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篇长文
“你跟我去县里。”妈妈又在房门口叫我。我非常不愿意,“不,我不要去。为什么又是我去。” “你姐姐也要去啊。你要不去的话,那下次你就别去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严厉。然而我还是不想去。我有两个外婆,一个住在乡下,一个住在县里。县里外婆家有好多阿姨和舅舅,也全都住在县里。那个时候,我妈妈还没有开始做生意,之前开的小卖部也关了门,就在家种了些田地,所以很少去县里。而如果要去,就是去走亲戚。而我讨厌和她去走亲戚。 和她一起去县里总是很无聊的。除了需要走东串西,还要帮她提东西。而且她总是磨磨蹭蹭的,买东西也很计较,总要和人讨价还价。我觉得,和她一起出门很尴尬。然而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候也不过就二十七八岁,不是什么黄脸婆,穿着打扮也不差,出门也不丢人。但她严厉的面孔,总让我内心深有抵触。 “快点。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听话。”她又在喊我。而我也不得不起身出门,就和每一次一样。我预感到,要乖乖地向每一个阿姨、舅舅问好,要被县里外婆给我不喜欢的糖吃,还要被他们夸我读书成绩好。想到这一切,我都觉得很尴尬。中午我们会在大姨家吃饭,虽然我很怀念她家小餐馆的炒面,但她肯定不会单独做炒面给我吃,会说不健康,小孩子要长大就要多吃肉。她要做回锅肉、青豆炒肉,煮肉片汤,炖鱼给我们。但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吃炒面。 我姐姐早就准备好了,她穿着大棉袄,在大门前等我们,同时在等去县里的中巴车。车还没开到门口,她就跑到马路边上招手,喊,“妈,快点,车来了”。我们上了车,妈妈拿了个粉色的手提包,让我提了几瓶酒。这些酒都是别人来我们家走亲戚带来的,妈妈挑了几瓶好的,带去县里。正月里走亲戚需要的其他东西,她会在车站旁的批发部里买。那是我们一个远亲开的。 车上人很多,因为大家都有些在县里的亲戚,过年需要来往。今天是正月初九,我妈妈总说“七不出八不归”,加上乡下亲戚很多,时间都不够,县里的亲戚基本都是初九去。当天去当天回,虽然县里的阿姨总留我们住,但初十是我乡下外公生日,大家要一起庆祝。我妈妈熟络地和车上的司机、售票员和乘客聊天,她好像认识所有的人。要是听谁说起什么人,她就会说,“哦,是不是谁谁谁家的谁吗?”但我一个都不认识,全都是些老头老太太,年轻点的,也都比我妈妈大。我靠在车背上,怀里搂着酒,眼睛盯着车窗外面。 车子下个坡,就到了我乡下外婆家。门口没有人,大门开着,正厅里的大玻璃镜照出我们的车一闪而过。我小舅舅没有回家过年,外公肯定出去打牌了,外婆大概就一个人在厨房里烤火。然后车子经过三姑姑家,我的表姐们正在大门前,坐的坐,洗头的洗头。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虽然空气还是很冷,但确实是个适合洗头的上午。到了冬天,姑姑家屋檐下总是放着一只小火炉,专门用来炖火锅的。我从车里望出去,看见姑姑正背对着我,弓着腰往小火炉里加炭火。 车子又往前,开过了我们家这一片后,经过小河上的桥,到了另外一个村子的路口,有人招手停车。一群妇女陆陆续续、有说有笑地上来了。她们一上车,就和我妈妈一样,跟所有认识的人打招呼,比如和我妈妈,“哎呀,都上县里去啊。”我妈妈回应她们,“是啊。你去你哥哥家吗?”谁家在哪里有什么亲戚,不仅我妈妈,似乎所有人都相互知道。这群上来的女人,基本都是我同学的妈妈。但为什么她们不带着我的同学们一起呢?为什么只有我妈妈总是要拉着我呢?看到她们上来,身后没有我的那些同学们,我心里更有气了。如果这时候我不在车上,而是在家里,我就可以去找村里的小伙伴们玩鞭炮、打扑克,或许还能偷偷躲在后山和表弟一起抽烟。我们过年的时候总会给拜年的小孩子发烟,我们就偷偷躲在后山抽。 车子一路开开停停,一会儿有人上,一会儿有人下。车厢里也永远都是塞得满满的。我们家到县里大概十来里路,一条坑坑洼洼的破路,连着我们乡和县城,沿途有许多岔路,串着两旁许多个村庄。那些村庄有大有小,有的在车上就能看见村口成排枯瘦的秃子树,烟囱里冒起的白烟,还有洗衣的妇女,她们总是戴着手套穿着围裙,蹲在池塘边,手里的棒槌用力地砸向搓洗过后的衣服,污水就沿着青石板流开;更远一些的村庄,就只能看见山脚下的房子,或者藏在大树里时隐时现的屋顶。更多的是路两旁的房子。这些人家都是从周边村里搬出来的。我妈妈总说,“以前这条路旁边荒无人烟,一个人走都害怕”。后来政府移民建镇,大家就在路两旁建了房子。打地基的时候,都有挖出来过棺材、骨头之类的。包括我们家的房子,以前周边都是坟地。然而无论是真是假,反正我都是害怕的。我爸爸建房子的时候,把楼梯建在了房子外面,每天上楼黑乎乎的,上去后还要经过一个平台。我家房子后面都是田地,田地中间总有很多坟墓。过了很多年,我表弟还都不敢一个人上我家的楼。我十分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爸爸要把楼梯建在外面,为什么姑姑家、舅舅家的房子,楼梯都在屋内呢。这样的楼梯,白天北风呼呼的,晚上听起来就像鬼哭狼嚎。直到很多年后,我私自揣测,爸爸大概是想做的和城里的商品房一样吧。楼下的房子可以出租,住楼上的又不受干扰。我爸爸此前有在北京、上海之类的地方打工,就在建筑工地上干活。这也许就是他在城里学来的,可惜放在乡下不适用。而一楼除了我妈妈开过小卖部,我小叔后来开过复印店外,基本都空着。直到后来我妈妈开始做肥料生意,一楼空旷的大厅就成了仓库,总是码着高高的化肥,弄得空气都不好。而那时候我爸又把二楼装修了一遍,又在屋内重新做了一个楼梯。他的行为,总是让我很不能理解,也让我很尴尬。我一度为自己家的房子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尴尬了很久。 十来里的路,在两旁房子的陪伴下,要开半个多小时,慢的时候要四十多分钟。尤其经过一些大的路口,周边总是有很多店铺,过年买货走亲戚的人,有要上车的,有要下车的,有提着大包小包跑来跑去的,总要把路堵上很久。等车子上一个大坡,又下一个大坡,就差不多到县里了。然而还不是县中心。从我们乡到县里的车就停在县城西边,要进城,还得坐三轮车,我们叫“拐的”(好奇怪的名字)。不然就是坐摩托车,叫“摩的”。这些拐的和摩的,进城的中巴车还没停稳,他们就一窝蜂地把车门堵住了问,“要不要车?”“去哪里?”“坐我的,坐我的”。 妈妈拉着我和姐姐下车,我手里还提着酒,然后往那个远亲的批发部去。我的那些远亲们辈分都很大,他们穿着长长的深蓝色的工作外套,背上印着白色的“百年皖酒”或“庐山啤酒”之类的字,正在一堆一堆的货品面前忙碌着。店里人很多,他们还请了好多帮手,但我都不认识。我们走到店前,我对着那个笑眯眯的女的喊“姨婆”,然后又对着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的喊“舅公”。他们的爸爸不在,不然我还要叫他“老姨公”。姨婆很年轻,可能比我妈妈还要小,但禁不住辈分大。她的眼睛大大的,说话总是笑。“上县里走亲戚啊?”姨婆对我妈说。“去舅舅家。”我妈从来不说去外婆家,总是说去舅舅家。因为这个姨婆是乡下外婆家一头的亲戚。“你要什么,叫力发帮你拿。”“拿十袋糖、桂圆,十瓶罐头,还拿五瓶酒,两条阿诗玛。”姨婆开始喊有着小胡子的舅公,“力发,去里面拿两条阿诗玛”。力发舅公听了就进屋去,路过我旁边还用戴着脏脏的白手套的手,摸了下我的头。我不知道他实际上叫什么,他们用方言就这么喊,听起来总觉得像“理发”。我们的方言喊起别人的名字总是很奇怪,或许是因为很多人的名字本来就奇怪吧。我县里的大舅叫“贤庐”,听起来总像“咸鹿”,有个乡下舅公叫“菊生”,听起来像“救生”,反正总归是很奇怪就对了。 “算下钱吧。”妈妈打开她的手提包,拉开隔层的拉链,取出了一打现金。“糖四块一袋,算你三块五,桂圆八块,罐头六块,酒四十五,烟算一百三,一共是。”姨婆边说边用手按计算器。“归零,归零,四五,乘,五,等于二二五,加,三五,加,八零,加,六零,加,二六零,等于,六六零。”计算器的声音开得很大。“正好,一共六百六。你要几个袋子?”妈妈从拿出的现金里取出了六张一百的,又拿了一张五十和十块的,递给姨婆。“拿十个袋子吧。”姨婆把钱收好,从堆着的饼干箱后面摸出了一把红色袋子。我和姐姐把糖、桂圆、罐头、酒,一样一份,拿袋子装好了。烟是给县里的大舅舅和小舅舅的。然后一人拿过三袋到四袋,坐上妈妈叫来的拐的,开始去县里外婆家。 我们县里有两个水泥厂,一个就在县中心,一个稍微远点。妈妈和拐的师傅说去水泥厂,师傅就知道是去县中心的那个。我大舅家就在水泥厂旁边。我小叔总是开玩笑说,“你大舅舅家做房子不需要买水泥,只要晚上睡觉不关窗,第二天早上扫扫地,好几袋水泥就有了”。大舅舅家那片的房子总是灰蒙蒙的,屋顶、墙上、地上,包括树、自行车,也全都是灰的。拐的把我们放到水泥厂旁边的小巷口,妈妈付了钱,我们陆续下车。才下车,身上、头上就都开始沾了灰。脚底下的鞭炮屑,也都被埋在灰里,不是那种鲜红的,倒像是淋过雨后开始发霉的那种。妈妈给我过年买的皮鞋,原本擦了油很亮的,现在也不亮了。“妈,好脏。”我在哭喊。然而妈妈根本不理我。她走在前面,提着手提包,一手也拎着几袋糖、酒。我眼睛看地,准备找干净的地方走,但徒劳无功。但我看到姐姐的新鞋也脏了,心里就平衡了。就和姐姐跟在后面,虽然很不情愿。我知道,县里外婆待会儿看见我,稳要说,“孩子,来了啊”。想到就觉得有些难为情。 去大舅舅家的路,一边是房子,一边是水泥厂高高的墙。墙上还有孔,混着冰渣,往外渗脏水。果不其然,我们才进了大舅舅家,县里外婆就穿着大红的棉袄,带着冬帽出来了,对着我和姐姐说:“孩子,来了啊。来吃糖。”我们只能回到:“外婆好!”但并不去接她的糖。我妈妈却不会叫她,只是说:“哥不在家啊?” “他到前面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进来坐,进来坐。”县里外婆脸上满是褶子,我也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龄,好像自记事以来一直这样。我县里的外公是老红军,但我出世之前他就去世了,所以从没见过。 “过年来看看你。我把贤路(小舅舅)的东西也放这了。再去姐姐家转转,回头再来。”妈妈对县里外婆说。 “你坐坐啊,你哥他一会儿就回来。他可能去金爱店里了。”金爱是我大姨的名字。 我有好多个阿姨,大姨叫金爱,二姨叫银爱,还有个最小的阿姨,因为在大姨店里帮忙,所以我也熟悉。大姨总是喊她,“思爱,思爱,快点”。其他的阿姨我就不认识了,也不知道他们家住那里,因为他们都是租的房子,经常会搬家。我的小舅舅很胖,挺着个大肚子,也经常搬家。我三姑姑有一天说邻村某个人,“那人真没用,连自己亲舅舅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就说,“不要这样说,我就连我小舅舅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经常搬家。”但过了几年,大概又是过年的时候,我小舅舅对我说,“你肯定想,那些鬼阿姨鬼舅舅,家在哪里都不知道。现在好了,你上县里了就来我家”。我知道,他买房了。可惜至今,我依然还是没有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 离水泥厂不远,是我们县中心,有两条比较繁华的街。其中一条叫后桥街,背靠着一个大菜市场。菜市场对面就是一片小商品城,妈妈买衣服总是去那里。在我们的方言里,“后桥街”听起来像“好吃街”。加上那条街上基本全是饭店,后来就顺势叫“好吃街”了。大姨的店就开在好吃街,一排低矮的瓦房,同样灰蒙蒙的。我们从大舅舅家那条巷子里出来,过马路,往前走几十米,就到了大姨家的店。上午阳光好,街上人也多,我们到的时候,大姨店里还有好几桌等着吃早餐的。她的店门面不大,所以桌子都摆在路上。 大姨个子很高,但很瘦,正在她店门口的煤气灶上煮汤。她穿着厚厚的暗紫色棉袄,系着围裙,左手叉腰,右手正拿着个大勺往灶上的大锅里加水。 “大姐,在忙啊。”妈妈穿过几张小餐桌,走到店里,边和大姨说话,边把走亲戚的礼品放在屋内的桌子上。那桌上还有一个玻璃缸,是大姨夫用来养金鱼的。但现在里面空空的。我走进店里,看到大姨夫穿着一贯的皮衣,嘴里叼着根烟,正在水池边洗手。水池里堆满了用过餐的脏碟脏碗,上面残留着黄色的油渍。 “来了啊。坐坐,那个鬼思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不来帮忙。”大姨咧着嘴笑着说。 大姨夫转过身看见我们,眯着笑眼,挺着他红红的酒糟鼻,说:“哎呀,孩子们来啦。快来坐,新年好啊,新年好。” “姨爹新年好!”对大姨夫我还是很喜欢的。偶尔暑假我来县里玩,也多是在大姨家。那时候大姨夫总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对我们很有吸引力。 “你看到哥了么?刚去,只看到老人家。”妈妈坐下来,大姨夫开始给我们倒茶。妈妈从来不会叫县里外婆,而是叫“老人家”。因为她是抱养到乡下外婆家的,所以只把乡下外婆叫妈。 “贤庐啊,刚还在这儿吃了早饭。不知道是不是打牌去了。”大姨给一个吃完饭的客人找钱,收了钱,又把桌子收拾干净,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放。 “孩子们呢?”妈妈问。 大姨夫说:“那些懒鬼,还没起床呢。” “你们过年到乡下去没?”大姨夫老家在另外一个乡。 “生意忙,没去。初二就开门了。”大姨说。 我喝着大姨夫倒的茶,感觉这一个上午的颠簸都好了很多。但如果能吃到大姨做的炒面就更好了。 “你哥来了。”又去外面收拾碗筷的大姨,回头对妈妈说。 我看见大舅舅从外面走进来。他留着中分,穿一件黑色皮衣。消瘦的脸上,一抹黑黑的横须。他手里夹着根烟,笑嘻嘻地走进来,边走边说:“过来了啊。中午在我家吃饭。” “刚去你不在,我把东西放下了。”妈妈说,“我还要到二姐、三姐家去。中午吃饭再说。” “不用了,我叫老二、老三都过来一起吃饭。” 大姨说:“中午就在我这里吃,反正我都要做的,也方便。” “那我先去二姐家了。”妈妈说。我想到又要跟着跑,十分地不情愿。但妈妈瞪了我一眼,我就不敢出声了。她生起气来很是可怕。大姨看到了,就说:“把孩子留在这里呗。你把东西送过去,叫银爱一起出来。”妈妈听到大姨这么说,也就没坚持了。 妈妈拿着去二姨家的东西,跟着大舅舅一起走。二姨家也在水泥厂旁边。走过大舅舅家,再往里走一百来米,往右拐,看到一颗老柿子树,就到了二姨家。他们家是两层的老楼,有一扇红色的大门。屋顶上盖着大块的砖瓦,也是灰蒙蒙的。 我和姐姐就留在了大姨店里,看着大姨忙里忙外。过了没多久,思爱阿姨就来了。她好像比我姐姐也大不了多少,长得很好看。才进来,大姨就说:“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看到这么忙,还不来帮忙。”思爱阿姨回到:“咦,小朋友来了。好了好了,这就来了”。她笑起来很漂亮。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她叫我小朋友。 大姨夫拿着他的大瓷杯边喝茶边抽烟,不断地问我读书啊考试啊。我很烦回答这些问题,因为一说,他们就要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这孩子不错,读书厉害。天天考第一”。这样我就很尴尬,因为我并没有那么厉害,而且即使真这么厉害,说起来也很不好意思。这也是我不愿意走亲戚的主要问题。我和大姨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姐姐和小姨一起帮忙,盛粥、擦桌子。大姨说不用,但也没太坚持。 又过了一段时间,店里吃早饭的人慢慢没了。我看到墙上的钟指向十点半了。大姨开始和思爱阿姨一起洗盘子。她手脚麻利,水龙头开得哗哗的,一个又一个浸泡在洗洁精泡沫里的碗碟,一被水冲过,就立马变得干干净净。碗碟很快就洗完,码放好。大姨又开始蹲下来择菜,一边择菜一边和我们聊天。 妈妈,胖胖的二姨,还有大舅、县里外婆,要到十一点多才过来。妈妈来了后,又拿着东西去三姨家。其他阿姨家的东西,都放在大姨店里。等着回头他们来的时候,自己带回去。妈妈说,“这个时候去的话,他们也不一定在家”。我的那些阿姨们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正我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偶尔在大街上碰见。我喊她们,她们都还有些犹豫。 大舅舅又坐在那儿抽烟,跟大姨说:“大姐,我总感觉最近腰上不舒服,没有力气。” “还不是你天天熬夜打牌,坐久了,还抽烟。叫你别打。”大姨似乎有些生气。
大舅舅听得这样就没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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