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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闲话金庸数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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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3 22: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白水按:今天俺值日,又恰逢灵儿在沧浪亭里顶起了读金庸的旧帖,想起自己以前给报纸写过的一些跟金庸有关的旧文,那就选几篇贴上来,凑个发帖数。都是十几年前的旧文,让各位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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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晓芙 + 24 原创佳作,谢谢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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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22:25:18 | 显示全部楼层

侠之大者


  1937年,日军开始进攻浙江。飞机出动,一架飞机投掷的炸弹在一个十三岁的浙江少年身旁不远处爆炸。那少年立时伏倒,听得机枪子弹在地下啪啪作响。待到听得飞机远去而站起身来后,见到身旁有两具死尸,面色蜡黄,口鼻流血,双眼却没有闭上。过了一两年后,日军在浙江衢州城上空投掷鼠疫的细菌疫苗。鼠疫在衢州城中蔓延,哪一家有人染上了,军人就将病人搬到衢江中的一艘船上,任其自死,七日后放火烧船。那个浙江少年在读高中,他的一个毛姓同学染上了,全校学生教工等立刻逃得干干净净。班主任出重金雇了两个农民将毛抬上船,作为班长的少年随担架步行,到江边和毛垂泪永别。经历了这些永志不忘的人间惨剧,约二十年后,一部充满了民族情感和英雄主义的作品诞生了,作品很快风靡海内外,它的名字是《射雕英雄传》,而作者,就是时年三十四岁的金庸。
   一转眼,又是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时值新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回首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蓦然发现,金庸及其作品已悄然成了一个无法漠视的文化景观。
  有人说,金庸作品造就了千千万万个“迷”,也带来了许许多多的“谜”。
  也许这许许多多的谜中最大的一个,就是金庸的成功之谜。
  关于金庸成功的因由,人们似乎已经说得太多太多,如金庸具有深厚的旧学根基,令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时时可见丰盈而熠熠生辉的儒、佛、易、道、琴、棋、书、画等文化因子,使人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如金庸具备相当良好的西学素养以及作为一个报业知识分子的开阔的眼界;也有人指出金庸成功背后有更为深刻的“大时运”,即本世纪末叶可以说是大众文化、通俗文化,或者说是小传统全面扩张的时代,金庸的作品,便是立足于小传统,又能从大传统、雅文化中汲取文化资源,在满足大众对惊险趣味、英雄梦幻的追求同时,又传达出种种现代人生的况味,如独立人格的追求,苍凉人生的孤独,失意的苦闷,痴情的颠倒,乍得良朋的欢欣,命运的无奈,等等,等等。
  但是,这里想说的是,除了这些,在金庸的武侠世界里那些令人血脉贲张的慷慨悲歌的侠义故事的背后,还寄寓着他独特的成长历程所形成的心怀家国的胸襟和不与世推移的情操。
  金庸先生和许多他的同龄人一样,在少年时代即饱经家国之痛、乱离之苦。在他的一次小学历史课上,历史老师讲述起帝国主义欺压中国的凶暴,讲到鸦片战争,讲到中国当局如何糊涂无能,无数兵将英勇抗敌,但枪炮、军舰不及英国而惨遭杀害时,那位老师情绪激动,突然掩面痛哭。年幼的金庸和小同学们跟着他哭泣。几十年后,金庸对人回忆起这一段时说:“这件事在我心中永远不忘。”后来,日军来了,和千千万万大众一样,他的家被烧作白地,正在上初二的他本人随学校逃难而辗转各地,接受军事训练。母亲和弟弟都在战争中死亡。
  国破家亡中成长起来的金庸发愤读书,年轻时读过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无比倾倒,后来又读过为数不少的马列主义著作。此外,鲁迅先生的作品对他也有深刻的影响,在与日本知名人士池田大作对谈时,金庸对鲁迅先生“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他对中华民族的热爱,对封建腐败现象毫不妥协的激烈斗争,对中国人性格中萎靡不振、麻木不仁的朽败情况大力鞭笞,那种几乎要呕出血来的痛心疾首”表示了深沉的敬意,认为“他深厚广被的爱心,奋战到底的精神不次于中国历史上任何伟人”。
  这一切,无疑深深地影响到金庸,影响到他的立身处世,也影响了他的武侠世界。在他数十年的报业生涯里,屡屡因发表独立见解受到来自右翼或极左势力的围攻,有时甚至成为暗杀目标,生命受到威胁,但他从未后退半步。也正因如此,他对为民请命的彭德怀、对鞠躬尽瘁的周恩来深为赞佩,又在当年大陆上批邓小平很激烈的时候,写社评,赞扬邓的硬骨头,后来又对人表示:“我一直很钦佩邓小平的风骨。这样刚强不屈的性格,就象是我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英雄人物。”至于对他的武侠作品的影响,早在1979年在接受《中国时报》的采访时,他便已说得清清楚楚:“我最喜欢写的人物就是在艰苦的环境下仍不屈不挠、忍辱负重、排除万难、艰苦奋斗的人物。这不是我刻意去这样写,而是我认为不屈不挠、忍辱负重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形象。”的确,金庸的武侠作品和古龙等其他武侠小说名家的作品比,一大引人注目的特点便是家国本位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
  这种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也许就是深蕴在金庸先生心底的至死不灭的情怀,用池田大作的话来说,就是“充满着对人民群众的挚爱之情,他时常注视着民众这一原点,对之怀着风雨不动的‘目光’。而这就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常传承不衰的‘大人’风骨。”
  这话也许该说给更多的人听听,说给千千万万年轻的金庸迷听听,也说给那些悍然狂贬鲁迅作品为“有毒的写作”的文学“健将”们,那些刻意渲染灰色人生、描摹渺小、平庸、荒诞的新锐作家们,以及那些孜孜于消解英雄主义高扬起“躲避崇高”的旗帜的批评家们听听,不知他们会从中受到什么样的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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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22:2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笑傲江湖》与浪子情怀


  浪子,照《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游荡不务正业的青年,二流子”,如“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千千万万的金庸迷在《笑傲江湖》之类的熏陶教导下,已经多少有点习惯性地以为,浪子往往就是实现了潇洒自由人生的酷哥,比如沧海一声笑的令狐冲即是。
  其实,词典上的说法也没错,因为即使是金老侠隆重推出的令狐冲这类的浪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恰恰就是对当时正统价值观念、社会认可的大众准则的叛逆,在岳不群(当他以正人君子自居时)及天门道长之流的眼中,令狐冲不是个不务正业的青年、二流子又是什么?
  那么金老侠的武侠世界里为什么会出现令狐冲这一号浪子?令狐冲这一号浪子又为什么会在现代金庸迷中拥有无数铁杆儿拥趸?
  此理说来话长。
  列位看官可能已注意到,在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并没有令狐冲这类浪子型的人物,但是到了第二部,《碧血剑》,开始有了,就是金蛇郎君,这位金蛇郎君其实正是后来令狐冲这类人物的鼻祖。《碧血剑》中的金蛇郎君,他的活跃出演只占两个章回,但他惨烈的复仇,他的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爱,他的狂放、极端、恐怖、激情、浪漫,均足以惊心动魄,难以忘怀,乃至于这个杀人如麻、亦正亦邪的人物的光彩,生生盖过了一号男主角温吞水般的正统的侠袁承志。
  这里正统(袁承志)和异端(金蛇郎君)的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很可能折射出的是金老侠内心世界的某种矛盾、冲突:毫无疑问,多年来为《明报》写了不计其数的时事评论的、为香港回归积极奔走的作为“大知识分子”的“查良镛先生”,内心不忘家国,有着积极的入世的情怀,但是作为小说家的“金庸先生”,心中除了国事家事天下事以外,还有对个人的浪漫、激情与自由的幻想和渴望,这可以说是任何小说家、文学家、艺术家共有的天性。
  但要实现浪子这种人性的狂放与张扬,蔑弃礼法、掀翻天地,挣脱一切教条、准则乃至道德,就必不可免了。只有逸出秩序的常轨,才会有超常的自由、传奇与惊险,才能演绎多姿多彩的江湖人生,才能让在强大的现代社会秩序网中上学上班的读者众生看着过瘾,获得幻想的满足,所以武侠小说中的浪子往往比君子更讨人喜欢。
  其实除了金蛇郎君,金庸先生后来笔下《射雕英雄传》中的东邪黄药师、《神雕侠侣》中的杨过,都可看作浪子这一谱系的人物,他们的我行我素、可爱与自由,恰与郭靖(以及此前的陈家洛、此后的陈近南)的循规蹈矩、可敬与沉重形成强烈对照,在人生理想、价值标准上也形成了矛盾和冲突。
  然而矛盾和冲突必须解决。浪子的行事,固然是浪漫、充满激情和自由的,但也往往是非理性的,他们率性而为,固然是对陈规陋见、迂腐教条的叛逆,但也同样可能对社会普遍的正义、合理秩序有杀伤力、破坏性,比如金蛇郎君的残酷复仇,比如黄药师一怒之下便要杀江南七怪满门,比如杨过会助蒙古大军南侵,这些正是金老侠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之笔。这种正统与异端的冲突,某种意义上象征了人类文明中秩序与自由的永恒矛盾。
  因此,金老侠在《神雕侠侣》中,最终让黄药师和杨过加入了抗击蒙古大军的战事,浪子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合一了,个性的自由与社会普遍认可的正义间的冲突消失,至少暂时达到了一致。其实这种解决路数也不是独家发明,想一想《西游记》,孙大圣又何尝不可以看作一个神话世界中的浪子呢?他大闹天宫后因缘凑合踏上了西天取经的路途,在尽力保持自己个性的同时又扫荡为害人间的群妖,又何尝不是力求在人类的自由与正义间达到某种一致呢?思路不无相似。
  《笑傲江湖》则是经令狐冲这一浪子的挑战,终使各种阴谋、野心、邪恶的势力逐一冰消瓦解,最后,令狐冲和任盈盈曲终奏雅,笑傲他们的江湖人生,江湖也获得了暂时的安宁和合理秩序,这是小说提供的一个圆满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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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22:3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包不同之死


  金庸的武侠小说,有时不妨当作民族历史的寓言来读。刀光拳影,侠骨柔情,在这些好看热闹的故事背后,时或可以引出一些意味深长的话题。
  比如包不同之死。
  包不同何许人也?是金庸大部头武侠作品《天龙八部》中一个不大不小的角色,是小说中一心想兴复大燕国的武林高手慕容复的四大家将之一,对主子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生性豪迈,言谈古怪,爱抬杠,每每令人发笑。这样的角色,大抵如旧小说中的牛皋、孟良,能给看故事的人平添很多兴味。然而这样一条豪迈有趣的汉子,最后却意外地死掉了。
  小说快结尾时说到,念念不忘大燕帝王春梦的慕容复,于江湖上连遭挫折后,决意拜倒于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膝下,甘为螟蛉义子,指望着借段氏之力夺取江山。偏是这时,包不同大步而入,数落起主子图谋的诸般不是,结果,话犹未完,“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被重重一掌击得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所谓死生亦大矣,不亦痛哉。又何况,包不同为了主子慕容复的江山大计,十余年来出生入死,最后落得如此结局,实在是很可哀悯。书中说,旁人见包不同尸体上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显是临死之时,伤心已极。
这就很象《红楼梦》里贾府中的焦大了,鲁迅先生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这其实就是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就是几千年的中国政治。焦大是贾府的屈原,包不同又何尝不是慕容复的屈原?他力斥慕容复图谋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并不是要扮道学夫子卫道,实在也是为了慕容复好。然而他居然被杀了,假使他能做文章并且来得及,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吧?
  可这能怪谁呢?焦大象屈原,包不同也象,所以他们的痛苦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痛苦,殷商的比干,楚国的屈原,秦国的白起,……,千百年来,忠而见疑、忠而见戮之类的故事,早已在真实的中国历史中上演了无数次。
  然而,仅仅说这些人忠心就该被杀,似乎又不尽然。比如,就拿这包不同来说,如果他有足够的学问,读过韩非子的《说难》之类,也许就会有不同的命运——“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韩非子这话的意思是说,做奴才的以为能道出主子的心事可见自己的聪明,但其实这正见他的不聪明,又岂止是不聪明,更是大大的危险;“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用大道理来数落主子的不是,就更如俗语所道,是寿星佬儿上吊,活得不耐烦。伺候主子,从来不是只有忠心就够。单说这如何向主子进言,就已是门大学问。可是连很懂这门学问的韩非子,写了专门论文的,也不免死于秦王的大狱,又何况包不同这样无此学问的直性汉子?
  直性子人物,多任性情行事,也就往往难免不懂政治,因而也就无论对主子怎样的忠心,终不免最先被残酷政治淘汰出局。
  所以,在小说里,包不同被杀之前,已经有一人,就在同一厅堂里,预演了他的下场。四大恶人里唯一真正对老大段延庆忠心耿耿的南海鳄神,在解救师父段誉时,被段延庆一杖由后背穿胸而出,大叫一声,倒在地下,“一双眼珠睁得圆圆的,当真是死不瞑目”。
  所以,在小说里,在南海鳄神被杀之前,也已经有一人,先落得了惨烈结局。大理段正淳手下的褚万里,饱受少主阿紫之辱,乃与明知不敌的段延庆拼命,变相自杀而死,这也不妨说是间接死在了主子段正淳的手里。
  这样,几条或刚烈而直性,或懵懂而直性,或豪侠而直性的汉子,几个不同势力集团的忠仆,都死了。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直性子。直性子,就可能会不甘尊严被辱,然而向主子讨尊严是不对的,所以只好去死;直性子,就可能会认为师父有难就该去救,结果危害了老大的大计,所以只好被杀;直性子,就可能会以为主子有了不对就该严正指出,即使主子的宏图伟略化作泡影也在所不惜,所以也只好被杀。
  讲权谋玩政治与任性情,永远是两种游戏规则。因此金庸笔下,偏是几个直性子人物不约而同先后死在主子手里,实在不尽是巧合,这是王权政治永恒的规律。区别只在于,有的死的明白,象褚万里,江湖豪杰之外毕竟也是官员,必要的理论水平似乎会有,所以选择主动出局;但更多的是死的糊涂,自觉无比冤屈。而包不同一流无论如何自觉冤屈,却是必死的,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江湖,不仅仅是热血豪情的江湖,更是围绕着权力政治运转不息的江湖,而这,才是透出了中国历史秘密的真正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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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22:3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掌门人大会


  每次看金庸的小说《飞狐外传》,看到天下掌门人比武大会一节,都会心惊肉跳。在清廷大帅福康安的主持下,天下各派掌门人各路英豪尽显身手,性命相搏,结果:

  “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义举此起彼伏,百余年来始终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叶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然原因多般,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实是一大主因。”

  真是意味深长。这一笔,写出了一点叫做国民性格的东西,如窝里斗。而这在金老先生的笔下,其实是个反复表现的主题。
  在金庸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里,还没写到这个。这部金庸的初试啼声之作,走的还是近于《水浒》的路子,而《水浒传》写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寄托的是民众的梦想,所以一团义气,没有窝里斗。到了第二部小说《碧血剑》,也没有。到了第三部《射雕英雄传》,开始有了丐帮中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再往下,《神雕侠侣》中几大蒙古国高手间,时有冲突,但这些,都还写得很浅,不够作为一个话题。
  到了《雪山飞狐》,写天龙门内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始明显入木三分;再往下的《飞狐外传》,讲述比武大会中天下掌门人的自相残杀,上升到了对统治者权术的揭示,分量又有加重。随后的《倚天屠龙记》,明教内部各种势力也曾内斗不止,一盘散沙,几乎被人一锅儿端掉,多亏出来个张无忌,统领群雄,又能联合武林正派,才建立起抗元统一战线。
  这样写着,直写到最后的两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窝里斗就成了一大景观。《笑傲江湖》里,魔教内部,互相倾轧;五岳剑派,彼此间是明拉暗打;华山派里,有剑宗、气宗之争;衡山派,莫大先生与刘正风不合;泰山派的一干元老最后也与天门道长起了内讧。《鹿鼎记》里的内斗就更热闹了,小说中的天地会,集中了那么多武艺高强的汉人英雄,开篇又借亡命枭悍的江洋大盗茅十八力毙强敌而对天地会无比景仰来写,可谓先声夺人,可结果呢,韦小宝见到的第一幕天地会人物的聚会,就是青木堂拥关、拥李派在争夺香主的位置。待韦小宝做了香主,很快遇到的第一个扎手问题,不是来自满清朝廷的压力,而是和同样反清复明的沐王府间的冲突。天地会,沐王府,汉人反清阵营里两个最大集团的人物,单拿出来何等英雄豪迈,却为拥唐、拥桂打得有死有伤,这一纷争,叫小说里汉人英雄中最杰出的陈近南也束手无策。
  《鹿鼎记》里虚构的汉人内讧的情节,是有历史依据的。回顾明清之际的史事,自李自成破北京随后清军入中原,控制着南部中国的南明政权,一直就不顾强敌压境,内斗得如火如荼。先是一班明臣拥立福王这花花大少,建立的南京弘光政权,党争不休,令驻军武昌的左良玉大军以“清君侧”之名东征,弘光政权这边掌权的马士英一声令下,长江以北诸军几乎尽数移师向西,拟阻击左良玉,结果淮河一线一片空虚,清军南下,轻而易举地袭灭弘光政权。随后建立的鲁王政权和唐王政权,剑拔弩张,互相捕杀使者,不久,清军一来,鲁王逃,唐王死,两抗清根据地先后被端。再随后的桂王永历政权,和唐王系统的绍武政权,又开起了仗,绍武政权在几乎全歼永历军队后在广州举行盛大庆典,被从漳州一路赶来几乎未遇任何抵抗的清军灭掉。
  绍武、永历之战,《鹿鼎记》里也提到了,并且就是为了这正统之争,桂王永历系统的沐王府,和唐王系统的天地会势力,两派豪杰,就在他们共同敌人满清朝廷的眼皮底下,大打出手。
  可是这样的争斗真的就那么有趣么?几百年后,林语堂在《萨天师语录》里说到:“萨拉图斯脱拉曾经问过这自大的民族:你们四万万的神明华胄,二百八十年前何以被三十万胡虏征服?” 当代法国汉学家阿兰•佩雷菲特的说法更不好听:“30万满人控制了3亿多汉人,无论是罗马,还是亚历山大,或是西班牙,都不能做到这点。”
  是啊,发生这样全民被奴的奇迹,该去怪谁呢?所以,你在《鹿鼎记》中看到天地会内的派系冲突、看到天地会与沐王府的冲突、看到台湾郑王府中陈近南和冯锡范两派的冲突,看到神龙教内元老派与少壮派的冲突,千万不要感到奇怪,这就叫国民性,这就是历史。
  最后回过头再看金老先生的作品,对窝里斗的演绎,不能不说是精彩,意思也越来越深:《雪山飞狐》里是坏人的奸险丑恶,《飞狐外传》里是朝廷的阴损歹毒,《倚天屠龙记》里是豪杰的意气相争(这窝里斗的就已经不是坏人了),到了《鹿鼎记》,则是地无分南北,派无分正邪,人无分老少,动机也由丑恶的争权夺利,到自以为堂皇正大的名目,均内斗不止。看到这些,有时真仿佛可以听到,一行行文字背后,历史发出的一声幽幽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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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22:3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绿竹巷的诗意


  金庸的武侠小说中,诗意的笔墨很多,《笑傲江湖》中写绿竹巷的那一回,就是动人的一笔。该书第十三回写道,洛阳金刀王元霸的两个孙子,从令狐冲身上搜出“笑傲江湖之曲”的琴箫曲谱,疑为武林秘籍“辟邪剑谱”,众人为印证其事,造访绿竹翁,来到了东城绿竹巷:

  “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

  小说到了这里,气韵为之一变。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浓墨重彩血雨腥风的江湖世界过去了,工笔富丽喧嚣扰攘的王家豪门过去了,忽然眼前是片淡淡的水墨,进入了一个超然淡远的隐者世界。
  这时的令狐冲,最爱的小师妹移情别恋,最敬的师父冷落怀疑他,最亲的师弟陆大有被害,被重重的怀疑、敌意、嘲笑、冷眼包围着,真该如魏晋时期的阮籍去穷途恸哭了。不意被命运的偶然推到了这里,绿竹森森,琴韵丁冬,在这清凉宁静的绿竹深巷,不再有人心之险险于山川的喧嚷争夺,只有来自两个陌生人的知己的温暖,人生的诗意。故事的色调渐渐地明亮起来。为令狐冲命运的起落而惊忧、沉重、焦灼的读者的心灵,也恍如清风一吹,妥帖宁静下来。
  这是充满了抒情色彩的一回,是暗寓了深沉的人生况味的一回,又是全书故事一大转捩点的一回。前面的诸多线索,到此做一收束,而令狐冲在此结识任盈盈,新的爱情将要萌生,新的线索又由此放射出去,同时令狐冲也更深地卷入了和魔教人物的纠葛,小说关于正邪人性的主题也将由此进一步展开。
  这应该算是小说中最好的部分之一吧。说它好,不仅仅在于它的抒情意味和人生况味,不仅仅在于上面所说的它的结构功能,更因为这里,还折射出一个小说技法的大问题。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小说,包括武侠小说,也是如此。武侠小说当然要靠波涌浪卷起伏跌宕的情节取胜,当然要靠刀光拳影、慷慨侠烈的情怀感荡人心,这些是必须的,但光有这些不够。光靠这些,写出的小说,它的美学风格是单调的,读者,读着也累——热血沸腾,目眩神驰,这样的阅读效果当然不坏,但难道你就该让读者的弦儿就这样一直绷着,绷着,直绷到你这百万字的小说结束?
        好象是不应该。这就好比,《水浒传》写了地动山摇的武松打虎,接下来就是阳谷县遇到兄嫂的一段人伦温情,又如《三国演义》在刘备马跃檀溪的一番紧张惊险后,忽然转入了牧童吹笛的一片宁静田园,来到石案香清松轩茶熟的水镜山庄,一张一弛,这才是好的小说。这又好比,东坡学士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江山如画之后,一笔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轻轻荡开,再收回,有此风流一笔,更见豪放,这才是大手笔。
  这个道理金庸明白,所以,他的小说,打打杀杀到一定份儿上,就会有山光水色、饮酒烹调、琴棋书画来调剂,象《笑傲江湖》中绿竹深巷的诗意,象令狐冲、向问天联手恶战名门正派与魔教,惨烈的撕杀后,是拜会江南梅庄四友时的风流雅致,这都是很好的例子。这样的小说,让你读了血脉贲张后,又能放松下来,心旷神怡,会心微笑。这就会使小说格外好看,又能体贴读者,武侠小说毕竟不是实验小说,而是通俗文艺,作家应该有些体贴读者的聪明,而读者的感受,也是要一张一弛才好。
  可惜不是所有的武侠小说家,都能做到这点。比如,古龙靠的是奇中逞奇,险上逞险,靠不断地将情节推到绝境制造悬念,再来一个死棋肚子里出仙招抓住读者。这种手法,古龙确实有玩儿的极好的时候,可并不总是能如此,到了情节实在变化不下去,就干脆让人物“死”掉,到了后来又神奇地复出,至于人物何以能如此,有时没有解释,解释不通,所以“神妙”。以古龙的绝顶聪明尚且如此,那些等而下之的单靠情节推进来抓人的作品,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得承认,通俗小说其实是写紧易写缓难的。写紧,扣人心弦,温瑞安也能做得很好,二流的侦探小说也可以吸引人一口气往下看,而写缓,不靠情节悬念,而是靠闲笔写烹调、写品酒、写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又要写得有品位,还要写得一样吸引人,这确实要有点真功夫,大概要既有相当学问又很懂小说才行。这样说来,其他的武侠小说家,不能象金庸那样写得张弛有致,或许非不知也,亦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由此可见,天下不管什么事情,包括写武侠小说,做到上上境界,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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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22:4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雪山飞狐》的新潮与疏漏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雪山飞狐》是非常好看的一部。尤其是写胡一刀、苗人凤沧州决斗的那几幕,人物的慷慨豪迈、侠骨柔情,英雄间的坦荡磊落、惺惺相惜,无不写的曲尽其情。胡一刀,苗人凤,胡夫人,三个人物,一个宛如雪地里锋芒照眼的寒刀,一个恍若秋风中劲直凛厉的长枪,一个好比月光下冰晶玉莹的宝剑,可谓交相辉映。和这三人夺目的光彩比,后来出场的雪山飞狐,那只能算是小儿科。金庸自己说这部小说的主角其实不是雪山飞狐,而是胡一刀,确实很对。沧州决斗这几章,即使放在金庸自己的作品里,跟《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些大部头的作品放在一块儿比,也算上上。
  另外,这部小说的好看,还在于它有很多比较新潮、洋气的东西在里面,古龙曾说金庸是武侠小说家里的洋才子,这部小说就是很好的例证。
  金庸的《雪山飞狐》,其中几章的场景集中在一座孤峰峭立的雪山之顶一家山庄里,困在这里的一群各怀心事的江湖豪客,外加一个清丽照人的女郎,一个形容丑陋的佣仆,围绕着一盒宝物,缓缓地讲述起故事。随着一个又一个的讲述,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秘密,异常惨烈的家族仇杀,藤牵蔓绕的百年恩怨,一点点被揭出。这其实是现代好多推理小说中常出现的典型的困境场景,一群人,围困在四面阻隔的孤岛中,或大雪断路的深山别墅里,在恐怖的凶杀氛围里交谈,又不断有人死去,不少推理小说都喜欢这样写。
  另外,小说中随着天龙门众人的讲述,镜头闪回到这一门派内部的彼此暗算争夺,闪回到田青文掐死并偷埋私生子的夜晚,又回闪到大厅里田青文听到秘密被揭破而当众晕倒一节,又有点《基督山伯爵》的影子,在那篇小说第六十三章《晚宴》里,也写了一个非常类似的恐怖的花园之夜,不知是不是巧合。
  再有,小说利用宝树和尚和苗若兰对那场沧州决斗的不同讲述,在看故事人的心中勾起特殊悬念,更是明显借用了日本电影《罗生门》的手法。
  除了这些,小说的整体布局,从写武侠小说的角度来看,也算一冒险:一共九章的篇幅,刨去人物讲述的部分,全部事件都发生在一天,其中七章半又都发生在同一个地点,玉笔山庄。这种结构在“纯文学”里自然算不了什么,可在武侠小说中,还从来没见到有第二部这样写。对以讲故事图热闹为主要趣味的武侠小说来讲,用这种结构,确实有更大的难度,要担抓不住读者的风险,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是玩儿不起的。对一般看故事的人来说,武侠小说说到天上去,它首先还是武侠小说,首先还是要看它好看不好看,好看才是硬道理。技法的探索之类,那是其次而又其次的事。故事不好看,技法再新也没用。
  但金庸玩儿的就相当不错,《雪山飞狐》的洋和新,一点儿没妨碍它的好看,甚至使它更好看。有了这些,小说的情节更加曲折,悬念更加强烈,人物也更加凛凛如生了。尤其是写沧州决斗的几日几夜,不同人的不同讲述,对展现人物的风神,起了类似于传统绘画反复皴染的效果。新潮的讲故事技法和传统的侠义精神,能完满结合,单凭这点,在当代过江之鲫一样数不清的武侠小说里,《雪山飞狐》也可卓然独立。
  不过,非常可惜,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是,这部本来可称上上之作的作品,居然会有些低级得难以忍受的疏漏。
  比如,小说里的一些人物,居然会半途蒸发。
  第一个蒸发的是玉笔山庄的于管家。于管家在小说里只是次要角色,但主要人物写的出色,次要人物也往往出采,这向来就是金庸的本事。这部小说的头几章里,金庸在写其他人物时,几次见缝插针写到于管家这次要角色,写出这条四十多岁江湖汉子的劲气内敛,及凛然正气,运笔非常细心,也相当用心。尤其是一节十分精彩,即众人对着李自成遗下的军刀上“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字样悠然神往喟叹时,清庭走狗大内侍卫刘元鹤却偏偏反对,说什么“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这时于管家不顾自己的仆人身份,忽然插口,凛然驳斥:“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直驳得满清鹰犬哑口无言,真令人读之大快。
  可问题是,小说里这条汉子,在大敌突至众皆逃窜之际犹挺身而出,陪苗若兰见雪山飞狐时还在场,但在苗胡相会后居然在作品中消失了,没有任何交代,踪迹全无。
  还有快嘴琴儿,这苗若兰的侍婢因忠心护主,被恶僧宝树点倒在山庄的大厅,但随后雪山飞狐来到,居然没有见到她,随后苗人凤于山庄内大战群敌,也没有见到她,这也怪。这点对小说后面的情节并非无关紧要,如果雪山飞狐进入山庄见到了快嘴琴儿,解开她被点的穴道,问知苗若兰在内,后面的很多戏就唱不下去了,很多情节都得重写。
  此外还有玉笔山庄的一大群佣仆。小说第二章写到,雪山飞狐的两个童子在山庄大厅里与众人相斗,此时“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童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描写激烈的打斗,犹好整以暇,忙里偷闲地写一笔众佣仆出来观斗,正见金老先生的用笔从容。可这一大群佣仆,后来又哪去了?无论如何,后来山庄的庄主杜希孟同赛总管、范帮主一行十余人进庄时,于管家和这些佣仆总该出来迎主待客。
  如果说琴儿的蒸发,可能还是无心疏漏,那么于管家和山庄佣仆的消失,则是有意为之。证据是作者自己在小说里也写道:“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的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其实何止是杜希孟纳闷,真正应该纳闷的倒是读者,这些人哪去了,最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作者。
  合理的答案只能有一个,就是作者要写后面的打斗,这些人物再出现未免碍事,处理起来大费周章,所以,图省事,干脆就让他们消失。
  这样随意地抹掉人物(即使是次要人物)就太不高明了。如果说前面在打斗之中写到佣仆,忙里偷闲,是大家风度,那么后面却让这些人没来由地消失,就是忙而偷懒,即使不是存心愚弄读者,也是下下。
  这样看去的《雪山飞狐》,就是时见大手笔风范,又杂有下乘之笔的作品,这确乎有点可惜。不知金老先生这一次全面修订作品,会不会将这些漏洞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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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4 08:38:02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庸小说读得太少,每次看到论坛中的金庸楼以及在楼里侃侃而谈的诸位大侠我都会肃然起敬。对“浪子”这个话题尤其感兴趣,希望尽快有机会阅读《碧血剑》。也想到咱们论坛的一个浪子,希望这座楼里出现小一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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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4 23:55: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这代好像都是看武侠小说改变的电视剧、看电影更多一点。最开始看《笑傲江湖》原著是因为徐克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面的东方不败太帅了。看了小说之后对这个人物喜欢的成分变少了,多了一些同情。很喜欢令狐冲,对这种深情的浪子简直没有抵抗力,我觉得我要是男孩子也是这样的性格呢~绿竹巷那段,因为老翁叫姑姑,我还以为是杨过和小龙女老了之后隐居在那里,然后神雕侠侣和笑傲江湖的世界就联通了,哈哈哈,但事后发现并不是这样。我之前也看了古龙的陆小凤系列,感觉两个人风格真是风格迥异,而且我觉得金庸应该比古龙有文化(个人观点啦)。古龙可能浪漫的成分要更重一些,因为家国情怀这种在陆小凤里我没有很深的记忆,但我对古龙写的那些古代的黑帮感觉很深,尤其是陆小凤和李冰去找蛇王那部分,使得古龙给我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点匪气的印象,但这种感觉没有在看笑傲江湖的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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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5 00:06: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金庸的小说没有看全,但是看这几篇文章我看得还是挺入迷的,隐隐约约有去年某个周六的晚上看老大的《漫说水浒》的感觉,我要是读了原著的话感觉会更强。其实我们这一代对于武侠小说可能原著接触得少,但是改编的电视剧和电影绝对是我们的童年记忆(现在陆小凤和花满楼还是我男神),所以读这个系列的文章不会觉得很陌生,情节也是能对应起来的,只不过不是文字而是画面。考虑到这些,其实这个系列对于九零后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会有很多记忆中的画面被唤起,跟随着作者进行更深入的探讨,或许读者看完之后还会打开原著,或者重温那些片段,来寻找更多细节。而且这些评论谈的也是小说之外的社会人生,本身也谈得清晰深刻,对于没看过的人也会引起共鸣。以上就是公众号推送这系列文章的原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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