算是男人里好看的,一说话就会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有点儿破坏形象。

       嗜酒如命,总是带着一身酒气上课。后来知道,他是会为了上课故意喝点酒,好像那样才能讲得痛快似的。我是语文课代表,去交作业的时候见到过他办公桌上的空酒瓶,是绿色的二锅头。

       初中入学,种种周折,我进入了一个普通高中的普通班。要说也不普通,班里70个人,多数是附近城中村里走关系进来的孩子。想想校长也是够绝的,所有的关系户全堆在一个班,让一个年轻气盛的男老师做班主任,教数学,身高一米八几,对淘气的男学生急了就打,也确实把这个出了名的难管的班给镇住了。

       杜老师被安排来教我们语文,传说他也是校长眼中的另类。看来,我们这位校长是个擅长以毒攻毒的角色。

       初一年级第一节课,杜老师就正告我们,语文课本里只有文言文看得下去,前面的现代文简直就是垃圾。

       “所以我不按他们的讲,我要搞教学改革!”

       后来我才听说,这个“教学改革”也是不被校长允许的,只是杜老师一意孤行,校长拿他没办法,我们又是个烂班,不指望升学率,所以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杜老师的“教学改革”是这样的:每学期拿到课本,先讲古文部分,一字一句细解,再通读,然后背诵。他也不管课本里要求背诵哪些章节,只按照自己的喜好要我们背。然而他好像所有古文都很爱,所以背诵全文成为最最常见的要求。古文部分学完,课本就没有用了,按杜老师的话说“可以撕掉啦!”然后把课本往天空中一抛,潇洒至极。之后,他会给每个人发自己印制的教学材料。A4纸横向排版,前面是文章,后面是问答题,短文一页,长文两页,随讲随发,一学期下来就会攒厚厚一摞。文章的选择当然也是以杜老师的喜好为主,遗憾的是我也无法确切记得都有哪些文章了,印象里文章作者有张抗抗、张晓风,还有很多不知名的人,更有不少佚名。

       杜老师讲些什么呢?他喜欢陶渊明,每次讲到陶渊明,他总是大抒知己之叹,然后看着我们说“你们这帮小屁孩,不懂。”
       他还很愤世嫉俗,经常在课堂上讲一些新闻给我们听,然后评论:什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看就是披着资本主义外壳的封建主义!然后轻蔑地看我们一眼。我们知道潜台词也是“你们这帮小屁孩,不懂。”
       他管温庭筠的词叫“小黄词”,讲:“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还望江楼,好人家的妇女谁住望江的楼,还梳洗之后倚着,一看就是那啥。”初中生多少也懂些男女之事了,杜老师每每讲到这个,女生们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男生们嘻嘻哈哈一个劲起哄。他仍旧不避讳,课堂上考学生背诵诗词,也会直接说“谁谁谁,你来背一下那首小黄词。”

       杜老师对我宠爱备至。一是因为我乖巧,成绩好,在这个差班里稳居第一,年级排名也常在前二十,是插入两个重点班的一个楔子,老师教得有成就感,拿出去极其有面子。二也是缘分太大,真是命定的师生。

       初一入学两三个月,有天晨读,杜老师兴高采烈地叫我出教室,我拿着一张照片出去了,不料杜老师也拿着同一张。是我父亲和杜老师的合影,十几年前,杜老师在县城一所职中教书,我父亲去实习助教,刚好被分在杜老师的班,相处了一两个月,留下了这张合影。上了初中,我给父亲讲我的语文老师,他觉得姓名非常熟悉,回忆之后翻出来这张照片。不知道杜老师从哪得知了我父亲是谁,竟在同一天带来了同一张照片。初冬清晨天气寒凉,我临时从教室出来,穿得单薄,我们倚窗站着,刚开始还觉得冷,后来他的热情竟让我感觉不到寒意了,他激动得像一个孩子一样,又笑又颠,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自那以后,杜老师对我的偏爱丝毫不加遮掩,随时喷薄而出。
       他的现代文教学资料都是没有答案的,要自己拟答案。而他总是要参考我的作答,甚至直接以其为标准。有一次他看过我的答案之后,大喜,把我的资料举在半空,抖得哗哗作响,喊:“写得太好了!宋寒凝又得满分啦!”
       还有一次,讲完《爱莲说》,杜老师索性把文章改了,用来夸赞我,喻我为莲。读到“出淤泥而不染”,有个男生大喊:“那我们就是淤泥呗。”杜老师大笑回应:“不错啊,这倒是能听懂了,看来也不全是白丁。”
       这些都是非常为我拉仇恨的行为,好在我平日里对这些个淘气的男孩子够仗义,杜老师在他们眼里又是个不可理喻的怪胎,才没有导致我的孤立。

       三年一闪而过,我们毕业了。升入高中,考入大学。我在大一曾经回校看望过杜老师,他不在。大二再去,人老了很多,也没有那样张扬了,许久未见,我们并不很亲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之后就再没见过。
       大四,或者研一,听初中同学说杜老师病了,是癌症晚期。我问:“在哪家医院,我们该去看看他。”答说:“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做梦,杜老师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椅子放在过道里,人来人往,他好像一直在张望什么。那个场景我有些害怕,加之尴尬,我躲在角落里没有出来,一直到有勇气出去的时候,杜老师好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同学告诉我,杜老师去世了。

       我非常愧疚,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一定是想见我。他一定是曾把自己当女儿一样疼爱。可我终究没能懂他,其实我也和同学们一样,觉得这是个有点怪的老头儿。现在我长大了,我可以懂他了,可是太晚了。

       谨以此文祭奠我亲爱的杜老师。希望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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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风 + 20 如见其人
白水 + 20
剩翼 + 20 如见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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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8 20: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写完,情绪有点激动,稳不下心来再看一遍了。先发上来。回头慢慢改。

写得不好,只是心里亏欠,觉得是必须完成的一篇文章。大家多包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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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8 21: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难得碰到这样的一位有性格的老师啊,可另一方面,怕是老师也难得碰到寒凝你这样的学生,能够在他逝去多年以后,用如此精彩的文字倾诉怀念之情。你的这位语文老师若是泉下有知的话,不知又要秀出怎样的古怪,来展示他的激动与欣慰。

文章给我最突出的感受是人物活灵活现,怪诞不羁却又至情至性,愤世嫉俗的外表之下,又有着对学生的深切关怀。最后的抒情也好,不过分,不矫饰,自然而然。

说起来可真是太巧了,我看到寒凝你这篇文章,恰好是我编辑完那篇推荐帖子之后,回退到松涛书院,一眼看到“我的语文老师”六个字,当时就呆了一呆,恍然间竟以为是我自己发的,因为不久之前,我正在写一篇《我的几位语文老师》,因为跨度较长,要从小学写到大学,刚写了小学的两位老师就搁下了,至今未完成。还记得我在三故人的回帖中写到,我还计划写点怀旧文字,其中就包括这一篇,而同样是在三故人的回帖中,寒凝你也提到要写篇“欠着某人”的文字,原来竟也是这个主题。真的太巧了。而且有了你这篇,令我感到一种压力,得好好想想怎么写完我那一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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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8 23:49:1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精彩的细节,文笔。如老翼所言,这位语文老师的突破常规,对自由和真理的追求,也已经构成了寒凝君生命的一部分,某种组成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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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9 16: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默默地看完了。在下教大语课,一般都会要求学生写一篇自传,回顾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在这些作业里,有时就会见到学生回顾对自己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中学老师。很多老师,都比看到那篇写到他们的作业时的在下年纪要大,甚至大很多,每次看到这些对学生充满爱心的同行前辈,都会肃然起敬。

       后来2012年开始上微博,遇到了不少过去的学生,比如一名2000级云南的学生。从她微博的链接找到了她的博客,翻她的旧文,看到她也充满深情地回忆起中学时的一位老师,一位曾经很年轻很有热情的老师,后来被这些学生挫伤了自尊,变得消沉,这些孩子明明也是爱这个老师的,看到老师消沉,心里后悔,却没有说出来,事隔多年后,这名学生回忆起来,仍是充满了内疚,也仍然充满了对那个老师的爱。看到这篇博文,给这名学生发去了站内信,告诉她,你一定要把你现在的心情告诉这位老师,即使过了多年,也要说出来,你不懂,对于一名老师来说,自己教过的学生那近于宗教一样的分量。这名学生看了这个站内信,一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试着给母校寄出了信,在信中留下了电话。后来,那名当年的老师给她打来了电话,非常高兴。

       寒凝的这篇文字又让我想起了自己中学时的化学老师,非常喜欢我的一位老师。刚上大学和刚工作的头两年,每次放假回老家,都去他家坐一坐。后来渐渐少了,总觉得老师家离自己家也不太远,年纪也未到高龄,总还有机会见。但后来的结果是,几年前的寒假回去,从班主任口中得知这位老师已经过世,再也见不到了。出了班主任老师家,就开始流泪,但又有什么用呢,只能长留下这永久的遗憾了。

  本来随着马齿渐增,越来越少直接表达情感,但近来经历以及见闻一些事后,想法又有改变。人生苦短,且无常,谁知道,明日出门,会不会一场变故就夺走了自己所有的表达机会,所以,如果心中有爱,不管是哪一种,还是说出来吧,这样,也会少一些遗憾。

  该回头说说寒凝这篇的文字了,优点,上面的剩翼兄和小即兄都已经提到了,我也不必再重复。寒凝的文字,不属于那种一望就令人惊艳的,但朴实耐看,所以,在点进来看之前,就大概知道会是什么水准。现在要额外多说的两句,就是这篇文章,我以后还会再看,可能会从看能不能从中汲取一点教学方面的养分,从这个角度来看,另外,就是读了这篇东西,忽然让自己也有了很多话要说,能引起我这个读者的这种反应,这本身也体现了文章的一种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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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9 20: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剩翼 于 2016-1-28 21:09 发表 难得碰到这样的一位有性格的老师啊,可另一方面,怕是老师也难得碰到寒凝你这样的学生,能够在他逝去多年以后,用如此精彩的文字倾诉怀念之情。你的这位语文老师若是泉下有知的话,不知又要秀出怎样的古怪,来展示他 ...

真的是很巧诶!剩翼大哥实在过谦,看到你这么说,我暗暗庆幸自己无知无畏地把这一篇先贴了上来,如果大哥的同题材文章先出现,我肯定就不好意思再把自己的拿出来了。这样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也让砖的存在不至于那么暗淡无光,嘿嘿。

的确可以用砖和玉来作比,我的文字还是比较生硬的,剩翼大哥的文字给人一种玉的温润感,边角都很柔和,纯净无杂质。

这篇小文是一气呵成的,写到最后哭了起来。如果说有可取之处,我想可能是真诚吧。我并不擅长营造气氛,也不擅长运用华美的词句,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说出的每一句都是真话,都是我想说的,不说不行的,不说就会感到对不起文中人对我的情义、对不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所以我写东西不太像是写作,没什么“作”(四声)的成分,而更像是记录加倾诉。剩翼大哥读过就好,读过本身就已经是值得感激的了,如果再喜欢,那简直是对我最大的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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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9 20: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古小即 于 2016-1-28 23:49 发表 好精彩的细节,文笔。如老翼所言,这位语文老师的突破常规,对自由和真理的追求,也已经构成了寒凝君生命的一部分,某种组成元素。

谢谢哥哥夸奖,好开心!也不要只夸,有指导建议一定要提,这对我很重要。

看到后一句话其实有点意外,我都没大意识到自己性格里有这样一个组成部分,也没意识到这一部分竟会和这位老师有关。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人生就像一条河流,一路上大大小小水流注入,大的可算支流,小的只是涓滴,然而无论大小,都是水消失在水中,汇成了现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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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9 20:3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白水 于 2016-1-29 16:01 发表        默默地看完了。在下教大语课,一般都会要求学生写一篇自传,回顾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在这些作业里,有时就会见到学生回顾对自己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中学老师。很多老师,都比看到那篇写到他 ...
是啊,心中有爱就要说。我也是常常感到人世无常,老觉得没准儿自己第二天上路就会被车撞死(为此小即哥哥没少替我祈求上苍原谅,说我“童言无忌”)。所以时不时地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大胆行为,弄得人有点莫名其妙,但至少心里不会留下遗憾。

这篇文章,我真的好希望杜老师能看到,但也没有机会了。

“寒凝的文字,不属于那种一望就令人惊艳的,但朴实耐看。” 看到这我就乐了,有人这样形容过我的外表。“耐看”是一种温柔的说法,没有人会说一个美女耐看,所以水平怎样,我还是有自知之明滴。谢谢白水老师的鼓励,看过之后能让您有些感觉感慨,就已经是这篇小文的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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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30 09:07:3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寒凝 于 2016-1-29 20:01 发表
的确可以用砖和玉来作比,我的文字还是比较生硬的,剩翼大哥的文字给人一种玉的温润感,边角都很柔和,纯净无杂质。

这 篇小文是一气呵成的,写到最后哭了起来。如果说有可取之处,我想可能是真诚吧。我并不擅长营造气氛,也不擅长运用华美的词句,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说出的每 一句都是真话,都是我想说的,不说不行的,不说就会感到对不起文中人对我的情义、对不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所以我写东西不太像是写作,没什么“作”(四声) 的成分,而更像是记录加倾诉。剩翼大哥读过就好,读过本身就已经是值得感激的了,如果再喜欢,那简直是对我最大的赞扬。


其实也不必这么看的。说起来真的只是风格上的差别而已。近年来我个人也非常喜欢这种“直叙”的风格,就那么直来直去地写出来,不虚伪,不矫饰,还原人、事物、情感的本来面貌,《孤儿歌》,《古诗十九首》在我看来,便是这样以直取胜的作品。不管你的招式如何花俏繁复,我只是一字直取,以不变应万变,这其中也蕴含着古老的东方思想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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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30 13:1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寒凝 于 2016-1-29 20:33 发表  “寒凝的文字,不属于那种一望就令人惊艳的,但朴实耐看。” 看到这我就乐了,有人这样形容过我的外表。“耐看”是一种温柔的说法,没有人会说一个美女耐看,所以水平怎样,我还是有自知之明滴。 

哈哈,我这里说的“朴实耐看”,就是朴实耐看的意思,没有任何弦外之音,再进一步说,让我现在立即写一篇类似的文字,我就并无把握能写得比你更好,只怕多半不如你,这样说,够清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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