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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我的那些语文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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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9 22:09: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从小学到高一,我的班主任都是教语文的,这对我喜好文学,应该有所帮助,我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误以为班主任只能由语文老师担任,这些少年幼稚,如今还会在与父母偶尔忆旧时,充一段笑谈。

  我的启蒙老师王容女士,我入学时,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是当时全区小学唯一一位特级教师。她戴一副金属边眼镜,眼睛很小,言语时常含笑意,骨子里却极严肃;她常年穿着朴素,甚或有些邋遢,然而教课却绝不苟且。她写一手非常工稳的正楷,每个字的笔画间,从无半点牵丝。每次学期考试后,她都先用长格子尺在黑板上画一张大表格,列出所有科目,然后按名次写上我们的名字、成绩,表格的线条没有一点断折或歪曲,从第一名到第三十八名,汉字、数字完全一样大小。她这项工作,从来都是一进门就开始,半句开场白也欠奉,讲台下的我们手背后,脚并拢,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名字早点出现,教室里安静得有点可怕,要是有人窃窃私语,她便头也不回地点出你的名字,无论多小的声音都能分辨,从无叫错的时候,这“无声的教育”总是要持续半个多小时。

  王老师最重视作文,从学生会写整句开始,她就要求每人每天写日记,当成作业批改,文字乃至标点错误,一一订正,若是有天我发现自己有个错字她没看出来,便猜她多半是身体不适,每猜必中。放学后,她和我们几个班委闲聊,也常常是非写作不谈。自然和小学生不会谈什么高深的技巧,大抵是如何开头结尾,怎么铺陈转折,怎么写景状物抒情,烘托对比点睛等等,都是很普通的入门招式,然而想想多少年过去,我这个不肖学生堪堪拿得出手的,也还是这些“罗汉拳”。

  四年级过半时,我的一篇作文被选进了小学生作文选,另有一篇在全国获了优秀奖。我从父母处得知,评选时她一直大力推荐,跑了好几次教育局,于是放学后就想去谢谢她。她笑着对我说,是你写得好,评委老师都很公正,我说话不管什么用。我当时只是个孩子,傻傻地不知是否该信她的话,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她又说:“你写得东西都好,只是缺一点想象力,继续努力。”,之后她陪我走出学校,到了破旧的校门前,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下个学期我就不带你们班了,学校安排我再去教一年级,许老师做你们的新班主任,你先别告诉其他同学,明天我上课时会说的。”我呆站在她对面,仰头看着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笑脸,我觉得自己舍不得让她走,又觉得直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她开口道:“天黑了,快回去吧,以后日记还是要天天写,不能断,听见了吗?”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换了班主任,也教语文。这位许老师是位老处女,她的穿衣打扮乃至行为表现也颇符合一般人对于老处女的看法。许老师把原来王老师亲自做的一些工作交给了几位班委,比如在黑板上列成绩榜,那样的表格自然难看多了;她废止了写日记的规矩,准确的说,是要求我们写,但不必给她看,这一举措得到大多数学生的欢迎;在有学生提及王老师如何如何时,她会说王老师的办法是适合低年级学生的,你们都是高年级了,再用以前的办法不行了。不过,我也没看到她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好办法,她只是极其严厉地对待学生,甚至和家长说话都连挖苦带损,在学生哭着被罚站一两个小时之后,她会总结说,今后等你们长大了,懂事了,想起我对你们的批评,你们就会感谢我的。但也许我不是个感恩的人,她的预言在我这里确实没有实现,直到今天我仍觉得她的方法是错的,不是因为学生不该批评,而是因为责骂和体罚本就不是批评。我的父母曾经猜测,她可能因为我是王老师看重的学生,所以对我不好,但现在想来,不该是这样,因为班上其他人的境遇一样不堪。

  对王老师,我始终怀着感激和想念。2003年,我已经工作了,听一位小学同学说,她可能就住在我家新买的商品房旁边的还迁旧楼里,从我家阳台就可以望见。于是,我就去探望她,由于不知道具体住址,挑了晚上的时间,挨家挨户地敲门问过去,最终在2门5楼找到了。楼道的灯已经快坏了,偶尔抽风似的闪,推开一扇破门的,是一位穿着藏青色旧棉袄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眼角眉梢有些皱纹,倒是不多,然而背已微驼,吁吁带喘。她比过去矮了许多,但比过去胖了些,也不再戴眼镜了,眯缝着眼仰头看我,有些漠然,也有些胆怯,显然不能将我和近三十年前那个又矮又瘦的孩子联系起来。我说:“王老师,我是王羽啊,还记得么?您以前的学生啊!”这一来她马上就记起来了,整个人来了精神,高声道:“啊,王羽啊!哎呀,都长这么高了!快,快进来。”

  她老伴也还健在,儿子去了外地,二老相依为命,屋中的电器家具都很陈旧了,电话也没装,但干净得体。她找出一个没用过的印花玻璃杯,刷了刷,又先倒上热水温一温,才为我倒上一杯茉莉花茶,然后坐在床头,拉着我的手,唏嘘感叹起来。开始时,说了半天也不过是“都长这么大了”,“长这么高了”,“成大小伙子了。”之类,我也笨拙起来,嗯啊半天竟说了句煞风景的话:“王老师,您可老了!”这句话让她呆了一呆,才笑道:“人哪能不老?”,这以后,我们倒是谈开了,问了问彼此的近况,她劝我早结婚,早要孩子,又互相提醒补充着,说起一些往事,特别是我以前的糗事,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还记得,我却差不多都忘了。听说我还偶尔写点东西,她很高兴。师生一席谈到很晚,我才回家,她的老伴,一个有点虚胖、但透着文气的老爷子,同样裹着旧棉袄,一直揣着手,笑意盈盈地靠在我们对面的破沙发上,听我们讲,却从不插嘴。我想和他搭话,王老师拦着说,你和他说没用,他耳背。

  转年我去了北京工作,家里结婚又离婚,班上又和领导交恶,凌乱不堪中竟也习惯了异乡独处,连家都很少回了。04年年根时,我回家过年,一日晚饭后站在阳台上抽烟,华灯初上,我们的城市早变了许多,远方的那一座高架桥是何时修起来的呢?北侧的道路怎么又拓宽了呢?想想我这个在年年漏雨的破平房里长大的孩子,都已经住进了高层商品房,这些物事更迭也是寻常。可是,猛然间,我发现不远处那两座还迁楼竟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数圈脚手架和两辆高耸入云的长臂吊车,暮色苍茫中,犹如草草的画。我登时呆在那里,打电话给那位同学,问王老师搬哪里去了,得到的回答是:“我哪里知道?”。而在多年前,我们的小学已经拆掉了,并非迁往他处,而是直接撤了番号。于是,我知道,有关王老师的记忆,从此再也找不到一点点物理上的线索了,再见的希望也是渺茫。早知如此,该多回家,多看她几趟,多说些话,才好。

  二

  我的初中语文课教师兼班主任冯老师,一直陪我们走过了三年。接手我们班时,她刚从外校调来,四十出头的年纪任班主任,又由于我们这个班的成绩出类拔萃,三年后就接任了年级组长。这在当时那个各行各业还是很看重资历的年代以及我们那所向来都以保守出名的学校,也算是特例了。

  在我的印象里,总觉得论行动做派,冯老师更像一个大学生。我校的女教员都留齐耳短发,冯老师却常常披散着长发;同事们往往都是素颜来去,她就化一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的淡妆;他人总是蓝布裤褂,冯老师却偶尔还会穿件碎花连衣裙。她指人的方式尤其特别,乃是标准的“兰花指”,每次当她对我们指指点点:“我说,你们呀……”,就感觉要开戏一般。而其他的老师,多半就用直尺或教鞭来指教我们了。

  她是那种总是尽可能体谅学生的老师。我们班的学生特别团结,男男女女都讲义气。那时教我们政治的王老师,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她脾气暴躁,经常严厉地呵斥乃至体罚学生。有一次她叫一个同学回答问题,答不出,便开始发怒,把他罚到教室外站着,又接连叫了几个人,因为大家都看不惯她的作法,竟不约而同地学起甘地的做法来,明明会答的题目,也都摇头说不会,教室外的人越站越多。王老太的颜色也越发难看,言辞越来越难听。最后她把我叫了起来。因为成绩好,她对我倒一向友好,看起来是想让我给她个台阶,没想到我也是年轻气盛,站起来半天没说话,最后硬是摇了摇头。她红着老脸,暗气暗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把我也赶出去,但最后她没有那么做,干脆把教案一扔,跑去和冯老师告状了。

  冯老师是班主任,自然不能不管,加上老太太煽风点火,就怒气冲冲地来了,要全班都写检查,所有说不会的学生都请家长,我站起来想和她解释,她也不听,一边念叨着“你们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一边回办公室去了。

  放学后,全班都没走,大家商量着去和冯老师谈,因为其实在大家的心里都知道,她并非那种听不进去意见的老师。等我们来到办公室,发现原来她也没走。看到我们进门,她并没有很诧异,反而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会来”,又道:“教室锁了么?女生都坐,男生站着吧,就这么多椅子。”,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倾诉对王老太的不满,有的女孩子说着说着竟都哭了起来,甚至最后冯老师也掉了泪。现在想起来,已经记不清是谁说的哪句话让她落泪了,然而我想这眼泪中定然也有着一个刚刚进入学校却又肩负重任的她,为人处事很多的不得已之处。我后来知道,王老太竟是七班的班主任,想来由于我们班成绩太好,她的情绪中也该包含着对冯老师的“好运气”的嫉妒吧。

  最后,她说了几句宽慰我们的话,还为了自己的激动道了歉。这一场谈话竟至八九点钟,师生四十多人浩浩荡荡一起走出校园的时候,看门的老爷子都惊呆了,在我的学业生涯中,这也是仅有的一次。那一晚我和她顺路,一起骑车回家,她要我先回去,我却坚持要送她到家。她笑了,没说什么,可我知道她在笑我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懂得这些。路上,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们会到办公室找她呢?她说,我当时太冲动了,后来想想,王老师跟我说,叫了王羽你竟然也说不知道,我才发觉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你们能来找我,我很高兴啊,要是你们不理我,转天一人交一份检查上来,我倒觉得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吧。“又道:“你比很多孩子都成熟,不应该和她对着干,明明你答出问题,王老师就会收场了,以后你和我说,我再找她谈,就不会闹成这样的局面。以后长大了,为人处事,要多婉转些才好。”第二天下午,恰好又有政治课,王老师上得讲台,竟然也大度地和我们说,她有些做法实在欠妥,希望我们不要对抗,而要主动提出意见。这一事件就算过去了。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太太难免还会犯老脾气,可到底是收敛许多了。

  而今想来,冯老师能甫一入校便分到了我们批学生,倒也真是幸运,而我们能遇到她,更是一种幸运吧。在当时那个年代,那种保守的中学里,她的穿衣打扮,作风品格,对学生的态度,就像一股清新的风,虽然还很微弱,却与时代风气的变迁,悄然合上了拍子。

  80年代最末一年,作为初二学生的我们,赶上了那一次有可能改变我们社会命运的事件。五月末的一个早上,班里酝酿着要逃课到街上去,由于我写字好,大家又叫我在黑板上写了“声援xxxxx”几个大字。那天第一节就是语文,冯老师推门进来,看到黑板上的字,想了想,叫大家等一会,把我叫出了课堂。对我说:“王羽,我要你自己把黑板上的字擦掉,因为老师们还要上课,还要写板书,如果你觉得不应该擦掉,咱们可以讨论,如果我不能说服你,你可以在所有课都上完之后,再写上,你看怎么样?”我本以为她无非是强行命令我擦掉而已,没想到她这么说,反倒让我没了反驳的意愿,于是,我点点头,回到教室,默默拿起板擦,擦掉了字。座下的同学们开始不满,有的嘘起声来。冯老师板起脸,站在讲台上,静静地望了台下一会儿,大家就沉静下来了。此时,她开口道:“我和你们一样,对现在的形势没有准确的看法,我和你们一样,希望我们的国家有好的改变,但是,你们是初中学生,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们现在也做不到,我现在要你们好好读书你们一定会抵触,但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只有现在好好读书,将来长大成人,你们才可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些事情,才可能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一些新的,好的改变……,我就说这些,上课吧。”

  我记得那一节课的时间特别长。别的教室里总是传出吵闹的声音,半途竟有别的班的十几个学生冲到操场上去,用教鞭挑着一块不知写了些什么字的白布,排着队,绕着跑道边走边喊口号,班里有些人向窗外望去,冯老师也不喝止,只是提高了音量,坚持讲她的课。班长起身,把窗户关上,窗帘拉上,打开日光灯,大家却也没觉得不妥。那一年的晚春日子,那一节迷茫的学生与认真的老师一同上完的长长的课,那静默与呼喊交织一处的四十五分钟,是属于我的,特别的青春记忆。

  下课后,冯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孟校长要和各个班的学生代表谈一谈,你可愿意作咱们班的代表?少不更事的我自然是欣然答应。那天放学后,在一处大教室,我便肆无忌惮地和老孟“攀谈”起来,双方谈得“热情高涨”。多年以后,冯老师提起这段往事,对我说,你还记得孟校长么?我和他提起你,他当即就冲我摆手:别提王羽,一提我就犯心脏病。我诧异道:竟还记得?而后我们师生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冯老师也非常重视作文,尤其喜欢我的文字。每次作文课,都要把我的作业或是考卷拿出来,要我当众宣读,然后解释这文章好在哪里,为什么要给38分(满分40)。三年中,我记得她从未叫别人读过文章。那时候我偏好辞藻华丽的文字,写出的东西其实并非是人人喜欢,冯老师却最看重这一点,她说:“一个人年轻时没写过华丽的文章,没用过华美的词汇,年老时的简朴也未必是真简朴。”现在想来,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她还鼓励学生进行虚构。有一次她布置的作业是写小动物。讲解时她说,你们也有不少写猫的,写得很细致,很具体,然而,写得再细致有什么用处么?拍个照,录个像,不比你写出来强?你们看王羽这篇,写雨夜遇到流浪猫,抱回家来想起以前自己养过的猫,写和以前那只猫的感情,直到不得不和猫分离,最后写白天有人来认领流浪猫,再次和猫惜别,两次得到,两次失去,这结构说是小说也不为过啊,所以我说他构思奇巧,再看他写和猫的那种深挚的感情,你们呢?我又没说写说明文?……,想来我如今写点散文也常有虚构些小情节的冲动,怕真是受了冯老师的影响。进入初三之后,所有人都对学习重视起来,我虽然还是次次第一,却也觉得班里人才太多,压力越来越大,有一次作文,我便写我的这种心境,大致是高处不胜寒之类,冯老师看了,颇为感动,课前专门来讲我的这篇文章:“寒冷、阴晦、残雪未尽的小路上,偶尔浮现着路人脏兮兮的印记,102中学,1989年的冬天。”她停下来,顿了顿,没说什么,接着又把这个开头读了一遍。然后才说,你们看,这就是文采。你们读这个开头,觉得它好,觉得它不一样,但却也说不出怎样好,怎么不一样,这就是好文字。然后,她又顿了顿,竟把那个开头又读了一遍。我猜可能讲台下没有人从她的话里学到什么,我感觉她只是自己在抒情而已。

  的确,有时候冯老师对我,可能不仅仅是出于对于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喜爱,大概也有着对一个孩子的宠信与回护。那时候我的同桌是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儿,我特别喜欢和她说话,总是想办法逗她。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她对我说:“你那时候上自习总和我说话,也不知谁告诉了‘二马’(因为冯老师的字比较草,冯字的两点和马离得比较远,所以这孩子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二马),那一次你还记得吗?她把我单独叫出去谈了一晚上?你猜她说我什么?她叫我‘狐狸精!’她说我老和你说话让你分心!到底是谁和谁说话啊?OMG,我幼小的心灵受了多么大的创伤啊……”。她这么说,我又想起来,有一次考试,我不在状态,写的作文不怎么好。不过冯老师还是照例拿来当范文讲。只是事后和我说,这一篇和以前的那些相比,不太好,所以只给了36,但是仍旧是全年级最好的。我的老姑也在那所学校任教,有一次还提到这件事,说是冯老师拿着我的卷子到阅卷老师那里去,直言道:“怎么给35呢?,这文章的确不是他的最佳水平,但您找得出比这篇还好的么?”,那位男老师最后改成了36分,那是所谓一类文的底线分。原来,历次的考试都是冯老师判自己班和代课班的语文卷子,由于我作文从来都是38,其他班的老师觉得冯偏袒,就鼓动年级组长改了规矩,全年级作文交给这位男老师评判。想来,可能由于过于维护我,冯老师她也受了别人不少怨妒吧。

  虽说公允是难得的品质,人却是有情的动物,何况这一份偏爱原是属于我的,属于当年那个毕业时可以在她家喝酒吐得满地的懵懂少年,也属于如今在电脑桌前带着无人得见的微笑追忆往事的中年男子。有些人,你注定要感谢命运,在你最需要的日子里,与他们遇见。

  三

  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而不到十年,我就得努力接受一个不愿去接受的事实--我发现没人赏识我的文字了,高中三年,我差点放弃写作的打算。

  我高一的班主任武先生,也教语文,恰好也是刚从外校调动而来。然而武先生没有学生气,倒是有几分学究气。他身材瘦高,长相也很斯文,戴一副细金属边的圆形眼镜,说话柔和却欠流利。他讲课的水平只是一般,每次开新课,都是照例要学生读课文,然后讲讲作者的背景,之后要学生一段一段再读,略略讲些造句修辞之类,也讲不出深刻的东西,大概有些人心中有料,只是不善于表达吧。我记得他最爱手指扣住书的两边,把书弯曲着窝在手中,告诉我们文中有什么要点,此时不知是不是有些紧张,他握书的手总是微微颤抖,仿佛用了很大气力,言语也不很流畅起来。

  不说教学,武老师倒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好人。他从不激烈地批评学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总是从学生的角度耐心去劝慰,在我的印象里,他的性格竟比许多女老师都要温柔的多。他还颇为尊重学生的意见,甚至有时候过于随着我们的性子。

  高一开始,惯例是男女不再同桌了。可是班里的学生嚷着还是同座好,武先生也就由得我们。可惜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给我们上课,其他老师初来到我们班,看到底下男女同桌,往往就是一惊,有些人事不关己,可也有些人看在眼里就在心里记着,男女大防,搞得忐忑不安。于是就渐渐有非议流传开来。武老师有次上完课,突然道:现在其他班级都是同性同座,咱们要不也换一换吧?立时有一干人起来反对,说了些不成道理的缘由,武老师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沉吟了片刻道:“那就先这样吧,你们男女生要互相帮助,各取所长。”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不是尽力想为我们找个理由,但一向被视为学究的他竟然不怎么在意这类传统道学,倒是令人惊奇。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武老师到了堂上,仿佛忘了什么事情,有些呆呆地望了我们一会儿,才点手唤道:“这一列女生,起立。”,待到几个女孩子站起身来,他又有些犹豫:“不,这列男生起来。”,倏尔又道:“还是男生都起来吧,女生坐下。”班长聪明,知道他摆弄这类“华容道”有点困难,急问道:“老师,是要换座位吗?”,“啊,对啊,是啊,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于是班长代为指挥,书箱里东西多的,换人换桌子,东西不多的,换人不换座,只左右平移,不前后调换,很快弄好了。武老师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台下的我们,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道:“我们上课吧。”大概是毕竟年纪大了些,同学们这一次倒没有再坚持。我们男女同桌的时代从那一天永远成为了过去。

  高一的时候,学生的主要目标还是写记叙文,武老师批阅作文也还是很认真,不过他喜欢朴实无华的文字,所以也就不喜欢我那些华丽的文章。而且,有一次他在我文后批道:请不要模仿老作家的文风,写健康向上的文字。想来我正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这样的批评也不能说不对吧。不过直到今天,我也看不惯那些所谓健康向上的文字。所以,那时正是叛逆期的我,每每非要写些“病态向下”的文章,也不足为奇。

  凌乱的高一很快就过去了,我选择了转到文科班。那里,班主任是教历史的,语文老师则两年换了两个人。

  这高二的语文老师,我竟记不起她姓甚名谁了。大概是个极普通的姓名吧。她是位上了一些年纪,高高瘦瘦,打扮很有风度的女士。她教的语文课,也着实一般,常常是念了一段课文,感叹道,你们看看这文字,多好!然后着人继续念下一段。我对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她找来一篇过去学生的作文,当作范文给我们讲解,说实话,那文章写得可真是一般,唯独她赞不绝口,不住地念叨,你看,这小文,这小文!这还不算,下课后,她见我字写得好,便叫我去,要我将此文抄写了,贴在白板上,供学生们瞻仰,我也不好推辞。回家后,做完作业,已经十点多了,拿出她给的格子纸,一字一句的抄,她竟还要我不要写连笔,怕同学认不出,我抄抄停停,心里不住咒骂,什么破文章,竟要我抄!由于心情不爽,几次抄错了字,还得重新来,睡觉时竟已近午夜。

  翌日,我拿出抄本给她,她倒也点头称善,一边又开始对着围拢过来的学生们道:你们看看这小文,这小文,多好,太好了!倒也有几个人跟着附和。座位后面的小女生却悄悄对我说:字比文章好看多了!这话倒是给我了一些安慰。不想课后这位老师又叫我去,问道:“这小文那么好,你不留一份么? 我这里还有纸,可以再借你一天,你抄一份自己留着吧?”,我当时一阵恶心,片刻后却也灵机一动,笑道:“X老师,其实我昨天也觉得这小文太好,私下里偷偷抄了一份自己留着,多用了几张纸,没事吧?”她登时大喜,夸我有心,我再也忍不住,客套几句,慌忙脱身出来。

  这以后,我在作文上,便从不用力,总觉费尽心力写出的东西,却注定不称人家的胃口,写来又有何用呢?

  然而,这倒也还不算是伤心极处。到了高三,教学要求全部改成了写议论文,语文老师也换了一位刘女士。刘老师矮胖身材,一只腿有残疾,总是拄着拐来上课。她教的课还算细致清楚,讲一些微妙之处比之前任确有不同,给我印象不太好的是一次她讲郭沫若的一部戏,记得应该是《屈原》什么的,她郭老郭老的称呼着,我倒还没觉得怎样,后来她讲到该剧在敌占区公演,一群爱国志士看完之后,上街大喊“到淮北去!到淮北去!”,她竟也一边笑着,一边高举着右手,忘情喊起来,我真的有些惊诧,我想,竟为了某些目的,篡改了历史事实的剧,真的好么?又想,以她的年纪,看过那场首演么?我不能理解她的激动,至今不能。

  那时候高考连年流行一种“给材料作文”,大概是给你一个意义不甚明了的典故,轶事之类的东西,让你从中生发出道理来,写一篇议论文。这类文章有许多规矩,比如材料要照着题目来抄,不可扩写,也不可缩写,而且必须在第一段,以后的文中却再不可提材料中的一个字,之后的行文要有讲道理和摆事实,讲的道理不可偏离材料,不能太新奇,也不能太陈旧,不能总是反向立意,也不能总是正向发挥,举的例子不可尽人皆知,也不能谁也不知,结尾不能仅仅总结论点,还得再生发一层。最最关键的,这生发的道理不能被老师认为是偏离,否则最高分是59(满分100),就是说,只要阅卷人觉得你说的道理不是材料要说的意思,无论你文笔如何,一定不及格。总之,这类文章简直就是我的天敌,整整高三一年,大小考试的作文都是这类题目,很不幸,我每次都是不及格。我估计就算现在要我去写,也照样不及格,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只有出题人或是阅卷者对材料的理解才是唯一正确的。现在想来,这恐怕就是我不适合仕途的原因吧。好在否极泰来,高考作文竟出了一道记叙文,当时我已提笔写了一段,才发现题目要写记叙文,反复看了几遍,方才相信,那一刻心中真是悲喜交集,于是擦了擦眼睛,鼓劲写来,直至搁笔,心绪也未曾完全平静。成绩出来后,虽则没有单列作文分数,用总分减去客观题,竟也是37-38分,不觉眼眶又有些湿润了。

  话说起来,当时班上作文常得高分的有一男一女。这位男生后来考上了北大中文,半途转到了法律系。这位女生则算是个传奇了。她叫宋晶,是当时天津市副市长,后来畏罪自杀的宋平顺的女儿。宋晶十八九岁的时候,长得就有几分她父亲的样子,头发甚至有些稀秃了,当时的性格却也还算和顺,大概自觉是高官之女,不想惹人嫌妒,凡事尽量低调。奈何官民矛盾就是官民矛盾,她不自认是官家之女,别人却自然在彼此间筑起墙来。宋家与冯骥才家为邻,宋晶常常出入冯家,自然也跟着作家学点文章,但或许是天资所限,她的文字也就是一般吧,当成学生作文,还是看得过去。高三中期,她的写的一篇作文在市里获了一等奖,我们这位刘老师也准备就此事发挥一下,想来这都是十分能够理解的事情。刘老师专门挤了一堂课,自己坐在侧座,着宋小姐到讲台宣读获奖文章,然后请大家点评。甫一说明,台下立时嘘声四起,女孩子个个咬牙切齿,斜目而视。宋家小姐一脸无奈,勉强堆起笑容,上台来先是自谦了多次,仍压不住嘘声,刘老师拄拐站起来,说了严肃的话,才压住众人。宋晶开始读文章,始终不敢抬眼看众人,读得也是有气无力。文章写一个残疾人,看到宋晶打羽毛球,便想一起参与,宋晶看她坐着轮椅,便拒绝了,其后深感后悔,再次邀她同去。文笔实在一般,情节还算动人。刘老师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底下却时不时传来几声冷笑。读罢,宋晶马上要下台,却被刘老师留住,要大伙儿说说对此文的看法。我本以为,要是无人搭腔,草草收场也就算了,不想一干人等竟踊跃举手发言,尤其是女生,抢着站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数落,把个文章说得一无是处,表彰会成了批判会,宋小姐站在台上,低垂着头,诺诺称是,脸早已红透。刘老师点了十数人,竟无一句赞美之词,想必也是始料未及,径自言道:你们别光看着文章的短处,就文章的长处也说一说!不想此言一出,反倒无人答话。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忍,想了想,就站起来说了几句,其实也并未把文章说得多好,只是照实说这立意不错,对人物心理把握尚可之类,不想还未坐下,前面坐的一位小女生立马回头过来,赏了我一个白眼,用周围三四米都可听见的声音道:“叛徒!”。其后多日里,一干女生竟然都用这二字招呼我。倒是这位宋小姐,些许感念我这只言片语的恩情。一日在楼道撞见,点头而过,她忽地停下,转头低声道:“喂,有事的话,你就找我。”所幸四下无人,否则我这叛徒的名声可就作实了。

  我当时以为,刘老师此举,定是弄巧成拙,本想尽谄媚之功,不曾想将官家小姐引入尴尬境地,宋家小姐若是迁怒于她,怕是反于她不利。现在想起来,怕也不尽如此,宋文中写到残疾人士,刘老师恐怕也有同病之感,若说是她真心喜欢此文,也未可知。若说是她曲意逢迎,可也不见得多少功效。倒是后来学校群策群力,令这一向成绩中游的宋小姐考了毕业考第一名,从而占去了唯一一个保送南开的名额。据说她后来入学时性格大变,骄横无忌,校长老师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又伪造了成绩,跑到了美国,美国人不认得什么宋市长,查处此事后质问南开,可怜这所名校又丢了回脸。比之这些,刘老师的表彰会,倒也不算什么了,若是她真心为了巴结,反倒让人觉得可怜了些。

  四

  大学时的三门语文课,分别是仇洪伟老师的中国古典文学,朱先生(不知名字)的中国近现代文学,还有刘虎老师的西方文学。许是因为我对近现代文学兴趣不大,对朱先生的课印象不深,余下二位,却是于我有着深刻的影响,尽管这影响究竟作用于何处,又是怎样改变了我,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楚了。

  九十年代初叶的仇老师,看起来就像一位刚刚毕业的研究生。每次上课,或是在校园里偶然碰见,他都穿着一套蓝色牛仔上衣和蓝色牛仔裤子,这样的着装,那个时代也还算流行。他总是微驼着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忧郁。那时他在主楼小教室给我们两个班40人上课,课间的时候,就走到角落,半靠在窗边,默默无言地低头抽烟,更让人猜想他若不是满腹心事,便就是彻底的虚无。

  然而,听他讲课倒也不觉得他人有那么消极。比如讲“无为”,他说自认为庄子的意思并非要人什么都不做,而是在尽力之后仍然不能成功之时,不必介怀;讲“大勇若怯”,是希望不要把勇气浪费在不值得的事情上面。这些都不像是一个消极的人能够说出的话,也许仇老师只是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平静而已。他讲课时,也几乎没有激动得难以自禁的时刻,讲解流畅而有逻辑,语调并无太大起伏,全靠语义动人,往往一段铺陈后,用简单一两句话道出本质,每收直指人心之效,令听者瞬间为之动容,其后则回味良久;又或在寻常见解之外,悄然翻出一重,见常人所不能见,言常人所未能言。他的课,对我这样爱好文学的孩子,委实是一种享受。除了讲课,当时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为各种辩论赛做评委。有的辩论,其实并不精彩,但如果是仇老师做评委,那点评却一定是很好的,往往三言五语,便道出关键之处,座下听者每有恍然之感,因此,就为了这一两分钟的点评,我也要耐心听完。

  当然,人与人毕竟不同。有一次,仇老师讲《郑伯克段于鄢》,讲得颇为细致,讲完后,提了一个问题,问谁能说说郑伯是怎样的一个人,等了须臾,无人回答,于是拿了名册,点了一个女孩子,这女生姓徐,人长得漂亮,性格又有些强势,英语学得很好,只是语文不见长。她站起来,开始有些犹疑,其后明显深吸了口气,大方地说起来,将个郑伯说做了人中君子,宽厚长者。仇老师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有点讶异地听她说完,扶了扶眼镜,微微摇了摇头,挥手道:坐下吧,坐下吧。然后他想了想,终于也没有回过头去再去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而是直接给了郑伯一个评判,就下课了。说起来这位徐同学却也绝非胸无点墨之辈,以后年纪渐长,更是读了很多书籍,她于语言上更是很有天分,除了英语和西班牙语,因为嫁了日本老公,日语也非常好,一次在微信上她竟向我推荐重信房子的书(忘了我不会日语),我大讶之余又想起那一次课堂上的问答,不禁想问她,这位房子女士,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没问出口。

  仇老师与我们系学生的交流似乎并不多,偶或有之,也只是课间时谈些家乡何处之类的泛泛话,上课时则几乎从不谈及课程之外的事情,更不谈及自己。唯一一次例外是讲唐诗,讲到白居易,讲完后冷不防道出一句来:“白乐天说他50多岁就颓废了,而我呢?我觉得我现在三十几岁就颓废了。”此话一出,他竟少有地顿了片刻,仿佛要抑制住自己顺着话题再讲下去的冲动,又仿佛对这片刻的真情流露有些后悔,台下从未听过他讲这类话的学生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才好。然而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又开始继续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想来,大概是说中唐诗人虽然时运各异,气质万殊,然而盛唐余韵犹在,刘白诸位不敢妄自菲薄,直到半百方有颓废之语,而今时今日,我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已然有了种种消极失望的想法,这究竟是时代还是我个人的错误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断,时光荏苒,三十岁已然颓废的他,断不会坚持颓废二十年,巧得倒是现如今,仇老师真个到了香山居士要言颓废的时刻,已然成为行政领导的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这一句或有心或无心的话,便不得而知了。

  在仇老师的课上,我完成了学生时代最后两篇作文。其中一篇是写一个我殇逝的女同学,事情是真的,可惜犯了好虚构的毛病,仇老师显然觉得文章失真,然而在批语中却不直说,只说因为太过凄婉,自己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从那一次开始,我便总是思考何为真实,怎样才能真实,虽然到如今也没想清楚,但已然能够在下笔时自我检查情绪是否作伪,想来如今纵使虚构,寻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了吧。

  我照毕业照的那一天,拎着件学士黑袍子正往集合地点跑,恰好撞见了他,臂下正夹着教案往旧楼走,我叫道:“仇老师!”他停下来,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无措,而后笑道:“哦,你啊,毕业了啊?”,我道:“是啊,毕业了。”“呵呵,真快。”“啊啊,真快。”“呃,……,那以后再见了。”“嗯,以后再见吧。”

  当日一别后,迄今十九年。偶尔还听到他的消息,水云间论坛上还见到他注册的用户,只是再没见过。

  大学里的三门语文课,古典和近现代是必修,西方文学是选修。毕业成绩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不务正业”,成绩表排前三的就这三门课,近现代88,古典94,西方文学97。刘虎老师的西方文学,没有考客观题,只是出了两道论述,任择其一,之所以考得这么高,是因为其中一道题,完全被我猜中了。

  刘老师的西方文学,是当时我校两门得在最大的教室上,且课前半个小时已没有座位的课之一,另一门是刘欢的西方音乐史。由于只是选修课,其实并没有讲多深的东西,大概就是从古希腊以来的文学史概览,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介绍名著梗概上,不过刘老师还是尽力从中发挥一些值得人思索的话题,修正一些寻常人的错误理解,对一些名著的介绍,往往讲到重点处,辅之以自己的看法,课堂上每每掌声雷动。热闹之外,其实他的课还颇有门道可循,比如我们那一学年,主题就是“什么样的名著才可以不朽”,刘老师的看法是,非得着力表现和思考人类命运悲剧性的作品才可以经得起时间考验,在人类历史中得以不朽。这一看法,他在讲解《俄狄浦斯王》、《旧约.约伯记》、《哈姆雷特》、《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堂吉诃德》等书时,屡屡重点加以剖析,其后的考题便是“试论西方文学中表现人类命运悲剧性的传统”,恰好被我猜着,考前我对宿舍的同学说,明天他必考这道论述,结果没人相信,考题一出,他们方知我所料无差。

  有一次我和白水兄说起我大学时上的语文课,他言道:“你的古典文学是仇老师教的,这是你的幸运。”此话果然不差。其实我心下想,选修了刘虎老师的西方文学也该算是一种幸运。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没有中文系,在一所经贸类院校中,语文课不过是末节而已,然而我始终觉得,一个人当然不一定要以文学为业,更不必日常闲谈非文学不可,但如果他(她)这一生竟对文学并无半点了解,半部名著没有读过,文豪的名字一无所知,那这样的人生也注定太过乏味了吧。所以,纵然是泛泛介绍的西方文学选修,我也为那些没选课的同学惋惜,何况能在几百人上课又课时有限的大课上讲出一些妙处,刘虎老师也是尽力了。

  按我那时的印象,仇老师是不太善于和陌生人交流,包括学生,而刘虎老师则不愿和学生交流,或者说,因为他上课时自有一番威严气象,让学生们不太敢和他交流。他上课时也很少提问,只是有一次提到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自己说了三个,不知想起什么来,问底下的同学:“还有一部是?”,不少女生激动起来,嚷道:“哦!罗密欧与茱丽叶!”。刘虎面带冷笑,斜视着这群女孩子,之后猛然摇起头来,肃然道:“那只是莎翁一部二流作品,也不算是悲剧。”台下轰然泄气。还有一次,不是上课,是学生会组织几个老师谈《廊桥遗梦》,那时候,那部作品正红极一时。轮到刘虎谈时,言道“一座美丽的森林,需要参天大树,也需要林间小路上的小野花,《廊桥遗梦》这部作品,我本来没看过,为了这次讲座,我看了看,我认为这就是一部小野花式的作品。”底下有本书的粉丝立时站起发表看法,显然是对刘老师给与这本书的评价不太满意。刘老师听完,又强调了几句,大意是自己并不认为这本书写得不好,只是比之那些伟大的著作,还差得远。这样的解说自然不太可能会让学生们满意,不过刘老师似乎也无所谓,在把机会让给其他老师后,兀自坐在一旁微合双目,养起神来。刘虎老师给我的印象,就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标准,尤其是涉及文艺作品高下的问题,在他看来,高雅与通俗,界限分明。他若有兴趣和你争辩一番,已属不易,要是能称你的话不无道理,就实在罕见了。

  然而,我所接触的学生,听过课的,蹭过课的,无不钦佩刘老师讲课的感染力。其中唯有一个例外,是我那时的女友。她是英语专业的,可能认为西方文学与专业关系不大,竟没有选。我听了,分外诧异,力劝她要去听一下,她结果被我说动了。那时候我已然学完了这门课,可是还想再听一次。于是约好同去。

  那天的课赶在下午,不巧我们去的晚了,已经没了座位,于是只好站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倒表示不很在意:“就站着吧,也不是没站着听过。”,然而听到小半节,我发现刘老师竟似不在状态,往日的指点江山变成了温吐水,心里面禁不住念叨:“虎师啊,这是怎么了?俺可是费了好多口舌才把妹子‘骗’来。”转头一看,她竟似乎也有些累了,只是碍于我在一边,还坚持听着,心神似已另有所属。于是我心中一叹,说,要不咱们走吧,下回有座位时再说。她当即点头同意。二人出得主楼,只隔着一条小街的对面就是视听中心,她突然道:“听说那边有英文片子,有兴趣去看看吗?”“哦,好啊!”大概恋爱中的人,只要在一起就好,本不计较做什么事情吧。于是二人又跑到视听去,恰好还碰到她的英语老师,于是就坐在旁边,一同看。不过这种放给英语系学生的片子,我只是半懂不懂,看了一会,已然觉得无趣,转头一看,她和老师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用英语聊两句,我也是不甚明了,更是半句也插不上嘴。又坐了片刻,我想,我还是走吧,于是起身告辞,她有些诧异,大概在揣测我是不是受了冷落,于是,我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忽然记起件要事,要她不必在意。她也如释重负地笑说,那好吧,咱们下次再一起看。从影院出来,茫然了片刻,想起刘虎的课还没完,于是干脆又回了主楼,悄悄推门进去,站到后排,听着听着,感觉比之前那一节,简直换了个人,渐渐就入了神,站到最后竟也不觉疲惫。

  下课之后,我有漫无目的地在楼里逛了一圈,才走出来。只见日已西斜,一些人刚从食堂提了饭回来,另有一些人已经拎着背包和暖瓶准备去占座位自习。对面仅隔着十几步远的视听中心已然没有学生进出了,我想,课散了,戏也该落幕了吧,可到底还是过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几个做扫尾的学生,他们并没注意到我这个不知为何闯进来的孩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到视听去观影,也是最后一次听刘虎老师的课。

  多年以后,我因公交流到北京工作,闲来无事的一个下午,回学校找我留校任教的同学徐某玩耍,两人在南门外的路边摊上从中午喝到黄昏,仍是意犹未尽,于是每人拎了瓶啤酒,晃晃悠悠地在校园里溜达,正走到操场边,远远望见有人在跑步,却不似学生,于是我用瓶子一指,问道:“可知彼方矮胖秃头并行走如飞者为谁?”,徐老师眯缝着眼瞧了瞧,笑道:“师也,虎也!”,“咦?!”我听他一说,蓦地酒醒了大半,定睛观瞧,见那跑步者果有几分虎师模样。惊问道:“怎么剃秃了?这是跟谁啊?!”徐老师哈哈一笑:“Who knows?”“莫非是削发明志?抑或是挥剑斩情丝?”徐假作沉思,嘿嘿一乐:“Both。”只见那刘虎老师越跑越近,虽已是汗流浃背,吁吁带喘,不过依然奋力坚持,跑到我们近前,似乎是想歇息片刻,停下来双手拄膝,一边调息,一边望向旁边这两个嬉皮笑脸的醉鬼,看了一会儿,想是认不大出,于是喘口大气,转头继续跑去,我们也不言语,只是微笑注目,看他缓缓跑进了夕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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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 18:32:2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长文。仍是文字节奏都非常爽利到位,无一不好。

这篇写得却是“爱憎分明” : )


我也上过仇老师和虎师的课,是那个样子。

[ 本帖最后由 清和 于 2016-3-1 18: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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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 19:24:0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棒,读到后来竟有点舍不得读快的感觉,担心读完了再没得可看,这种阅读感受是非常少见的。

好想听大哥多给我讲点故事啊,继续写文写文,旧作也可以,旧作也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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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2 23: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剩翼兄的文字读起来很静,让人心如止水。
好奇你上学时候的文字,是否就是这个风格。
还是一切归功于时光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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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3 10: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清和 于 2016-3-1 18:32 发表 谢谢分享长文。仍是文字节奏都非常爽利到位,无一不好。这篇写得却是“爱憎分明” : )我也上过仇老师和虎师的课,是那个样子。


其实,我还是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去写的,但看起来还是有很清楚的褒贬,也许正如我在《记忆.山海关》中所说,时间往往具有放大效应,这效应还是双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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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3 10: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寒凝 于 2016-3-1 19:24 发表 好棒,读到后来竟有点舍不得读快的感觉,担心读完了再没得可看,这种阅读感受是非常少见的。好想听大哥多给我讲点故事啊,继续写文写文,旧作也可以,旧作也要看~


呵呵,我要是真找出那些旧文章来贴上,怕是不少人对我要重新审视一番了。所以嘛,这样的事情是断然不能做的。据说卡夫卡遗言要把自己的所有作品都烧了,而他夫人却没有那么做。以前听说这故事,觉得这位太太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啊,后来不知怎么,却越来越觉得卡夫卡也许才是对的,可惜我们进入网络时代了,要消除自己写作的痕迹,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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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3 10:3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沉默的邦兄 于 2016-3-2 23:45 发表 剩翼兄的文字读起来很静,让人心如止水。好奇你上学时候的文字,是否就是这个风格。还是一切归功于时光的沉淀?


今昔对比,那肯定是有差异的。一个人的文风如何,大概有气质上的原因,也有外界环境的影响,如果从小看的都是壮怀激烈的文字,以后大概也会走这个路子,如果生来就是安静平和的人,大概一开始读书的时候,就比较欣赏符合自己性子的文字,也就慢慢地受其影响,今后自己写出的东西,也会有这种气质,另外,一般的讲,小孩子写的东西天真可爱,青年人则傲气和叛逆,中年人则往往趋向于朴实凝重,老年更加冲淡平易,所以,要说清楚影响文风的原因,还真不简单。就我个人来讲,现在回忆起来,以前自己写的东西,肯定比现在写的要激烈得多,然而这也是自己和自己比较,话说以前就有朋友说我的东西敦厚,大概是在流行恣肆汪洋,嬉笑怒骂的时代,不愿意与大家保持一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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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3 11:5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昨天就看到这一篇挂了出来,今天才静下心看完了。跟看上一篇《三故人》的感受过程相似,我是看到三,才觉得渐入佳境的。一和二部分,也许因为追忆的事毕竟时间隔得太久,很多感受已经模糊,要比较吃力地重新调动还原,因此读来,总不能让我有很强的代入感。当然我不是说写的不好,只是,跟三以后的部分比,颇有不如。不过话说回来,看到一和二的部分时,我也在想,如果让我去写自己的小学老师,只怕也万分吃力,而且是肯定写不到这种水准。从三开始,更准确地说,从武老师指挥学生换座的那一幕开始,文字开始放出光彩(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看法),到后面写那位宋姓女生朗读范文那一幕,到写仇、刘二位,文字越来越引人入胜。个中原因,除了追忆时间渐近以外,我还注意到笔法也有了变化,这点可请剩翼兄自己观察。剩翼兄说在中学作文里曾写过这样的句子:“寒冷、阴晦、残雪未尽的小路上,偶尔浮现着路人脏兮兮的印记,102中学,1989年的冬天”,看到这一句时我停了一下,这种近于小说语言的冷峭的句法,实际上一直贯穿到你后来的《钟鼓楼》以及《三故人》等篇里,包括这一篇,也是。这种句子,我如果刻意去写,也能写,但平日表达却不会如此,不能像剩翼兄这样运用得娴熟妥帖,剩翼兄的文字读来特别凝练,精彩,跟这种对句子的掌控能力也不无关系吧。胡说几句,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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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3 12: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聊两句题外话。我是1992年到1995年在南开读硕士。剩翼兄参加高考那一年,我其实就参加了高考阅卷,只是当时判的还是客观题。第二年,1994年夏,就参加作文阅卷,当时我手里给了好几个高分作文。如果早一年批作文,说不定能遇见剩翼兄当时的那篇大作:)

      看到剩翼兄近来推上来的怀旧文字,我也不禁动了怀旧情绪。但现写,肯定是没这精力了(其实是没这能力了~)。想到了自己在2013年春写的追忆大学生活的长文《惘然记》,其中写老师的部分,《师恩》,也在这里贴出过,刚刚考虑要不要将“兄弟情”“红颜”等部分也贴出来,但点开看了看,见里面淋漓尽致地叙说了当年干得种种惫懒之事,太毁形象了,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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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3 12: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剩翼 于 2016-3-3 10:22 发表 呵呵,我要是真找出那些旧文章来贴上,怕是不少人对我要重新审视一番了。所以嘛,这样的事情是断然不能做的。据说卡夫卡遗言要把自己的所有作品都烧了,而他夫人却没有那么做。以前听说这故事,觉得这位太太真的是很 ...

经过岁月洗礼之后写出来的文字真的是更有味道,但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剩翼大哥现在的文字能温柔沉静到这种程度,旧文想必也有别样的光彩,人再怎样变化,内里总有一些是不会变的。

确实也不必那么害怕时间,所有人都在处理自己对时间的焦虑,连不到30岁的小伙伴们都在呼喊自己老了。“如果我150岁了,你会爱上我么”,这样的发问也真是问出了心里话。可岁月在夺走了青春、美貌、健壮的同时,也在赋予我们馈赠,赠礼主要集中在精神世界,它会使人更加开朗、宽广、平和,会把那些珍宝一样的本质完好地保留,并使其更加温润,会把长有倒刺的边边棱棱磨平。岁月是降噪的。
当然,也只有努力的用心的人才会得到这样的赠礼,这是上天对人们自我修行的奖励。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150岁时听到人说“你越长大,越是我的爱人”。

有点扯远了。但其实也不远,大哥的话让我想到了这些,这也是我读过大哥文字的感受。我愿意让岁月拿走它一定要拿走的,并赋予我如此这般的精神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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