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采桑子

      我的故乡，是长江下游的冲击小沙洲，四面环江，逐渐累积起来，到了清朝竟形成了很大的面积。它因处于扬子江中而得名扬中，横在长江中间，不算江南，不算江北。很多人不知道，老是听成扬州。

      我祖母自1927年出生，一辈子不曾离开过这沙洲。小时候祖母的家住在江边，童年于她而言应当是殷实而美好的。从前她常跟我提起，那时江虾如何美味，家里那两颗大梨树结出的梨如何汁水丰沛，总有渡江的过路人来讨着吃，她的母亲是如何得温柔慷慨而那有脾气暴戾的父亲又是如何得不情不愿。

       曾祖父家在江南，在祖母家附近购置了田地，因此两家就相识了。外曾祖父觉得，就凭这些田地，也不至于饿死自己的女儿，于是就将我祖母嫁与了祖父。我祖父是个手艺人，从小学徒在外做篾匠，连结婚都是收到信回家。不知是书信写错，还是交通耽误，总之结婚那天他没有出现。迎亲的轿子都到了，新郎却没有出现，当时外曾祖父气得朝天开枪。这件事应当是祖母心中永不能原谅的吧，她从未提过，很多年后，我才从父亲那儿知道。关于婚姻这件事，祖母跟我说的永远是，女子出嫁一定要有好的嫁妆，她当年带着父母给的全套樟木家具，崭新的朱漆，是多么风光。

       祖母说起那些物质短缺的时候来总是举重若轻：她说那时候有趣的事，就是清明的时候趁天黑去集体的田里偷秧草来填肚子。秧草是我们这沙洲上的特产，这菜须得要好多油才好吃，可那时候只能放点儿盐来下肚，于是越吃越饿。她说这话时笑起来，脸上有弯弯的深刻皱纹，毫无辛酸。

       儿时我日日跟着祖母，跟她一起睡，一起做家务，所以受她影响很大。祖母是个对生活很用心的人，她说有两件事最是要紧，一是吃进嘴里的饭，二是盖在床上的被子。她做饭极用心，总说吃饭不一定要大鱼大肉，但一定要有滋有味。她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饭，做完早饭煮午饭，做完午饭想晚饭，还要间隔着想腌菜、晒干、种植等等事，好像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吃。祖母有她的微小执著，最爱吃清明的刀鱼和江鳗鱼，喜欢吃软糯的米饭，十分钟爱甜食。而床上的被子，她永远要干干净净，有太阳的时候必须要拿出去晒，起床之后不能胡乱团作一团。每年入秋，祖母要亲手用针线拆缝被子，以至于我的概念里这是入秋的标志了。她说这是一个家的标志，以后你出嫁回来了，会永远准备着这样的床褥来等你。而你有了女儿，她出嫁了，你也要这样收拾。她的衣服也永远是干干净净，早上很早起床，洗漱之后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

      长大后我离祖母越来越远。因为三个弟弟全是教师，女儿也做了教师，所以祖母觉得读书成材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我也就这一条要求，书是一定要好好读的。但等我上大学去了北京，她又说，要不就不读那么好的书了？我说，都已经考上了哪能随便改。再等到我考上研究生，她已过八十五岁，耳朵已经很不好使。我费了半天力气告诉她，她像被吓了一跳：哈哟，你不得了了，但离家太远了，又要读三年书，读书真的要读那么久？回家来吧，你父母也老了，陪他们。

      祖母一生得二子一女。在我姑母之前，她还生过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取名文彩，如得一佳人。结果在满月时便得了白喉，喝不进奶水，最后夭折。这段往事我很早就知道，但祖母亲口跟我说起时，是她八十多岁时，她说，那天啊，我趴在她的坟上哭了一整夜，都舍不得走。但要怎么办呢，已经过去了啊。祖父比她早走了七八年，我回家参加葬礼，她也是沉默不语。后来她将我抱在怀里，我感受到她一片冰凉泪水流进我的脖子，依旧沉默。很久以后，她说，想起来当然会难过啊，我就去摸一摸我们一起养的羊，好比他还在。但要怎么办呢，已经过去了啊。

       祖母在四年前去世，自然的衰老死亡，没有什么特别疾病，也不曾遭受太大痛苦折磨。那个清明我回家探望她，她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还是要吃这季节的刀鱼。虽然春回大地，桃红柳绿，走到人生暮年的祖母更像是“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那次我离家时，祖母拖住我的手，满眼含泪，却没有说什么。

      她老了之后，总是有很多眼泪。我一直以为她是对尘世念念不忘，舍不得离去。祖母在那个清明之后的五月离世，我才知道那是她跟我的告别。果真是，有的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我怪我自己不曾与她好好告别。她死前嘱托我可以不回去参加她的葬礼，我也始终逃避，因为觉得没有参加葬礼，就好像她就没有死一样。事实也是这样，我每每在梦里见到祖母，从来不记得她已经不在，她就在那，笑着，不说话。

      到这个清明回家，父亲告诉我，祖母大限到来之前，只一定关照他做一件小事，去买个新的淘米用的篮子。按照故乡风俗，人死后葬礼同村一起操办，她说不能让别人来觉得你们家什么都破破烂烂。其他的，便没有什么了。她对待自己的死亡十分地平静坦然，她与父亲讲，这一生了无遗憾，已心满意足。

      我陪伴祖母的时光，开始于她的老年。从她年过花甲我出生，到她耋耄之年去世，其中，真正朝夕相处的，又只有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的那十二年。不知在她不可言说的沉默与深意中，是否感激这个敏感女童给她带来的一切丰富，又是否可以原谅我的一切倔强顽皮。我十分想念她，在很长的时间里，一想到就会热泪盈眶起来，而我从前是个很难流泪的人。她的离去好似是我一个主心骨的折断，一下子“拔剑四顾心茫然”起来，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和所谓。

      我的故乡，是长江中间的小沙洲，四面环江。多年之后，我在梦里依旧经常梦见故乡，和我幼年时居住过十二年的青砖楼房。我祖母几乎将她的半生都投入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一生平淡从容，并无大事，和所有那个时代的普通的中国妇女一样，但又是时代的缩影。后来这影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那些年岁似乎扔在了时间的角落被遗忘。但又有几人能得她那一番举重若轻，在经历了时代之命运和个人之命运之后，面对死亡时说了无遗憾，心满意足呢？

      在经历过一些黯淡甚至黑暗岁月之后，我蓦然察觉了祖母给予给我的财富和智慧——那种刚柔并济的韧性。起起伏伏不能由我之中，我也曾高处跌落后一蹶不振，也曾未久处深谷中挣扎不前。我总会想到我的祖母，她浅笑吟吟，站在那大院子的门口，穿着她年轻时旗袍改做的斜襟盘扣衣裳，招呼我说，回家来，弄点有滋有味的吃吃，别的不管。

远风

喜欢这一篇。

东方

欢迎归来。作为姥姥养大的娃，看到这题材就忆起外祖母的慈爱。

沉默的邦兄

看完这篇，觉得她的一部分，仍被你携带着，生活在和行走在这世上啊

清和

年輕時只顧著往外跑，仿佛要到了一定年紀才開始懂得回過頭去看看家人，然後發現自己身上也不知不覺間早已打上了他們的烙印。

minaday

回家来，弄点有滋有味的吃吃，别的不管

好喜欢结尾的这句话啊，这话在安慰人方面有着很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