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
小静今年十一岁,说她母亲,你怎么穿了双绿袜子出来见人。
小静母亲以卖水果为生,就在我家社区对面的市场里。市场有东西两个大门,近年修缮成了雕梁画栋的牌楼样式,但因为总是走人过车,风吹日晒,少不得彩漆黯淡,甚至片片剥落,让人想起舞台幕后堆砌着的落满尘埃的漂亮道具。门附近有不少摆摊的,算命的瞎子,卖土药的郎中,修鞋配钥匙的,还有买水果、冰镇饮料和烤肠的。这股烤肠油腻味儿会直飘进市场里,继之而来的是凉皮的酸咸味儿,炒面的油烟味儿和麻辣烫熏人的辣味。夏天的时候,地上被过往的人车踩得稀烂的水果发出腐烂的甜臭味儿,一群绿莹莹的黄豆大小的苍蝇落下又飞起。
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看起来都有五十多岁了。她每天要三点起床,开着箱式货车去顺义拉满满一车水果回到四十公里外的平谷。车厢里摞着的有成箱的水果礼盒,而散着的则放在红色的塑料筐里。筐的边沿像刀子一样,徒手抬的话,火辣辣的红色痕迹会在指肚和掌心停留很久,可是没有时间恢复,就要赶紧把第二筐青黄的菠萝或者西瓜搬上车了。她雇了两个人和她一起干,他们要一直工作到凌晨。她和丈夫早早地离婚了,靠卖水果养活了两个女儿。
进门打了招呼之后,她便招手要我过去。她要摸摸我新买的裙子。她跟母亲说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你女儿了。她细细捻着五彩斑斓的衣料。裙子有点厚,她说,但是棉的,现在穿正合适。她看我的眼神如同人把玩一件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很难想象她穿裙装的样子。 像我见过的那些辛苦生活的中年女人一样,她没有性别,似乎连青春都不曾拥有过,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一副粗壮的身形。
她刚到中年身体就已如发福的老人一般,但那副躯体并不是松垮的,而是因每日搬抬水果的辛苦劳动而积蓄了野蛮又顽强的力量。她让人想到大地,不仅因为她看起来似乎总像蒙着一层尘埃一般,她用温和掩饰的眼神,在我眼里,其实是以坚硬甚至是残酷为底色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使整张脸变得虚弱、模糊,皱纹和嘴角柔软起来,如同在疲惫地叹气一样。她戴上这张松垮下来的友善而和气的脸,坐在我家凉爽明亮的客厅里,让你感到她只是一位来自底层的简单又朴实的母亲。“所以我就推走了他那辆斗子车。”她说的时候语气变得委屈起来,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欠了你几个月的钱不还。”母亲叹道,“就是啊。”她的底气似乎又回来了一些。
妈妈每天起床老是吵到我,小静和我抱怨道。
小静来我家的时候穿了件白色体恤和牛仔短裤,就像我印象中的小女孩一样,纯真,干净,如同清晨带着露珠绽开的牵牛花。她戴了一条银色花朵的项链,束起的马尾上扎着几缕并不招摇的彩发,是小静让理发师帮她做的。自己的手肯定不能巧到这种地步,能绑得这么好看,小静对我说。
小静很喜欢我母亲。我母亲是她母亲的同班同学,她也是个高大魁梧的女人,可能常年在学校办公室的缘故,她的皮肤白皙腻滑。我母亲很喜欢打扮,不像我们这个闭塞的小城里,和她这个岁数差不多的其他一些女人,把自己的衣柜填满朴素的宽大舒适的衣服,并且为自己接受人到中年这个事实而感到理所应当和宽慰。她爱穿苗条的亮色运动服,戴黑色的棒球帽,或者印着大片花朵的掐腰大摆裙子,穿亮红色或者金黄色的高跟鞋。常常有人在饭局上笑着说她,还是那么爱打扮。在笔记本前打字的母亲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睡裙,露出她白玉似的光滑结实的手臂,打着小卷的长发不经意落在胳膊上,小静崇拜地看着这一切。
小静来我家是想让我母亲帮她做要在网上完成的暑假作业,其中一项是读书,要求上传和家长一起读书的照片。小静于是乖巧地坐进我母亲的怀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摆出正在读书的样子。我拍了四次,最后那张才让她们两个人都认为不错。照片里,小静看起来更像我母亲的女儿。
作业完成后,两位母亲去准备晚饭,我则陪着小静玩。 她给我看她玩的手机游戏。小静手机屏幕的左上角碎了,是她姐姐用剩下的,她姐姐在北京当会计。小静说班里十个人里面八个人有手机,几乎班里的女孩子都玩这个游戏。她一件一件地换自己收集或者购买的衣服,有公主裙,小礼服,旗袍,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纱裙,总共有一千多套。后来她看到床头我的相片,上面的我穿着一件带着蕾丝和紫色花朵的短裙。她说母亲从来都没给她照过相。你可以用手机自拍啊,我说,掂了掂小静极薄却很有分量的手机。她摇了摇头,不好看。小静看着照片里穿得跟花仙子似的我,就是不好看,她说。
后来她又要玩电脑。她问我爱玩什么,我点进去后,玩了没一会儿小静便觉得有些无聊。后来我们换了一个两人放炸弹的游戏,小静老是中途就被炸死,我倒是一直在赢。小静又问我是不是想换个玩,我说还可以,但又一局之后我们就退出游戏了。我们玩的最久的是小静最擅长的游戏,两个小人收集宝石,后来见我老是看手机,小静才把这个游戏关了。
中间小静母亲推门进来,指着电脑抱怨道:“你整天就知道玩这些没用的东西。”
没过一会儿,母亲就喊我们吃晚饭了。小静很爱吃我母亲做的菜,尤其是肉饼,中途她夹起一片罐头黄桃以此为酒要敬我母亲,所有人都为此惊叹,我母亲更因意外而喝了一大口。
吃饭完后,小静母女俩执意要离开,小静求她母亲再玩一会儿。你妈妈明天还要早起呢,我母亲劝她,要不你就住在也行?是啊,我淡淡搭话道,你可以住这里一夜。挽留的话我和母亲也只说了一遍,小静还是和她卖水果的母亲走了。
“你怎么看这个孩子?”送走这对母女后母亲问我,
“她挺懂事,但我不喜欢她。”我说,“她一直让我选自己爱玩的游戏,没玩多久就说有点无聊啊,然后再去玩她想玩的。”
“我也不喜欢她,她看不起她妈。”母亲严肃地说,“而且她有种超出这个年龄的成熟。”
我突然想到敬酒的那一幕。
“但是她很聪明。”
“是啊,但就这么扔在家没人管也不行。”母亲感慨道,“她妈每天三点就走了,常年租了个五元车接送她上学,饭都是小饭桌管的。她那姐还在北京。”
“您可以去提点她一下。”
“我?”母亲不屑地说,“她毕业以后到我们中学来有事情还不是找我。”
“我记得您曾经给一个小女孩儿买过大熊,是她吗?”
“是,我还给她买了件粉红色的羽绒服。”
“您都没给我买过大熊。”
“我是不爱给你买那些毛绒玩具,可我也没给你其他阿姨的孩子买过玩具。或许……诶,我还是可怜她吧!”
母亲顿了顿,
“我还是有点可怜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