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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腰围白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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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7 00:49: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很有必要先预警一下。

 

这应该是水云间第一篇耽·美·文,我也应该是第一个在水云间发耽美的人,希望可以打破大家之前对于耽美的印象。无法打破的话,反正我也尽力了吧:国庆节写了五天,然后又改了一下午,写完之后还矫情地掉了几滴眼泪……

 

想过水云间里的大人们可能接受不了耽美,因此有想把里面的受君改成女孩子,但是发现自己改成女孩子后根本写不下去……所以接受不了的话,自动把弱势那方换成女孩子吧(感谢邦兄提供的好主意,哈哈哈)

 

另外轻度黄暴血腥,相信各位老司机们完全可以接受。

 

请配合背景音乐食用:http://5sing.kugou.com/fm/m/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0:53:23 | 显示全部楼层

贵公子夜阑曲

        李贺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

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长京的夜晚是在最后一道坊门关闭时开始的。从沉重的门板与滞涩的承轴处发出的那道悠缓尖细的摩擦声,如同恋恋不舍的叹息,最终在迟暮的夕阳下随着车辕后面缓缓降落的尘埃一道没入黑夜无边的怀抱里。再过不了多久,可以供八驾马车并排行驶的街道上便会响起斥候单调的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时不时也会传来一阵孤零的马蹄声或者有关例行公事的对话,聊为这清冷湿润的月光增添几分鲜活的生气。

但这不意味着长京没有它的夜生活。

捣衣归来的女人在水蒲边落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随即身影消失在幽深的野竹林中,她们清亮的喉音所演绎出的哀歌怨曲,如同清凉的夜风回荡在森森竹叶之间;抑或,欣喜于这如水天色而信步独游在逆旅庭院中的士子,兴之所至于画壁上留下一篇吟咏,然而收笔之时却心生怅然,只恨生平无逢一识玉之人。但夜幕落下之后世间的主角似乎也不再独是生活于斯的人们,香草晚花,水烟溪云,似乎都承这银色的桂华之意而凭添了几分灵性,谁能说眼前这夜风之下摇曳生姿的满树梨花,不是因有感冢前独奏的少年而倾落碎玉,铺满一地银霜的呢?

弹琴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满头绒绒银发,脑后蓄起的一撮长发则用朱绳扎了起来。他穿了一件藕色圆领袍,腰扎白玉带,外罩一件细纱薄衫,怀中一柄如墨的二弦琴。一曲弹罢,少年才重新睁开双眸,见周身已落满碎雪一般的梨花,微微一笑,看来你喜欢这支曲子。他捻起肩膀的一片花瓣,轻轻吹落。这几日我和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值得一说的事情,你好好在这里休息吧,阿银。少年站起身来,将忽雷收入囊中,这柄长颈半梨形二弦琴已经在他手中拨弄了七年,这恰恰也是他与江晋相识的时间。每当武士谱了新曲的时候少年都会趁着夜色前来,对着长眠于冢中临银的演奏一番,然后交待几句可有可无的近况,最后折一支含苞的梨花或者冢旁深碧的竹枝带回白鹿坊,插在江晋屋内藕纱窗边的净瓶里。

好曲,好琴。少年寻声回头,只见一身穿栗色道袍的男子从蛰蛰竹林后面走了出来,他束于顶上的头发都已花白,脸上笑容可掬。少年并未搭话,待他走近之后才发现这人竟生了一副二十来岁的模样,面庞细净如玉,没有半点须髯。阿郎的音乐虽美,却太过伤感,不知为何老夫还听出一丝去国怀乡之意,莫非阿郎不是本地人士?少年听他自称老夫,便以阿公相称,说谱曲之人久客长京,难免心怀思乡之情,而自己今日还要入城,不便久谈。接着便匆匆拜过,乘月离去了。

阿郎!道人在少年背后喊道,莫不要过于执着,为阴物所惑!

少年转过头,凝着淡红色的眸子,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人吟吟一笑,继而说道:老夫的松云宅就在那梨树对面的山坡上,若阿郎故人有变,可要及时前来告知老夫啊!

银之走到离白鹿坊最近的城门的时,摘下了斗笠,戍门的武侯见了满头的雪发便知道是以演奏忽雷风闻长京的银郎来了,略作推脱之后,便开了城门。进城之后,银之在暗处换了缁衣,用细纱裹了梨花,藏在怀里,背着忽雷,趁云障蔽月,斥候交接之际,一路摸进了白鹿坊。仅仅一墙之隔,人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从楼台飞阁映透出的烛光宛如凝固的流萤,温热了阴寒孤寂的长夜;而莲风从重楼间送来的声乐,则如同甘醇的酒香一般轻柔地落满人的周身,即使未沾滴酒的人也难免心生醺醺然登仙之感。银之拿出了梨花,尽量避开诸位娘子阿郎,先上了一段暗廊,之后在花圃山石池塘间兜兜转转,过了一段石桥之后才到自己的居所也是江晋被监禁之处,白鹿坊里唯一生有樱树的地方――回樱苑。

回樱苑本来是在暮春时为显官上客赏樱建造的,江晋和他说了自己可能要长住于此之后,就成为了银之练琴读书起居的地方。约莫十岁光景的时候,银之隐约知道了养父临银的真实身份——叛国上将,率军前来攻打长京的东洲人。但是男人到此之后,或许是有感于长京盛世繁华,民生安泰,或许另一些银之尚不能理解的原因,他居然主动投降,并且自愿成为战俘,作为长京和东洲交涉谈判的筹码。可和平条约缔结之后,临银便想方设法逃出了其软禁之所,到了一处连长京住民都鲜有知晓的穷乡僻壤。他正是在颠沛之中遇到银之的。临银说当他用树枝勾住在河中漂流的木盆,看到里面哇哇哭叫的娃娃时,先是一惊,继而却庆幸了起来,若是在东洲被人看到银之,少不得会被以为是他和某位艺妓的私生子。于是男人就带着孩子上了路,后来从当地人口中得知银之是所谓的白子,也就是白化病患者,得这种病的人不仅通体银白,两眼虹膜呈半透明的红色,而且体质羸弱不能在阳光下久晒。那时候长京将临银逃走的消息封锁了起来,东洲几次派人寻访未果,直到第十年派了前来寻找临银下落并准备将其带回东洲的使团,江晋就是作为使团长的身份踏上长京的。那时临银和银之都已经被找到了,而且已经被软禁在都城内一座隐秘的院落中生活了三年。可是临银和使团会面后不久便被人发现死于房内,而且手臂和大部分身体上都布满了扭曲的黑色怪纹,凶手则被暗中监视的侍卫当场抓获,据说不久便死于监牢之中。这些都是银之被没入掖庭之后,听监禁他的侍官谈起的,且不要说杀人凶手是何人,就连临银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那晚男孩儿一觉醒来之后就已经身处大狱,手脚上带着镣铐,经过几个月的提审讯问后银之被押到集市上作为奴隶贩卖,白鹿坊的都知大娘见他生得玲珑可爱,便出价收了这孩子带回坊中,让他和其他孩子一起跟随教习学习时下兴盛的几样器乐,间或识字读书。十月中旬的一个晚上,男孩儿借口小解跟管事的娘子撒娇之后,就从太常卿的夜宴上溜了出来,回屋拿了忽雷后,几经转折来到了事先就探知好的回樱苑。十月光景,天净如水,一轮秋月缀上樱树疏落的枝叶,脉脉银光遍铺重楼深锁的回樱苑,闲庭虚阁一片霜白。银之掸了掸树下如血的落叶,坐下之后,一阵阴凉的竹风掠过满池败荷侵袭而来,让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他才注意到远处散萤一般跃动的灯烛,渺远而轻柔的弦乐,可就如同退回到梦境的边缘一般,那个才向少年展开花团锦簇的世界此时已经开始化为一缕美好而怅然的烟霭,或许,在他最终决定逃离觥筹交错的佳宴,即使忍受一顿鞭笞之苦,也要在临银生辰这晚给他独奏一曲的时候,男孩儿就已经清楚了,自己并没有能力从养父的背影里走出来。他更明白的是,如果阿银泉下有知一定不会领他这份情,甚至还会动手揍他一顿,因为这件事儿在他看来只是拿过去束缚自己。


说到底就是自找苦吃啊,这种蠢事你可不要做,别像我的那个同窗一样啊。银之,人总要向前看知不知道。

他说完揉了揉孩子毛绒绒的脑袋。


银之点了点头。

 

他口中的同窗就是江晋。十年前为了救回被幕府捕入文字狱的松清先生,同为其弟子的临银和江晋连同各地倒幕势力,发动了推翻政府的战争,甚至因为这场战争,江晋和江氏一族决裂。但因为借助了长京、新叶、赫罗等几个大国的势力,起义被政府镇压了,而十七岁的临银被迫斩下老师的头颅,以换来其他被俘同伴的性命。就这样他和江晋活了下来,并且各自从监牢中逃出。厌倦了战争的临银归隐市井,而江晋对老师之死始终无法释怀,投入了更加疯狂残酷的谋逆之中,甚至威胁到整个江都百姓的安全。为此两人一度反目成仇,不比先前言语不和的小打小闹,有几次临银真的险些丧命在他手上。细究各中原因,有一条最重要的但是临银死也不会承认的就是因为江晋过于恋旧。这使他无法从老师之死中走出来,但同样也没法砍了临银的脑袋。后来腐败的幕府渐渐成为外邦的傀儡,同感于国家风雨飘摇,两人最后又走到一起,但第二次起义,或许是长京和新叶一些的权贵暗中相助,幕府被推翻。新政权建立之后,江晋成为朝中显达,重新认祖归宗,江家一时风光无二。临银受了封赏后重回松清教书的地方,年纪轻轻就准备闲度余生。如果没有后来东洲进犯长京的事,临银也许就能在这无聊却安宁的生活中了却此生。可是他最后还是代替江晋上了战场,那时候江晋的妻子已经快要临盆……“要是有一天我走了,那说明我俩气数已尽,”银发男子常常这样告诫男孩儿,“别追想,更别强求。替我好好活下去,别浪费了我给你的命……”


少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音乐也就从指尖停息了。他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一片朦胧之中却发现似乎有个人影正站在不远处的池边。这时,袅袅的水烟已从幽冷的池塘间生发出来,阻隔了远处的灯火与人声。弦月如勾,群星隐耀,唯有东方深处寥落的太白星隐隐闪烁。一只乌鸦从樱树间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回樱苑翘起的屋檐上,嘶哑的鸣声最终吞没在渐浓的夜雾里。石台不知道何时变得冰凉彻骨了,银之站了起来,把琴收到袋中,搓了搓手。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刚才见到的那人已经从雾气中向他走过来了。


不勤加练习技巧的话,倾注在曲子里的感情就浪费了。


银之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拿着烟斗的男人略微向后退了几步。


快回去吧,想继续听的话明晚再来这里。


银之其实并不想再到回樱苑去一次,听长他几年的小娘子们说,前几年的某个秋夜一个声妓投了回樱苑的池塘,到现在尸体也没有下落,所以当看到池边人影的时候银之脑子里想到的首先是这个传说。可对方分明是个男人,也没听说白鹿坊有男人投池的,尽管他知道这红灯暖帐下也埋了不少未寒白骨。但是银之还是去了,要是别的曲子也罢了,毕竟这是奏给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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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0: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次去的时候,银之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他特意跑到了牌匾前仔细看了几遍,回樱苑,回樱苑……可樱花也不能回来得这么快啊。少年转过头的时候,粉色的迷云映亮了他的双眼,他开始不自觉地迈开步子,如同踏入一场幻梦之中。少年隐约感觉现实正在他背后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一片模糊的竹影,在夜风下纷纷摇落。男人就坐在他昨晚的位置,他留着长及耳垂的短发,穿了一件紫色浴袍,上面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蝶。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银之已经来了,仍旧倚着树干,放在盘起的左腿上的手轻轻打着拍子,另一只则静静端着烟斗。男人睁开眼的时候,银之赶紧收起了落在缠绕着他左眼绷带上的目光。那只深碧的眸子打量着他的时候,银之觉得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嘲讽还是欣赏,少年尚辨认不出。


能猜出我是谁了吧。


江晋。


嗯。


你看起来没有他说的那么矮小。


哼。江晋冷笑了一下,行了,快开始练琴吧,再弹一段让我听听。


可我还有问题想问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让他们给我找一个樱花开的最好的地方住。


他们对你真好,不仅没有打你,还给你安排了住的地方。


江晋淡淡笑了一下,眼中却满是虚空。


他们对你动手了吗?


银之摇摇头,我很怕,还没怎样就一下子什么都说了。


男人笑了两声,左手抚上他的头,没关系,你又知道什么呢?


是啊,你们都不告诉我……所以,你也和我一样把阿银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吗?


少年感到头上的手僵了一下。


没有。最后江晋沉沉地说。


那就好。银之很想对他笑一笑,但是嘴角却扬不起来,其实你说了也没关系啊……不说的话,他也不会再活过来,但你却不能站在这里了……我想他会很高兴你的选择。


或许吧……可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没什么关系了。


男孩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晚的凶手是……”


那个人的名子你不用知道。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他早已经死在刑台上了。


见银之低头不语,他的语气柔缓起来,


再不弹琴,夜就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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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0:59:18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哦了一声,可是坐下没一会儿那双淡红色的眼睛便又渴望地看着他。


最后一个了,是你让樱花重新开放的吗?


樱树秋天也有开花的,小子,不过少见而已。


从那日起银之每晚都要来回樱苑一次,对管教娘子说那里人少清净并且景致清幽,是练琴的好去处,而从教习那里得知少年的琴艺突飞猛进,管教娘子也就同意了他的请求。不过只有一件事她不同意银之,没听说有谁住进了回樱苑,但是因为听说了这秋樱奇景,倒是有不少客人前来赏玩。银之把这件事跟江晋说了后,对方只是淡淡地说这是上面的秘密指令,并且还警告银之再不能把他在白鹿坊的消息告诉别人,少年只能顺他的意。银之怕阳光,加上晚上要通宵演奏,作息便和别人颠倒,这使得他每次与江晋见面都在深夜。和男人的闲谈中银之才知道原来杀死临银的竟是东洲使团中的一个成员,这件事被查出来之后长京朝中怀疑使团企图以临银死亡为导火索,寻找再次向长京开战的借口,因此整个使团便被当做谈判筹码软禁起来,两国的政府又开始新一轮交涉。但经过这次刺杀之后,任何企图将作为人质的使团接回东洲的提议都再不可能被通过了。

 

少年上楼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为什么变得蹑手蹑脚起来,如同闯入别人的宅邸一般。他缓缓推开门的时候,江晋房内的蜡烛已经熄了,窗棂支了起来,月光流泻而入,将一切笼上层淡淡银霜。夜风穿过厅堂,所经之处罗帷张合翻飞,这给银之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里的一应摆设都是从窗外由一阵清风吹来,适才缓缓降落到这空荡的室内。女鬼以美丽的面目引诱贪色的男子,当他将其揽入怀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抱着的不过是裹着红纱的白骨而已。少年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这个故事。他记得当自己把这个讲给阿银,三十上下的男人面如土色,冷汗颗颗从额头渗出,但还是僵在原地硬撑着听完了。那晚临银就把银之揪到自己床上搂着他睡了一夜。

往窗边走的时候,银之恰好看到矮几上一幅摊开的墨迹,似乎是一封信,那语言是江晋和阿银的故乡使用的,他并不理解,但有些零星的字符还是认了出来,

……
七年……大限……

他歪头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移开了视线。少年随即走去窗边把新枝换到了瓶子里,如同完成了一项使命似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古苑之下樱花竟也已悄然盛开,灿烂的光彩照亮了近旁的飞阁。这发现让少年心内一震,他来的时候只思考着如何轻而快地溜进江晋房里却对这盛景都视而不见的事实,似乎包含了某种不能说破的意味,如同眼底幽碧的潭水一样,必须用细碎的浮萍和才点上新绿的荷叶加以遮掩,他才能平静地面对自己和父兄般相伴在身边的男人。不过少年此时也无需像逃兵一般狼狈地寻找掩体,因为在发现花影之中隐现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形后,他混乱的思绪就立刻凝固统一起来。

江晋转过头的时候,看见云霞般的樱花拥簇着古旧的高阁,上面一架架漆黑的窗户如同稀松的睡眼,除了最高处的——一团耀眼的银白从里面冒了出来,似乎正对着自己这里。他隐约能看清银之的脸,感觉到他那双淡红色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自己,如此投入,以至于目光相遇仍浑然不知,但是上面的人突然哇得叫了一声,如同大梦初醒,一片慌乱之中还打落了支杆,而伸头向下望的时候,又忘记了窗棂已经没有了支撑。一声闷响后,窗棂扣了回去,树上闻声的乌鸦冷冷鸣叫了几下,之后一切又陷入微弱的虫鸣和渺远的弦歌交织的宁静中了。


银之正下楼的时候,正好遇到向上走的江晋,他将支杆放在少年双手端着的食案上,看都没看一眼上面的青瓷壶盏。

再去喝几杯吧,景色那么好。

江晋面无表情地望着笑容盈盈的银之,少年现在已经比他高了,又站在上一级的台阶,略微弯着腰问他话,虽然脸上挂着几分撒娇的嗔态,却隐约有一丝强迫的味道。

太晚了。他说完便要上楼,却又被蓝色的身影拦住。

好久没一起喝酒了,阿晋。

江晋瞪了他一眼,别再这么叫了。

难道像阿银那样叫短男啊?

男人抬起拿烟斗的手照着银之脑袋就敲了下去。

啊啊啊,好烫好烫,会烧起来的。

趁少年抽出一只手揉脑袋的时候,江晋从他身边绕了过去,没上几级台阶他便转过身来,少年果然还在看着他。

我老了,熬夜太伤神。

可你看起来还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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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1: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江晋没有答话,兀自向上走去,脚步迟缓凝重。他感觉自己的头脑里仍然保留着在银之的形象,银白头发,水蓝浴衣,似乎在眼睛闭合的刹那,少年从黑暗中来到他面前,但睁开的瞬间又消失在漆黑的台阶和摇曳的烛影间。他不想承认,但是这形象来得太快了,他并不能看清这到底是临银还是银之。他近日常常回想起最后见到临银那晚的场景。推门进去的时候,蜡烛已经灭了,透进来的月光隐隐照出室内简单的陈设,夜风从窗间涌进来,裂开的窗纱轻轻颤动。临银正在榻上睡觉,背对着他,乱蓬蓬的脑后蓄起的一撮长发柔顺地垂下。他将那缕银发拿在手里,轻轻捻着微凉的发丝。

“你来了。”

江晋没有说话。

临银缓缓从榻上起来,转过身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酣睡的孩子,和他一样刺眼的银色头发。

“夜里太凉,家里又没有更厚的被子了,只能搂着小家伙睡了。”

他把男孩儿抱出了房间,没一会儿屋外便传来孩子困倦的声音,临银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就再没有对话了,他回来时轻轻闭上了房门。

“那不是我生的,在河边洗脸时捡的。”

“说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男人苦笑了一下,”就是想跟你说。”

“他多大了。”
“十岁左右吧。”

“珊儿应该也这么大了。”

“是么,长得像你么?”

“像母亲。”

“那就算了,要是像你的话,我就娶了她……呐,你不会心疼吧。”

江晋没有搭话,只是静静看着临银。啾啾虫鸣从薄纱间透进来,柔和的月光下,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相互吹拂,回旋流动,让人想到在悠长的岁月之河里起起伏伏的无数转瞬即逝的生命。但临银还是那么耀眼,满头银发和赤色双瞳似乎从未减损过一点点光彩,尽管男人的眼窝似乎更深了,面庞的棱角也更加分明,好像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满面风尘,不知归期。

“其实我不关心你女儿,还有东洲其他那些事情。”

“我知道。”

“我就想再看一眼……”

“回去了,想见面总能见到。”

临银摇了摇头,“你到了那里就不是我那个江晋了……其实,现在也不是了。”

他抬起胳膊,手指缓缓触到江晋的面颊。

“只是这张脸还能让我想起过去的那个人,你看念想多重要啊。所以……我把你托付给那个孩子了。”

江晋只当临银要把银之托付给自己,却没明白最后那句的含义。思绪转回来的时候,他的左臂已经被银之挽起来了。

你在干什么啊?

扶脾气不好的老人家上楼。

还没到那种地步。

但是他已经抽不出来了,银之半个身子贴在他身上,搭在他肩头的那个乱蓬蓬的脑袋若有若无地蹭着自己的脸颊。放在最初相识的几年银之是断不敢这么放肆的,每晚江晋不仅要听他练琴,后来读书习武,待人接物上,没有不提点他的。银之十一岁的时候,他送了少年一把二弦琴,琴身漆黑如墨,尽管看起来古朴得有些不起眼,但长颈中藏了一柄剑,是他过去常携在身边的。银之自此倒是更加用功,每日琴不离手,甚至于抱琴入眠都是常有的事儿。见他倚琴酣睡的样子,江晋脑子里总浮现少年时代临银搂着剑在课上打盹的情景。

两个人挨到门外的时候,江晋转过头冷冷地看着银之。

行了,你去睡吧。

左眼的绑带还没解,衣服也没有换。

别得寸进尺。

我和阿银约定要好好照顾你的。

别以他的名义胡说,小子。

没有说谎啊,我们刚才约定的。

他指了指窗边木柜上的那株梨花。漆黑苍劲的枝干上点缀着密密的花苞,几朵已经开放的在流泻而入的月光下看起来冷艳幽丽。他很喜欢你新谱的曲子,阿晋。少年说着就踏进了房间,只不过太伤感了,他责怪我没让你高兴起来。

你不再烦我,我就高兴了。

江晋走到梨花前坐了下来,开始解缠头的绷带,但还没解到一半,另一双手就开始在他脑后忙碌起来。若要换作临银敢这样不听他的话,江晋早就一脚踹开了,但是银之是他看着长大的,又是临银交托给他,怎样也下不去手。可这只会让少年更加黏腻地凑到他身上来。把绷带叠好放到矮几上之后,少年很自然地伸手去解江晋的浴衣。



银之。

你最近都不来树下听我练琴了,还因为那件事生气吗?

江晋没说话,只是把少年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了。

我要是真听了你的话,离开白鹿坊,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自有去处。

你能去哪……除了去找阿银。

别被眼前的一切迷惑了。男人意味深长地说,这里到底是座富贵牢笼,外面虽然没这么安逸……但就算是痛苦也要经历一番,这样活着才有意思。见少年低头不语,他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临银十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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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1:05:18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默不作声。

我们那时候在战场上杀敌,流血挨饿都是常事,更别说……”

那我们去东洲吧。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出去也好,留下也罢,有阿晋就行。

我不能陪你一辈子。

到时候啊,我就把你放在一个罐子里带在身边。银之苦笑了一下,再带上阿银,我们一起回家。

江晋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起过家了,这似乎是个异常遥远却又温柔无比的地方。不是那个他早年抛之脑后的靠血缘维持的族落,这个概念最为鲜活亲切的时刻应该是在松清私塾的十年里,此后它便开始了漫长的凋零之期,如果珊儿的母亲当时没有派人将他即将出征东洲之事告诉临银,或许他会成为一位父亲,可他没法原谅这个女人……况且现在他再也回不去了,只有那早已干瘪的愧疚之心仍时不时地刺痛一下,提醒男人他仍存在于这世上。可是现在银之冒了出来,仿佛在罕无人迹的冰原上,覆盖着坚冰的石缝间,长出了一株柔嫩的幼枝。它并没有能力将融融春日召唤到这个凛风呼啸的世界,但那新绿间洋溢的几分春意,到底融化了周围的冰雪,几度春秋后,它的根脉已经扎进了重重冰岩,深入到尚存余温的土壤里,汲取着里面早已被主人忘却的暗流涌动的感情。

 

银之最终还是侍候他穿好了里衣,把浴袍放在架子上搭好后,又跑过来坐到他身边。

还干什么。

……搬过来睡。

江晋把头别了过去,无论旁边的人怎么撒娇央求都不吱一声。后来话音渐渐止了,银之似乎起身离开了,但过了一会儿,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传来,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铺床的声音。

大概十五岁的时候,银之也不知跟谁学会了撒娇,或许是平日里和那些美姬妖童厮混,不自觉沾染上了恶习。一日,少年突然抓起了江晋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好凉啊,从我小时候阿晋就这么冷。江晋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只是兀自把手抽了回来,起身就往阁楼方向走。少年没一会儿也追了上来,似乎在想着心事,在他身旁低头不语地跟着,两人的手偶尔碰到一起,少年却没敢再有什么动作。那日之后江晋一连几天没和他说话,银之也不敢言语,甚至见他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但两人还是按约定来到树下,一个默默弹琴,另一个则倚着樱树静静听着,不时呷一口烟。动情至此,该去找个女人了。某一日江晋突然开口道,少年似乎被雷击中一般,脸上先是一阵难堪,继而染上一片红晕,然后便气急败坏地收了琴,也不等他,就匆匆跑开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银之青涩可爱,至少不像现在这么粘人又多话,甚至有点无赖。倒越来越像临银了,江晋轻轻叹了口气,无论长相、说话的语气、对自己的态度……

小时候,阿银总是抱着我睡觉,因为家里的被子太薄了。少年仰面躺着,静静看着屋顶,试着辨清上面一双双黯淡的鸂鶒彩蝶。

 

阿银的身体总是很热,被他搂着很舒服,阿晋你知道吗……”

他说你们小的时候就这么相互取暖。

他给你焐过身子吗……”

后面的被子掀开了,一股暖流从脊背上传来,银之的手从他脖颈和枕头的空隙穿过,从背后抱住了他。

以后我给阿晋暖身子,好不好……”

江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他的手,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无论他怎么恐吓和反抗少年。

他从临银身上已经明白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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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1:07:2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本已入睡的他被一阵推门的声音弄醒了。

“喂,江晋君,你在睡吗?”临银敲了敲门,“不要装睡哦。”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不耐烦地推开被子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啊。”

好像已经得到了允许,临银推开了门,还没等房间的主人反应过来就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哎呀,好冷好冷,小不点你身体真……”

话音还未落,说话的人就已经被踹了出去。

“你到底要来干什么!”

“嘘!老师和其他人还在睡觉啊。”临银揉了揉肚子,又走回铺盖边钻了进去。

“你也知道吧,我有点怕妖怪什么的……晚上听了个有点可怕的故事,所以……”

他一把搂住江晋,“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呜!”

江晋一把捂住临银的嘴,看着对方泪光点点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师他们还在睡,你给我老实点。”

临银点了点头。

“先给我回过头去。”少年不耐烦地命令道。

“为什么啊?”

“我要去穿件衣服啊。”

“没关系,我可以陪你光着身子睡。”

“谁要和你光着睡觉啊,快点把头转过去。”

临银打量了江晋一下,便饶有意味地微笑起来。

“你刚才不会是在……”

“你在想什么啊。”

“安慰自己吧。”

临银说完就抓起被子,却被江晋一把按住。

“怎么,不敢让我看啊?”

“我没有。”

“那敢和我裸着睡吗?”

“睡就睡。”

两个人背对着背躺了一会儿之后,江晋身后传来一阵翻身的声音。

“你想听那个鬼故事吗?”

“我想睡觉。”

“那我给你讲咯。”

“从前有个破落的古庙,每有行人在那里过夜之后就会消失不见,于是附近的村民都说这里在闹鬼,一个途经此地穷困浪人听说了,跟村民打赌,说要是灭了庙里的鬼就要入赘到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村里最有钱的人觉得浪人会死在庙里,就答应了他的要求。那晚,浪人在歇脚的客栈里吃了他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餐之后,就提着剑上路了。”

“古庙是在一座长满竹子的深山里,通往庙里的石板都被掉落的竹叶盖住了。起初浪人还能听到竹林中的鸟叫和蟋蟀的鸣声,后来天色越来越暗,竹子也越来越密,最后只剩下夜风掠过竹梢的声音了。浪人不得不点起随身的火把,但是越沿着石板往庙的方向走,风也就越冷,竹子也就越高,直到连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见不到了,而更不幸的是浪人的火把最后都熄灭了,”

“浪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发现远处隐约有光,浪人向光的地方走了几步之后才明白原来那光是从那座古庙中发出来的。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了自己的剑,检视了一番,然后又收了回去。这才开始向庙的方向走去。到了庙前,浪人才发现这座庙宇并不大,只有一间正房,两边耳房的门扇都烂掉了。正房的佛殿也是一片混乱,佛像蒙灰,杂草丛生,不过中间生了一团火,一个衣衫破烂的人正围着火瑟瑟发抖。”

“尽管穿得像个乞丐,但那个人长得非常美。即使这么落魄,浪人还是被那副容颜迷住了。浪人询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妖怪,可是那人只是颤抖着说冷。无论浪人问什么话,得到的回答都是冷。后来浪人解下了自己的衣服,一件又一件披在火边之人的身上,奇怪的是当他再脱衣服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热,甚至在流汗,最后他把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都献了出来。还是冷,那人不停地说着,眼睛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浪人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里面满是虚空,只有火焰在里面兴奋地跳动着。后来浪人咽了一口吐沫,一下子把那个人扑倒在地上。”

“所有的衣服像落叶似的纷纷掉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身体,这时浪人才意识到原来他竟是个男人,可是他也没管这么多。浪人觉得自己体内就好像有团火在烧着一样,但是那个人的身体却像掉进冰窟里似的。无论如何也要让这副躯体热起来,这渐渐地成为了浪人脑子中唯一的信念。可就在他急不可耐的时候,搂在脖子上的那双白净的手一下子只剩了骨头,身下的人脖子下面所有的身体都变成了骨头架子。可是浪人仍旧望着那个男人的眼睛,他看到他眼睛里面的自己,于是低头吻上他的眉毛,温柔地问他还冷吗,可却被推开了。”

“男人就是庙中的鬼,他引诱庙中的行人,当他们见到自己的真面目时便会张口尖叫,这时他便吸走他们体内的精气。可是浪人并没有这么做。见到浪人真的喜欢自己,那鬼就求他把自己沉在河床底的尸骨打捞起来,因为河水非常阴冷,所以他全身都是冷的。浪人答应把他的尸骨带回家乡,但条件是他们要做完刚才的事。鬼只能顺从他的意思。第二天浪人从庙中归来,并没有真的成为有钱人家的女婿,只是要了一些盘缠之后就离开了村子。后来他把男人的尸骨从河里捞了出来,可是浪人失约了,他并没有将男人的尸骨带回他的家乡而是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这样他就可以每晚和他求欢……”

“你知道那个浪人最后怎么死的吗?”临银咬着江晋的耳边说,“他最后死在了一棵树下,下身没有一丝衣物……从此之后,人们就常常在附近的河边听到男人呻吟和喘息的声音……所以呐,江晋君,你现在感觉热一些了吗……”

“……没有。”他冷冷地说,“再没遇到那样的人了。”

江晋靠着朱红的栏杆,微凉夜雨随风轻轻扑打在身上。

“我永远都是临银的同伴,银之,你是他的孩子。”

可脸颊绯红的少年好像没听见似的,还只是往他身上拱,鼻翼起伏呼出的闷热酒气散发出淡淡的甜味儿。

“我也从来把阿晋当叔叔……”少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双唇微启,嘴角挂着点点涎光。“所以……我喜欢阿晋有什么错的,抱一下阿晋又……”少年说着两手就开始在他双臂间无力地寻找着支撑,脚下一步三摇,最后放弃了似的索性向前倒去,瘫在了他怀里。银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热量透过隔着的薄衫传来,突如其来的暖流让江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时他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人的体热了。怀里的少年似乎有所察觉,低低哼了一声,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贴着男人的耳边低声呓语道:

“好冷啊,阿晋怎么还是这么冷。”

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而有规律起来,江晋回过头看了一眼银之,少年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他起身穿过少年的身体,如同鱼在映射进水底的光线中穿行。走到书案旁边时,紫色浴袍也已经穿在了男人身上,左眼的绷带也已缠好。他缓缓拿起那封信,右手轻抖,纸张上腾起青绿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缕轻烟,随着一阵阴风挟出了窗外。此时月已西斜,江晋知道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走到少年身旁,揭开被子,右手抚上他心脏的位置,指尖缓缓长出漆黑的指甲,男人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刺进了结实的皮肉里。银之闭着眼睛惊呼了一声,趁这个机会江晋捏住他的下巴,吻住少年的嘴,纤细的光流在两人颈部微微闪烁着,男人仅剩的那只右眼发出诡异的幽绿光芒。这时浓重的水雾从池塘间缓缓升起,吞没了新生的碎荷、摇曳的樱树,最后渐渐上升阴蔽了窗外那轮如勾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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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1:11:11 | 显示全部楼层
银之在梦里似乎又回到了他初见江晋的那个夜晚,他看着自己满眼敬畏地望着樱树下的男人,弹琴的时候甚至还紧张地拨错了几次弦,这样的时刻自己都会偷瞄他一眼。可每次,江晋只是抽着烟斗,默不作声。本以为男人没有听出,不过最后却被一处处地指了出来。不像阿银,这个人严厉冷酷,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少年还是爱对他笑,还是那么渴望取悦他。他是这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对孩子而言恐怕没什么比让亲人露出笑脸,得到他们的承认更让人满足的了。可是另一种别的情感却也在暗自滋长着,少年最初避之不及,根本无法面对从体内渐渐生长的欲望之种,惊慌失措中,它日夜吸食着他的情感和精力,直到孕育它的心变得焦渴,曾经的童真净土一寸寸干涸开裂,呻吟着呼唤雨露的滋润。有一天男人的脸突然浮现在那样的时刻里,少年惊得从榻上直立起来,套上一件薄衫后跌跌撞撞往浴盆的方向冲去,浸在水中渐渐睡着了。可是几次挣扎后,他还是臣服了,从此长夜将阑的时刻,淌下涎液的口中模糊地呼唤着的最终变成了他的名子。

“你弹错了这么多,要受罚啊。”

站在男人面前的孩子畏缩着点了点头。

“过来。”

男人脱下孩子的衣衫,就像剥下鸡蛋壳一般从容。银之的心扑扑跳着,扣着树干的手紧张得快要扎进去,但他最后还是别过了头。少年满脸通红,就好像湿润的舌头正在品味的是他的皮肉一般。耳边起初是男孩儿哭哭啼啼的哼声,后来渐渐变成了细弱的呻吟。老天啊,少年狠狠地锤了一下坚硬漆黑的树干,几片樱花纷纷坠下。“咔吱。”少年方要抬头看前面发生了什么,肩膀上的剧痛却使他一下子摔在地上,可伸手摸上去却完好无损。紧接着又是相似的声音,锁骨又是火辣辣一阵剧痛。当他挣扎着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江晋把脑袋埋在男孩儿满是鲜血的颈部,正在舔他从肉里露出的白骨。而半跪在他腿上的孩子扯着男人脑后的绷带,高仰着头,满眼空虚,一缕银丝从颤抖的下颌缓缓垂下来。银之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不痛了,可刚才这一切如此真实,就好像男人咬下的是自己的肉一样,但当他再望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江晋已经回了过头,对着他,舔了一下舌头……

银之醒过来很久后身体仍僵硬地贴在床上,似乎身体的其他部位还尚未摆脱梦境的影响。融融日光从紧闭的窗棂间透进来,几缕轻烟从案几旁的镂花香炉里袅袅升起,一股淡淡的艾草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少年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待要挣扎着起身,左胸前传来一阵剧痛又让他不禁低呼一声。与此同时一股寒意也遍体袭来,而且似乎越发加重,连自己的牙齿都开始不自觉地打颤。

把所有侍童的名子都叫了一遍也不见有人过来。

少年咳嗽了几声,正要下榻去寻件里衣穿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江晋的房间里。可是榻上早就空无一人了。少年叫了两声阿晋,但是依旧无人应声,只有春风吹动案几上摊开的书卷,纸页翻动发出的细微声响。若不是见到昨晚自己采下的那支梨花仍迎风轻颤,少年还以为这又是另一场噩梦呢。

“银郎终于醒了。”一个穿着栗色宽袍的人,两手托着一摞精细的衣物,浅笑吟吟地拂帐走来。少年警惕地望着昨晚遇到的道人,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灰发男子并未搭话,而是缓步走到榻边,将衣物放在银之脚边后才笑着回答:

“一位朋友唤我来此驱鬼。”

“我在这里待了十年,也没见到什么鬼影。”

道人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银之胸前五道短小的暗红色伤疤。

“银郎都和鬼同榻而寝了,还说没有见过。”

“哈哈哈哈,你是七年间说和我同住在这回樱苑的人其实一直不存在咯。”

道人一指床榻旁边的衣架,“银郎看仔细了,上面可有衣物。”银之转头看过去,果然只剩了一片木架。

“你想必会说那人出门去了,但我敢保证这漆柜箱笼之中亦无半点用度之物。”

道人说完话之后便站起身,走到一边看白瓷大缸中插着的画轴。少年的山水花鸟还算有几分灵气,但最好的却是那几幅人物的像,其中两幅最好的难以鉴别高低,一幅是一个白发男子看着一个白兔儿似的小孩儿练剑,另一幅是一个白发少年偷看在樱树下睡着的黑发男人。道人久久盯着这两幅画卷,眼中包含沧桑,最后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将画轴收了起来。

怎么样,找到了吗?

一定是他们把他带走了,一定是这样。

银郎大可问问坊中的其他人,此前是否有官军来过。

这不可能。少年不知这话是说给道人,还是在提醒自己。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飞奔而去,消失在扬起的罗帐后面。道人摇了摇头,也缓缓跟了上去。

 

你错了!他还未踏进银之的房间的时候少年已经抱琴走了出来,琴在人在,错不了。

道人摇头笑了笑。

这琴是阿晋送给我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银之抚摸琴弦想从中寻得一丝慰藉的时候,道人一个箭步冲上去,还未等少年躲闪,就从琴头抽出一把三尺钢剑,凛凛寒光如同苍枝间露出的隙月。待少年要冲上去夺剑的时候,道人又轻轻跳开,笑着将剑端在手中把玩起来。

你怎么知道琴中剑的事?少年语气中已带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这个嘛,道人笑得更灿烂了,因为我就是制琴的人啊。

他缓缓走到面色苍白的少年面前,将剑插了回去。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七年前收了江晋吗?道人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可是眼神却愈发温柔。

他和我说了你养父,还有那晚他见他最后一面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没猜错,这柄剑上面应该沾上过临银的血。那晚你的养父交待了他两件事情,一是把你抚养成人,二是亲手杀了他。我不知道临银被刺杀前的一年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如果你足够关心他的话,应该能发现他的左胸开始生长一种黑色怪纹,并且慢慢扩张到身体其他部位。这是一种叫白诅的毒虫,曾经在东洲被临银消灭过,但仍残余了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则被幕府医署采集了起来,重新调制,在临银率军前往长京之前进入了他的体内。应该是混在了给侵略军服用的使他们适应长京环境的药汤中。恐怕东洲的主战派已经猜到临银并不会真的发动战争。他投降之后,全部的侵略军返还东洲,他自己作为人质留在了长京,但是这种毒虫因为长京与东洲的环境不同,在此生长得异常缓慢,可九年之后它还是展现了即将成熟的标志。白诅进入人体便无法排出,一旦成型后,宿主便如同活死人一般,受制于养虫人的操控。意识到这点的临银就向长京朝廷提出了回到东洲的请求,而主和派也迅速利用这个机会和东洲取得了联系,后来……


阿晋就和使团来到了这里,最后他又找到我们家……”

……可没想到因为使团到来,附近不仅增加了守卫,还特地在暗处加设了暗哨,江晋离开的时候……”

不用说了。银之靠在墙上,紧紧攥着细长的琴颈,一滴眼泪掉了下去。

那晚他们交谈的时候,男人就已经告诉他了:

那个人的名子你不用知道……他早已经死在刑台上了。


人呐,如果想要完成某件事的想法过于强烈,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不过那晚我告诉江晋他已经化鬼的时候,那人倒没有多么惊讶,只是问我为什么临银的魂魄为什么没留存在世上。可能是你养父太信赖他的缘故吧,竟然真的安心撒手一切,全部交给他,自己倒独赴黄泉了。

其实我本来可以先收了此鬼,再找到你,把你抚养成人。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让江晋自己完成比较好,况且,他之所以没毁了这把沾了临银鲜血的佩剑,或许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由你来了结他……”

别说了。银之紧紧抱着琴,靠着墙壁的身体渐渐摊在地上。

道人走到少年旁边,左手抚上他的肩膀,柔和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凌厉。

七年了,他做鬼的大限已经到了,若是再不打散魂魄的话就要化作厉鬼了。昨晚他攻击你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兆头,若不是天很快亮了,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少年避开了道人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绞痛的左胸,右手轻轻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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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1: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凉啊,从我小时候阿晋就这么冷。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才克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他终于逮到了阿晋的手,焐在胸前,就像小心翼翼地揣着一块寒玉,那时他想要是能把他的手放进心里该多好。

今夜子时到那棵梨树下等我,我估计在他完全失去自我之前,应该还想再看一眼临银。那时,我希望你能顺了他的愿,给其一个解脱,就像他对你养父所做的那样。

银之一直都没有说话,一直到道人消失在飞扬的重重罗帐后。

黄尘道人开门的时候,银之因为淋了夜雨而有些失魂落魄,他于是赶忙把少年请进了松云宅,温了壶浊酒,拿出了一身素白的道服让少年换上。趁少年饮酒歇脚的时候,叮嘱了他几句话,然后便从囊袋中取了琴,抽出那柄如水钢剑,攥在左手里,见刀刃已将血沾匀,便将其递给了少年。

只需刺进他的身体即可。

少年沉着脸点了点头。

还是那句话,道人慈蔼一笑,切勿为阴物所惑。

他们出门的时候夜雨已住,一轮弦月高悬于半开的云楼间,照亮了云层重叠的轮廓。距梨树不远的时候,一抹紫色的影子出现在少年的视线里,在雪白的梨花映衬下分外鲜明。少年犹豫了一下,可是见道人向前走远了,不得不又赶了两步追了上去。江晋抚上刻着临银名子的墓碑,神色黯淡,几片梨花落在他身上,随即枯萎腐烂,化为一缕灰烟。

这么多年一直没来见你,就是不想受无谓的折磨,能全心看管银之……今日,我也算交差了。

银之,去吧。少年惊讶地发现道人的声音竟从自己心底响起,他回过头看他的时候,那张亲切的脸上早已染上凌厉的杀气。去吧,机不可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第一步的,似乎双腿已经不再受头脑的控制,兀自向前走着,刹那间少年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夜晚,云霞一般的秋樱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时他也是这样不自觉地向前走着……江晋还只是背对着他,松垮的绷带和细碎的头发被微风轻轻吹动。别回头啊,少年近乎崩溃地想道,别看我……可是突然男人微微抬了一下头,似乎感觉到什么似的,就在他方要转身,口中的银字还未落音之际,一抹寒光涌出他的前胸。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后他低头凝视,脸上漾起一丝笑容,随即向后倒去。

怎么又下雨了。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少年沾满泪水的脸,银之把它放到自己面庞上。

好冷啊,你是不是着凉了。

不是。少年极力才哽咽着吐出这两个字。他从背后紧紧搂住男人,两手死死堵着他胸前正在向外流泻精魂的穿口。

江晋看了一眼横在地上的那柄三尺霜剑,缓缓开口道:

临银十八岁的时候,亲手斩首了我们的老师……后来,我了结了他,但我那时已经到而立之年了。银之……比我们都年轻,已经能背负这样的宿命……是了不起的大人了。

别说了……谁要当大人啊!

江晋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抚上少年的手。

七年前,在给临银整理好衣装,将他安放在榻上之后,男人便走向地上那柄染血的寒剑,他几乎是不自觉地拿了起来,横在自己的颈上,可门外的一阵轻响唤醒了他。男人缓缓推开门,循着呼吸声找到掩在半旧的屏风后已经睡熟的孩子,江晋突然想起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临银的样子,他们比剑,自己输了,后来他每天都去找临银比试,直到自己赢了他……他把被子往孩子肩上拉了拉,又轻轻合上了他半张着淌着口水的小嘴。男孩儿扭了扭,手耷拉下来碰到了他的袖子,江晋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覆上他的手。

那一刻,他似乎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他这一生无非是在无涯的苦海间浮沉,而那一个个漂泊而来的生命,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至于淹没的圆木,使他能活下去继续承受这样宿命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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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7 01: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他累了,男人在闭上眼睛之前想道,尽管他不想放开这双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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