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二、三……”
一根纤细的银色手指正好奇地探索着他的脊柱,孩子似的轻轻浅浅地触摸着柔软温暖的肌肤下坚硬的凸起。金属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进查士坦温柔轻盈的梦里,他贪恋地半憩于美梦的余温之中,脑海里渐渐浮现歌丽亚那双纯净好奇的眼睛。
“别玩了,士兵。”
背上的小动作静静停止了。查士坦愉悦地翻了个身,他娴熟地捉住歌丽亚的银色的右手,轻轻吻着泛着冷冽微光的指尖,然后含进了嘴里。渐渐地他觉得上颚正被什么强迫着顶住,一股金属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剧烈的疼痛与一波波涌来的呕吐感使得口水开始从他的嘴角流溢出来。男人惊恐地向上方看去,只见歌丽亚手持一把黑色狙击步枪,正试图把枪口向他的口腔里捅得更深。他立刻朝右手手腕看去,却发现守备环已经不见了,那是公司给他这样的高级工程师配置的防御设备,以免他们被人劫持和暗杀。
黑色面罩上方的那双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透过歌丽亚漆黑的眼睛他看见自己渺小的挣扎而扭曲的影子,像只惊慌的四脚朝天的甲虫一样。
啪……
柔和的灯光包裹着杂乱的桌子,查士坦从纸页棱角分明的阴影中醒来,男人的神思仍有一部分停留在梦境里。他恍惚地注视着偌大的办公室,梦境残存的余味,使他感觉再平常不过的一切,都带有一种诡秘幽微的色彩。黑暗从远处朝这片明亮清晰的角落逼近过来,仿佛正带着某种隐秘的微笑观赏着男人的窘态。查士坦坐回椅子上,开始揉自己的眉头,灯光落在右手手腕上银白色守备环的表面轻轻滑动着。多日的失眠、焦虑和强大的压力让男人英俊的面庞笼上了一层阴郁暴躁的气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已经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
危险,太危险。这几个字反复几次出现在他混乱的大脑里,档案中的一些照片开始迅速地闪过。……集体侵犯……屠杀……自我意识……永久冰封……二代兵人……渐渐地,歌丽亚的脸在这些词汇和词汇联想到的场景中迅速地闪过,最后的图景中少女被封存在坚硬的金属巨茧里,木讷地看着冰封室圆形的舷窗外的照相机镜头,然后被投入北冰洋最黑暗的海底深处。
男人的梦境里她开枪时似乎也是同样的表情,木讷,眼睛里既看不到愤怒也看不到痛苦。或许她也感觉不到快乐,查士坦羞耻地想到,她的意识早就死了,她只是一件被他这样的科学家随意操控的玩具而已,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可是人们却把她愤怒地丢进了海底,而唯唯诺诺地把巨额的赔偿款交给那些悲伤过度的工程师们的家属们。说到底再精密的显微镜也没法透视人的灵魂,我们始终都是一群先进的野蛮人罢了。
“你看起来快要被逼疯了,查兹。”格兰迪坐在桌子对面,一脸愉悦地看着他。
查士坦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防弹玻璃门,上面被完美地切割出了一个供一人进出的长方形洞口,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右手上的防备环。
“你本可以敲门进来的。”他不悦地对老朋友说。
“这样就没有惊喜了,不是吗?”格兰迪眨了眨眼,“还有更大的惊喜呢,查兹。”他神秘地一笑,突然后面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迈着沉重滞缓的步伐朝他们走过来,渐渐地,与歌丽亚一样的黑色武装和面罩显现在灯光下,初代兵人海德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枪径直顶着查士坦的额头。
“你也有这个玩意吧。”查士坦晃了晃手右手。
“你总不会天真到认为所有的攻击都能被守备环抵挡住吧,否则上面怎么让我们听话呢?”
查士坦咽了口口水,肌肉开始紧绷起来,他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目光频繁地在格兰迪和海德之前移动着。这种不加掩饰的恐惧让对面的男人欣慰一笑。
“海德是专门为你这种不听话的人准备的。怎么样,想改变一下你的态度吗?”
“我是不会参与二代兵人的研究的。”查士坦吃力地说,“就算公司能把她从北冰洋里捞出来。”恐惧覆盖在这张憔悴苍白的脸上,这使他看上去像个强撑着不服从粗暴治疗的精神病人似的。
“好了,先把这个拿下去。”格兰迪把枪从海德那张铁手中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现在待命,士兵。”
海德再次隐没在黑暗中,如同鳄鱼再度潜下污浊的水潭,查士坦仍旧能感到那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的目光,死死烙在自己的脸上。他正随时准备着下一次的捕杀,他想,这可是能够摧毁一个兵团的战争机器。
“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查兹。”
“七八年了。”
“据我所知你应该还没有和女孩儿谈过恋爱吧。”
“你也没有。”
“是啊,因为我们都深爱着同一个事物——歌丽亚。我们俩都是疯子,居然把自己生活的全部信念都放在一个战争机器的身上,为了她如痴如醉地研究那些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的知识。你知道我们最幸运的是什么吗?”
查士坦摇了摇头,
“我们是被选中的人,查兹,我们真的通过努力得以接近自己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并且成为成功的代名词,赢得了社会的尊重,而不是沦为失败的幻想狂和孤僻的疯子。”
查士坦静静听着,突然格兰迪面前的手枪进入了他的视野。
“现在守望者工业要倒闭了,那个保守的女科学家阿格尼丝也去世了,这是我们得到歌丽亚最好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只有我们公司才有能力把她从北冰洋里的某个该死的地方弄出来,只有在你的帮助下我才能关闭沉睡程序让她醒过来,重新为这个国家服务。这难道不是我们一直期待看到的吗?”
“她从来都不是为这个国家服务的,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她的服务吗?”
“别忘了那次事故。”格兰迪古怪地笑了一下,“据说大多数参与的工程师都没有完整的身体。”
“或许那只是一次意外,就算兵人歌丽亚还有自我意识的残存,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让海德拿着枪指着我们把她彻底改造成一个玩具的。”
“哦,查兹,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太多了,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样晚上连做的梦都是歌丽亚。”
青年脸上感到一阵发热,愠怒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后便把脸别了过去。
“得到漂亮女人对于他们就像我们每天选择穿不同的衬衫穿一样,可是歌丽亚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的他们无法触及的事物。”
“相信我查兹,你真的太悲观了。”
“我只是比你清楚如果我们关闭了睡眠程序,歌丽亚还有我们自己的命运就不再由我们掌控而已。”
“你这个固执的混蛋。”格兰迪泄气似地瞪了一眼他,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就在他点烟的时候,查士坦朝那把手枪冲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查士坦!”格兰迪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点着的香烟从他嘴里掉了出去,静静落在地板上。他向后退的时候正好撞到后面的海德,初代兵人只是死死盯着查士坦的眼睛,丝毫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我当然不是要朝你开枪,老朋友。”青年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从容,他褪下了右手上的守备环,拿起枪来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知道我自己怕死,格兰迪,但我更怕折磨,我是个软骨头。”他苦笑着说,“可我却不喜欢受别人的控制。我见不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伤害歌丽亚,还记得吗?她也曾经是一个人。”
啪……
世界对查士坦来说变成了一片无尽的暗红色,待到更多的光从微启的眼皮外渗进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一次睡着了。原来死亡竟是从一场大梦中清醒!男人揉了揉昏沉的脑袋,身体逐渐直立起来,他困惑地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凌乱的桌子,台灯,自己的因常年握笔而生茧的右手。不,他的守备环没了,查士坦机警地想到,不过他立刻就在右手手肘边看到了它。这是怎么回事?当他把守备环套在手腕上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海德正坐在桌子对面静静看着他。
“枪里的是麻醉针是吗?”
海德点了点头。
“太可怕了。”查士坦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我连死都无法选择了。”
“你当然不能死。”面具下面的海德幽幽开口道,这让查士坦立刻清醒过来,
“你居然可以进行对话!”
“为什么不呢?”
“不对!”青年眼中露出闪电般的兴奋,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你的自我意识没有消除,是吗!”
海德点了点头,把他面罩摘了下来,一张三十岁出头的坚毅的脸展现在查士坦的面前。
“这太神奇了!”
“之后的事情会更神奇。”男人淡淡地说,“不过现在我们得谈论一下歌丽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