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冲手软说起

远风

早上读毕飞宇谈风雪山神庙，过瘾，又看到孙绍振一篇文章谈到手软，触发不少想法。就开始在讲义里记录，草成小稿。又略作修改，发上论坛，以供诸君一笑。新论坛界面爽目，权作贺礼。



                                                                                             从林冲手软说起


    林冲在太太遭到调戏后，把那人扳将过来，马上就准备一顿暴打时，“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 以前读到这个“软”字，就觉得用的非常好，但一直没有用心琢磨。今天早上看到孙绍振教授在文章中评价，这个“软”字用的太狠了。登时触发了许多想法。这个软字，揭开了一个男人貌似强大的伪装，把他多年苦心营造的安全感、荣誉感、成就感一笔戳穿，它血淋淋地撕开了一个男人的心理防线，把他最想隐藏、最不堪的一面摊给人看。作者将妥协、权衡、算计、痛苦、挣扎、无奈、懦弱等一系列的心理活动集中在一个字上，和盘端出，没有直接描写男人的心理活动，只用了一个字，就把他无数心理活动都集中凝炼到一处，提出来，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看似仿佛可以轻轻滑过，但懂行的人一读到这里，一定会被这个字眼攫住目光，这个字，太重了，太毒了，太残酷了。这个字中，浸满了一个男人无声无形的泪。
    林冲，是绝大多数有能力有才干的中国男人的缩影。
    那是一个在主流社会中看似春风得意却随时可能被无妄之灾弄得家破人亡的男人，那是一个武勇过人、精细过人、冷静得可怕但却在权势面前卑微得如一粒泥沙般的男人，那是一个渴望用委曲求全来求得半世安稳的男人，那是一个把追求自由的火焰压制到熄灭状态来向世界求和的男人。然而，在那个无法无天的时空，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于外，不管他如何努力向这个世界投降。苟活亦不可得。这个男人，终于还是被命运垂青，连续的疾风骤雨密不透风的灾难将他裹挟其中，至死方休。在生死面前，他终于醒悟，他以往的理想不过自己编织的海市蜃楼，全经不起半点风波，想做拖着尾巴在泥里爬的乌龟也不是人人有份的，他的生命，注定不应该在污泥里居安顺变，而是要在血与火中绽放出最灿烂最暴虐的恶之花。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居家好男人，多了一个冷酷、强大的盗匪。其实，直到最终，他也并没有追求自由的渴望，他只是一个活着是为了向这个世界报复的杀人机器。
     说一个不知是残忍还是仁慈的细节。林冲在梁山中帮助晁盖夺取寨主之位以后，曾经派人回去探望家人的消息，结果是妻子已经自缢身亡，丈人也患病身故。从此他彻底断绝对正常生活的向往，成为一个职业杀人者。说残忍，是因为林冲的妻子丈人就这么无辜地死了，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林冲死心塌地地做一个打架的苦力。说仁慈，毕竟他们的死法都是说得过去的，如果不这样安排，林冲为了家人可能还会三心二意，那么可能李逵的斧子弄不好就砍在他们两位身上了。总之，自此林冲完成了他的转变。或者说，作为人的林冲，已经死了，他已经转化成一个光荣的NPC。在后来的情节中，林冲就像一个忙着揽活的出租车司机，不断出现在各种战阵上，挺着丈八蛇矛，作战，杀人，负伤，继续作战，杀人。看到这些情景，我常常会想起同样挺着长矛向风车进攻的堂吉诃德。他们都是面对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进攻，他们的敌人，其实不是风车，也不是官兵。
     很多人会奇怪，为什么林冲以后不能再娶一位新太太，开始革命的新生活？不必说像矮脚虎王英一般见色心喜，就按正常人的生理需求来推想这也不正常啊。可能会有很多脑洞大开的朋友想到很多很多。但我其实不敢也不忍继续推想的却可能是另外一种事实。倘若，林冲又娶了一位新太太，以他的英雄本色，势必又是一位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红颜，那么，又倘若，宋江有个混蛋儿子呢？而这个混蛋儿子恰好又遇到了林太太呢？
     怎么办？
     不要说这太偶然、太巧合，不可能发生，作者和你我都知道，这事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林冲只能从此孤苦一生。【当然咱们谁有兴趣可以写一个：）】
      更为悲催的是，林冲的生命居然没有在战场上结束，而是以风瘫病死结局。作者实在是太狠了，渴望正常生活的林冲没有得到一个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过程，却得到了一个如正常人一样悲催的瘫卧病床的死亡。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没有人知道风瘫在床上足足半年的林冲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能写作，他会写点儿什么呢？《狗日的梁山》？还是，《如果那天我们不出去耍》？

古小即

软，水浒中有很多用得特别精准的单字。还有林冲休妻那一小段，让人印象特别深～

西贝惑

【渴望正常生活的林冲没有得到一个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过程，却得到了一个如正常人一样悲催的瘫卧病床的死亡。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没有人知道风瘫在床上足足半年的林冲是怎么想的，如果他能写作，他会写点儿什么呢？《狗日的梁山》？还是，《如果那天我们不出去耍》？】

不胜唏嘘，也许他想想还是写下了“贾雨村言”的《水浒传》。

剩翼

以小见大，借古喻今。而且难得的是远风兄的文采，要是我来写，虽也能写的让人明白，但却无法像远风兄这样把评论写得如此文采斐然。

微信上我就此帖有一点评论，按远风兄指示，也搬上来供大家指正：

这个软字，远风兄的论述深得我心，除此之外，我还想到，林冲作为一个长期受制于威权体制的中下级军官，威权体制对其的影响，应该是双重的，首先，林冲作为被压迫者可能对这种压制颇为愤懑，只是不敢表达；而潜意识层面，其实还是在长期的“受虐”下，渐渐形成了对威权体制某些价值观的认同，比如上司大如天，权贵是万万不可招惹的等等，这些认同，如果面对鲁智深这样的好友，他应该不会承认，不但不会承认，甚至可能明确表达出不满。然而在他看到妻子被调戏，冲动之下，意识水平底下之时，这一个软字，暴露了他潜意识中已被驯化的事实。关键这不是强制自己放下拳头，而是先自手软了，在意识发生作用之前，潜意识已经令肌肉疲软了。换一个角度，如果拉过来一看，只是个流氓小痞子，也许林冲这一拳就打下去了，根本就不会有丝毫犹豫，这说明林冲对威权体制的高低阶层的秩序，在内心深处还是非常认同的。以前看到一篇评论，说张艺谋的《英雄》就是一种国人面对最高统治者就“阳痿”的象征，也是类似的意思。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尤其在我工作的环境，这类例子就太多了，虽然三五好友喝酒聊天时，可以痛骂某某领导如何如何，但见到这领导，哪怕左右无人，也是满脸带笑。我觉得这不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很多都是出自长期驯化而养成的第一反应。

远风

古小即 发表于 2017-3-30 12:35
软，水浒中有很多用得特别精准的单字。还有林冲休妻那一小段，让人印象特别深～

回头煮酒论水浒，亦人生快事。

远风

西贝惑 发表于 2017-3-30 15:52
【渴望正常生活的林冲没有得到一个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过程，却得到了一个如正常人一样悲催的瘫卧病床的死亡 ...

是啊。此时此地难为情。

远风

剩翼 发表于 2017-3-30 16:02
以小见大，借古喻今。而且难得的是远风兄的文采，要是我来写，虽也能写的让人明白，但却无法像远风兄这样把 ...

剩翼兄谬赞。不过是一时意气，胡乱发些感慨罢了。
兄台所示，非常有启发。如果早看到，就写到文中了：）
心理学真是一门高深而有用的学问。以后要多请教。

帝国重骑兵

剩翼 发表于 2017-3-30 16:02
以小见大，借古喻今。而且难得的是远风兄的文采，要是我来写，虽也能写的让人明白，但却无法像远风兄这样把 ...

同意，每次见到领导，嘴巴都不怎么利索。

沉默的邦兄

后面“宋江混蛋儿子”的想象也很绝！所谓换汤不换药，确是发生在中国人权力斗争和更替中的事实。

白水

　　远风兄好文。另，说句玩笑话，远风兄这里评论的是林冲，但评论文字也往往会反应出评论者的某种心理状态，在这里我还看到评论者某种长期郁结于心不得宣泄的压抑感，不知是否正确，不当之处，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