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7日晚第24次惠忠庵读书夜讨论纪要
记录人:古小即
第24次读书夜的参与者都提前细致地阅读了小说,在紧凑、高效的气氛中,完成了对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和毕赣电影《路边野餐》的讨论。下面凭个人记忆胪列一些讨论要点(当然,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本人发挥,且挂一漏万):
焦点一:全书充满了幽灵的声音,但为什么主角佩德罗▪巴拉莫从没有作为一个幽灵说话? 1. 因为都是旁观者在讲述,讲述的目的是烘托主角,塑造主角,主角如果也出来说话,会破坏这样众星捧月的效果。 2. 有利于让主角处于变化、生成的状态,如果主角作为幽灵发声,他的形象就确定了。 3. 为了保持悬念。小说设定的就是要写到佩德罗▪巴拉莫死结束,而且小说的动力是“寻找佩德罗▪巴拉莫”,如果让他中间就以死者的身份出现,会破坏小说的动力结构,使小说失重。 4. 作为幽灵发声的都是受压迫者,是没有被宽恕过的亡灵,他们既去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米盖尔被神父祝福过了,但他的马没有,所以马还在村子里跑来跑去。 5. 后来马尔克斯在长篇小说《族长的秋天》中进行了一个反向的实践:整部小说充斥的都是死去的族长的独白。
焦点二:感觉佩德罗▪巴拉莫的形象很man,对他很有好感 1. 这跟叙述的角度有关。叙述者都是弱者或下人,他们是仰视的视角来观察的,这使得主角的形象也变得异常高大、威严。在电影中,描写重要人物时,往往从他下车的脚开始往上仰拍。沈从文小说《丈夫》中,丈夫初次看到水保也是这样的。 2. 他的那种不动声色的狠毒,有点像电影《教父》中的教父。“受女人欢迎的坏男人”,这是一种悠久的文学套路,《飘》中的白瑞德,《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等等。 3. 胡安▪鲁尔福小说中常常出现恶人、凶手作为主角,如《教母坡》。博尔赫斯小说也这样,如《玫瑰色街角的汉子》。这些小说通常以“我”的口吻叙述。读者在阅读时,会把自己代入“我”。等读到“我”是凶手时,会产生一种震惊感,从而与主角疏离。读者在这种冒犯中获得了阅读的新鲜感,也即快感。
焦点三:神父的形象 1. 神父在睡觉前念众神的名字,说:“我念众神的名单,就好像看到一群山羊在跳跃。”“山羊”在基督教文化中,是恶魔的象征。这个句子非常奇异。 2. 神父在小说中似乎暗示了他的死亡,但后来又写他拿起枪杆造反了,故小说中写的那次死亡可能是指精神上的死亡。 3. 神父是一个承受良心谴责的形象,他不得不在坚守良知和屈服于权贵获得口粮之间左右摇摆。他很像当今社会中的某一类人,而科马拉村也有点像今天普遍存在的“空心化”的乡村。 4. 宗教文化应该是理解这部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切入点,不在此文化中的读者,会损失很多这方面的体认。这部小说可能描写了宗教的无力和溃败。
焦点四:作者与翻译 1. 墨西哥亡灵节的传统:让死者来到活人中间。“儿子”在西语中有“晚辈”的意思。小说中“八月的风越刮越热”这个地方,原文中的那个词,兼具“天气和时间”两种含义。神父在苏萨娜临死前带着她念经文,神父说“我嘴里塞满了泥”,而苏萨娜读成“我嘴里塞满了你”,这应该是译者一个很有技巧的处理,巧妙使用了汉字的同音字,表明苏萨娜至死都在想念自己死去的爱人,也是对宗教的戏谑。 2. 作者似乎有“童年情结”。多年后,佩德罗▪巴拉莫对精神失常的苏萨娜的痴迷,就建立在他们青梅竹马的过往之上。许多作家都有类似的“童年情结”,将一个成年人功成名就之后的某种欲望,归之于童年时代的心结。在长篇小说《呼啸山庄》、《天瓢》中,都是这么处理的。 3. 这部小说刚出版的头几年,销量很不好,不受欢迎,后来才慢慢为人所重视。出版这部小说时,作者才37岁,此后他基本终止了写作,一直到他68岁去世。他幼年时即父母双亡,成长于孤儿院。小说中“寻找父亲”的主题,可能与他的生平经历有相关性。
焦点五:小说情节 1. 结尾说给佩德罗送饭的那个达米亚娜已经是幽灵了,而佩德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上那儿去,我这就去。”自始至终,作者保持了一个尺度,即佩德罗的话都是在人间说的。因此,那些幽灵的话语也可以认为都是虚构的、想象的、不存在,只是围绕在一部人间传记周围的烟雾。 2. 小说整体色调是灰暗的,但“我”的母亲对科马拉的回忆是美好的,苏萨娜对于恋人的回忆是美好的,佩德罗▪巴拉莫记忆中的童年风景是美好的。这些亮色的风景板块都是记忆中的,与现实构成了对比关系。 3. 苏萨娜可能是小说中最不幸的人,她小时候遭遇家暴,与小伙伴分离,长大后丈夫去世,后又被迫与父亲乱伦,最终在精神错乱中去世。 4. 关于这部小说的两个不满足: (1)小说中有佩德罗▪巴拉莫作为一个孩子时的描写,他童年对苏萨娜的迷恋,他做学徒工,他代家庭去赊账,他爷爷、父亲、母亲去世的事;也有对于成年后狠毒的佩德罗▪巴拉莫的描写。这中间似乎有点跳跃,即这个痴情的孩子是如何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恶人的?作者在描写童年时,也努力写出他的精明狡诈乃至冷漠。但如果设置一些成长中的过渡性情节,是否会使成长显得更合情合理? (2)小说靠前的大半部分,是由叙述者“我”即胡安串联起来的,从他作为活人进入村子一直到后来“入乡随俗”变为死人。但后面一小半,胡安不再出现,这个人彻底消失了。这样处理感觉有点随意,如果后面“胡安”还能在一些合适的地方出现,结构上可能感觉更为完整圆融。 5.小说采用了“出门上路”这一经典的故事母题来串起情节。一个人离开母腹来到世界,即是出门上路。这一故事母题暗合于人基本的经验结构,也为许多经典作品采用。
焦点六:这部小说与《路边野餐》 1.《路边野餐》里不时插入诗句,和《佩德罗▪巴拉莫》里不时插入风景描写有类似的作用,有利于营造一种舒缓的抒情氛围。 2.《路边野餐》里有两处神来之笔,这两处都是无意义的,但充满“意味”,一处是偶然拍摄到的挖掘机下车的过程,一处是女主角坐船过河又从桥上返回兜的那个大圈子。余华说他从福克纳那里学到写心理的方法就是不直接写心理,而是写视觉。电影中对挖掘机的表现,也可以视为一种间接的心理描写。 3.《路边野餐》原名《惶然录》,可以把荡麦小镇理解为一个心理空间,一个梦幻世界。在这个魔幻的空间里,时间重叠起来。荡麦小镇也就是《佩德罗▪巴拉莫》中的科马拉村,在这个村子里,线性的时间被幽灵的讲述拼贴成花瓣一般的平面的存在。 4.好的小说和好的电影都让人回味无穷,是美妙的精神享受。这部电影和这部小说即具有这种效能。
主持人总结:《佩德罗▪巴拉莫》的核心故事是平淡无奇的,即一个人是如何改变命运成为庄园主,进而狠毒地压榨乡民的故事。是作者讲故事的方法改变了这个平淡故事的命运。他打破生死界限,让死者开口说话,时间和空间的条框因之废除。这篇小说尤其会让后继的写作者获得关于小说技法的启示,进而拓展写作的自由度。所以,胡安▪鲁尔福可以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这篇小说简直是炫技式的,散落的故事头绪,不同的独白,片段的情节,打乱的时间,嘈杂的声音,变换的风景,这些碎片式的存在被成熟、平滑地组织在一定的篇幅之内,因为角度的倒转、叙述留下的空白、碎片之间的缝隙,使得小说构造的文本空间复杂、多重、引人遐想。同时,这一切都以高度精准、简练、传神的语言来承载。胡安▪鲁尔福的实践验证了1980年代中国文学的一个理念:“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 (遗漏处,欢迎大家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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