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铁西 于 2017-4-26 13:01 编辑
许立志是广东揭阳的农家子弟,高中毕业后就在家乡周边的城市和工厂打工,其中包括发生工人N连跳事件的深圳富士康。他的绝大多数诗歌都是在富士康期间创作的,最有名的一首叫《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写的就是富士康工人的坠楼。像他的诗人身份一样,这首诗是在他身后才出名的,由于生命的早逝,他的诗龄非常短暂,只有四年。2014年9月30日,如同他曾经描写过的富士康工友,许立志坠楼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四岁的生命,身后成了著名的“打工诗人”。
如果我们多少知道一些许立志的生平,尤其如果知道他是广东人,那么读到《开往南方的火车》这首诗,就不能不特别关注它的“异乡人”视点:诗人在诗中仿佛是一个乘坐“开往南方的火车”的北方人。为什么这位南方诗人对于“南方”会有异乡感呢?探究作为南方人异乡的“南方”,应该是读解这首诗的关键。
秋风中,一个外乡人的咳嗽纷纷扬扬
启明星因此点亮
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弥漫
广州,深圳,东莞,佛山……
诗中的“南方”首先是一个地理范畴,但并不是一般中国地理意义上的南方——秦岭淮河以南或长江以南,而是特指珠江三角洲城市群,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的中国南方人都不属于这个“南方”。从江西到广东东莞打工的诗人池沫树曾写过一首《南方的困惑》,对于一个江西人来说,广东当然是更南的“南方”,但许立志让我们看到,即使是在广东内部,珠三角城市之外的地区也是外在于这个“南方”的。在我的老家东北,今天很多东北人常常带着羡慕的口吻说南方的经济多有活力,南方的市场经济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经济落后地区的北方人说起“南方”的时候,一般不会明确界定“南方”的范围,但交谈的双方其实都很清楚,他们说的“南方”不仅不包括江西这样的南方内陆省份,也不包括揭阳农村这样的广东内部的边缘地区,这个词的所指狭窄而明确,就是南方的两个经济发达地带——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因此,在市场经济时代,“南方”指涉的并不是一种空间方位,而是一种时间的前沿,或者说,是历史的发展方向。
与“南方”的地理所指——珠江三角洲城市群同时出现的是“启明星”的意象。启明星出现在夜晨交替之际,是一个时间标识,意味着光明的来临。这恰好是珠江三角洲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具有的时间象征意义,从那时直到今天,珠三角地区一直中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前沿,与此同时,它还是许多来自内地和农村的年轻人追梦、寻梦的地方。在写《开往南方的火车》之前两个月(2011年6月),许立志写过一首叫《梦想》的诗:“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带着“乡愁”和“疼痛”,“遍地寻找妈妈所说的梦想”。《开往南方的火车》里也有相似的意象,但这里的肉体疼痛并不只是个人寻梦的代价,而且是珠三角的城市之光的物质基础:没有“外乡人”身体的损耗,就没有“南方”或中国现代化前沿的发展奇迹。
“疼痛的光”是一个特别有张力的表达,是肉体性对神话性的讽喻。许立志的母亲是一个虔信基督教的农民,常给儿子讲《圣经》故事,在辞世前两个月写的《我弥留之际》中,许立志写道:“我想在草原上躺着/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基督教《圣经》以《创世记》开篇:“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光”是创世神话的意象,意味着某种从无到有的奇迹。而“南方”经济奇迹的主流叙事也是带着“光辉”的创世神话的叙事,比如著名的主旋律歌曲《春天的故事》:“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不仅文艺作品在书写创造春天光辉的“南方”创世神话,甚至“南方”的社会经济地理表述也以“光”为修辞,社会学家把珠江三角洲经济带称作中国的“阳光地带”(sunbelt),而把东北老工业基地称作“锈带”(rustbelt)。光与锈,比喻兴与衰,二者似乎判然有别,但在许立志的诗里,“铁锈”恰恰是“阳光”的前提和基础,或者说,“阳光”本身就是由“铁锈”构成的。
“体内的骨头/铁锈一样生长”,说的不只是身体的衰老,更是身体的异化——血肉之躯仿佛变成了“咣当”作响的无机物。“异乡人”的感觉就来源于这种异化,《开往南方的火车》中的“火车”及“铁轨”既是打工者向异乡流动的交通工具,也是一种疏离的无机世界的意象,在最切近的事物之间存在着“黑色的距离”,正是打工者对自己的生活环境的体验。所以“异乡人”的实质不是离开了家乡,而是家乡已经不存在了。“置身于城市与农村之间”、“从北方的冰窟开往南方的工厂”,都是在说打工者的无所归依,并不存在一个可以归返的家园,因为当“南方”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发展逻辑的时候,整个社会生活(无论城市或乡村、南方或北方)的面貌都被重新塑造了。许立志写过一首叫《梦回故乡》的诗:“不只一千次一万次/我在梦里找到返乡的路/并长跪不起,用皱纹的手来回抚摸/黑暗中我目睹城市的挖掘机/正朝着我童年的乡村挖去”。“梦回故乡”其实是说故乡回不去了,让人有归属感的有机生活世界已经成为过去了。因此,像前面说的,以“南方”为题的诗,它的主题不只是空间性的,更是时间性的。
于是,我们看到了“混同时光的傀儡”和“历史的沉默”,打工者和塑造他们的生活环境的历史的关系,就像“哀怨的鹧鸪”和“石头”、“荒野”关系,血肉之躯的感受和情绪得不到任何回应。“南方”代表着一种直线向前的时间,“开往南方的火车”的乘客既不能返程,也不能中途停下休息,甚至表达身体的不适都失去了意义,因为根本没人理你。许立志对历史的感受无疑是绝望的,但他在表达这种绝望的同时也展现了一种具有积极潜能的身份认同,就是对“南方”的“异乡人”的认同。许立志曾写过一首叫《他们说》的诗:“我”在“机械的厂区”里“游走”,听到并记下“他们”——来自“河南,四川,海南,广西……”的工人的“交谈”,“他们说……”就是“我”的诗篇。市场经济时代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瓦解了旧的有机性的生活世界,使工人异化为零件和铁锈般的存在,但共同的异化——“异乡人”经验也使被异化者产生了超越省籍或地域区隔的更具普遍性的主体认同,这种“南方”的“异乡人”认同是在新的历史情境中重建有机社会的希望和起点。
附:《开往南方的火车》
置身于城市与农村之间
我体内的血,混同时光的傀儡
山间哀怨的鹧鸪成群飞过
石头,荒野,它们持有历史的沉默
火车与铁轨保持黑色的距离
从北方的冰窟开往南方的工厂
咣当声里,我听见体内的骨头
铁锈一样生长
在山的那边,我看见理想挂满
秋天的枝桠,它在风中摇摆
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秋风中,一个外乡人的咳嗽纷纷扬扬
启明星因此点亮
疼痛的光在珠江三角洲弥漫
广州,深圳,东莞,佛山……
补记:本文读解的《开往南方的火车》来自许立志身后出版的诗集《新的一天》(秦晓宇编选,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在许立志生前所写的个人博客中,这首诗歌的结尾多出两句:“亿万打工者驮着生活的火车/修建通往新世纪的康庄大道”。“通往新世纪”即“开往南方”的另一种说法,这是把“南方”的空间能指和时间所指的关系从隐喻变成明喻了,也就是把现代化愿景明说出来了,因为有这个愿景的许诺,才会有“亿万打工者”为了改善生活而乘火车到异乡打工,火车和道路本应是抵达愿景的媒介,但实际生活的常态却是,打工者驮着火车修路——“开往南方的火车”行驶在“通往新世纪的康庄大道”上,骑着道路的修建者。主客体位置颠倒,对现代化的异化的反讽,更为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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