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记得与初中语文课相伴相生的酒气,他骄傲的神情,和看着我微笑时眼底的温柔。
我的语文老师姓杜,身材不高大,肩宽,看起来挺结实。教我们的时候四十出头,发型是平头,圆脸,五官很饱满,眼睛大大的,双眼皮也大大的。现在想来,他不说话的时候应该算是男人里好看的,一说话就会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有点儿破坏形象。
嗜酒如命,总是带着一身酒气上课。后来知道,他是会为了上课故意喝点酒,好像那样才能讲得痛快似的。我是语文课代表,去交作业的时候见到过他办公桌上的空酒瓶,是绿色的二锅头。
初中入学,种种周折,我进入了一个普通高中的普通班。要说也不普通,班里70个人,多数是附近城中村里走关系进来的孩子。想想校长也是够绝的,所有的关系户全堆在一个班,让一个年轻气盛的男老师做班主任,教数学,身高一米八几,对淘气的男学生急了就打,也确实把这个出了名的难管的班给镇住了。
杜老师被安排来教我们语文,传说他也是校长眼中的另类。看来,我们这位校长是个擅长以毒攻毒的角色。
初一年级第一节课,杜老师就正告我们,语文课本里只有文言文看得下去,前面的现代文简直就是垃圾。
“所以我不按他们的讲,我要搞教学改革!”
后来我才听说,这个“教学改革”也是不被校长允许的,只是杜老师一意孤行,校长拿他没办法,我们又是个烂班,不指望升学率,所以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杜老师的“教学改革”是这样的:每学期拿到课本,先讲古文部分,一字一句细解,再通读,然后背诵。他也不管课本里要求背诵哪些章节,只按照自己的喜好要我们背。然而他好像所有古文都很爱,所以背诵全文成为最最常见的要求。古文部分学完,课本就没有用了,按杜老师的话说“可以撕掉啦!”然后把课本往天空中一抛,潇洒至极。之后,他会给每个人发自己印制的教学材料。A4纸横向排版,前面是文章,后面是问答题,短文一页,长文两页,随讲随发,一学期下来就会攒厚厚一摞。文章的选择当然也是以杜老师的喜好为主,遗憾的是我也无法确切记得都有哪些文章了,印象里文章作者有张抗抗、张晓风,还有很多不知名的人,更有不少佚名。
杜老师讲些什么呢?他喜欢陶渊明,每次讲到陶渊明,他总是大抒知己之叹,然后看着我们说“你们这帮小屁孩,不懂。” 他还很愤世嫉俗,经常在课堂上讲一些新闻给我们听,然后评论:什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我看就是披着资本主义外壳的封建主义!然后轻蔑地看我们一眼。我们知道潜台词也是“你们这帮小屁孩,不懂。” 他管温庭筠的词叫“小黄词”,讲:“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还望江楼,好人家的妇女谁住望江的楼,还梳洗之后倚着,一看就是那啥。”初中生多少也懂些男女之事了,杜老师每每讲到这个,女生们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男生们嘻嘻哈哈一个劲起哄。他仍旧不避讳,课堂上考学生背诵诗词,也会直接说“谁谁谁,你来背一下那首小黄词。”
杜老师对我宠爱备至。一是因为我乖巧,成绩好,在这个差班里稳居第一,年级排名也常在前二十,是插入两个重点班的一个楔子,老师教得有成就感,拿出去极其有面子。二也是缘分太大,真是命定的师生。
初一入学两三个月,有天晨读,杜老师兴高采烈地叫我出教室,我拿着一张照片出去了,不料杜老师也拿着同一张。是我父亲和杜老师的合影,十几年前,杜老师在县城一所职中教书,我父亲去实习助教,刚好被分在杜老师的班,相处了一两个月,留下了这张合影。上了初中,我给父亲讲我的语文老师,他觉得姓名非常熟悉,回忆之后翻出来这张照片。不知道杜老师从哪得知了我父亲是谁,竟在同一天带来了同一张照片。初冬清晨天气寒凉,我临时从教室出来,穿得单薄,我们倚窗站着,刚开始还觉得冷,后来他的热情竟让我感觉不到寒意了,他激动得像一个孩子一样,又笑又颠,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自那以后,杜老师对我的偏爱丝毫不加遮掩,随时喷薄而出。 他的现代文教学资料都是没有答案的,要自己拟答案。而他总是要参考我的作答,甚至直接以其为标准。有一次他看过我的答案之后,大喜,把我的资料举在半空,抖得哗哗作响,喊:“写得太好了!宋寒凝又得满分啦!” 还有一次,讲完《爱莲说》,杜老师索性把文章改了,用来夸赞我,喻我为莲。读到“出淤泥而不染”,有个男生大喊:“那我们就是淤泥呗。”杜老师大笑回应:“不错啊,这倒是能听懂了,看来也不全是白丁。” 这些都是非常为我拉仇恨的行为,好在我平日里对这些个淘气的男孩子够仗义,杜老师在他们眼里又是个不可理喻的怪胎,才没有导致我的孤立。
三年一闪而过,我们毕业了。升入高中,考入大学。我在大一曾经回校看望过杜老师,他不在。大二再去,人老了很多,也没有那样张扬了,许久未见,我们并不很亲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之后就再没见过。 大四,或者研一,听初中同学说杜老师病了,是癌症晚期。我问:“在哪家医院,我们该去看看他。”答说:“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做梦,杜老师坐在一把木质椅子上,椅子放在过道里,人来人往,他好像一直在张望什么。那个场景我有些害怕,加之尴尬,我躲在角落里没有出来,一直到有勇气出去的时候,杜老师好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同学告诉我,杜老师去世了。
我非常愧疚,觉得自己欠他的。他一定是想见我。他一定是曾把自己当女儿一样疼爱。可我终究没能懂他,其实我也和同学们一样,觉得这是个有点怪的老头儿。现在我长大了,我可以懂他了,可是太晚了。
谨以此文祭奠我亲爱的杜老师。希望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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