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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人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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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9 00:05: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周冲(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10945929/

1

我的母亲老了。而我,也即将老去。

还在年轻一点的时候,她和我说起更年轻的曾经。晚秋的风中,她站在镇口,站在一身崭新的衣裳里,对着迎面走来的青年,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那个人,后来成为我父亲。

“你爸爸是辽田村最好看的崽俚......”她笑,羞色半收半隐,柔软得像一块刚出锅的碱水粑。

这是母亲极少见的没有戾气的时刻。

母亲十七岁嫁入周家,正值梦幻年纪,来不及懂事,就被投入成人生活。她被烟火、白盐、毒日光所腌晒,提早进入中年。贫穷如同她的褐斑,密密地贴在脸上。秋收后的空旷日子里,她在屋子里揽镜,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今翻看老照片,看到母亲初嫁时,长发结辫,脸庞温润如瓷,便深感岁月蹉跎,亦能隐隐揣摩到当年她的失落。然而年少时,对她实在缺乏体恤之心。我被母亲的歇斯底里弄得心惊胆颤,及至后来渐渐无情。


2

新婚不久,爷爷便与父亲分了家,给了一只炉罐,几筒米,还有一些不值钱的物什,让他们自己谋生存。母亲站在窗前,站在仍旧鲜艳的红双喜下,面对着家徒四壁的新生活,揽住父亲的胳膊,笑,满是年轻的乐观。

有一年五月,母亲怀了孕,挺着肚子去耘禾。她站在水田里,毒日头淋下来,蚂蟥凶猛地吸食着她,她几度眼前发黑,挣扎起来,穿过太阳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门关着,里面是父亲的难堪。

奶奶坐在她的床前,劝慰她,勒令父亲给予她承诺,挽救她的心碎。那个夏天,她因为生产,父亲独自干完了几亩田的活。双抢时节,他从日光微明,忙到星斗满天,靠在打谷机上发出沉沉的鼾声。

母亲说:“看在孩子的份儿上......”

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欢欢喜喜地庆生,又做满月酒,接着庆祝周岁。他们磨了一担糯米,做了几大簸箕周岁粑,撒了芝麻,家家户户送过去。那是1984年的秋日。村庄的河沿上,芦花在飞,像大地白了头。她看着她的孩子坐在他肩头,绑着弯角瓣,举着长芦苇,和着他“得里个当,得里个当”的叫唤,手舞足蹈,不自觉地心生原谅。

她回到灶火前,用青春和爱作佐料,伴着贫瘠的生活,烹制一道道晚宴。

夏天的夜里,她坐在竹床边,一边给我们赶蚊子,一边讲故事。她讲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偶尔也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说那是真英雄。


3

母亲的厨艺非常好。

附近人家有婚娶,请她置办流水席。

她在厨房中穿梭,舞弄厨具,调制饮食,把各种杂料混成一处,煮成大锅稠汤,作第一道喜宴上桌。

我端着空碗,卷着舌头问:“阿妈,这是什么,真好吃!”

“什锦汤!”

什锦汤,它杂烩人间百种滋味,浓稠厚重,淋漓铿锵。村庄人赋予它喻意:什锦,食锦,食后河山锦绣,半生繁华拉开帷幕。

她平时也喜欢做这道菜,一来方便,二来喜庆。只是,喝再多的针锦汤,也无法阻止生活渐渐走向悲苦。

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出生以后,贫穷更加疯狂地蚕食这个家。又因为辛劳、卑微、世态炎凉,和不见希望的前路,她渐渐敏感易怒,神经如履薄冰,微薄小事便能轻易令她发作。

他们开始反复地争吵。像两个仇敌,被困在斗室之内。他们终于吵到所有人都习经为常。奶奶不再来看观望和劝阻,邻居再不会打开窗户,我们呢,各玩各的,读书的继续读书,干活的继续干活。

除了腊月晴天,家家户户开始酝酿节日的狂喜,这场日日上演的战争,才有可能暂时休战。


4

母亲在檐下浸米打浆,烧灰滤水,焚火蒸粑,预备着旧历年的丰盛。她的脸除却往日的阴霾,蒸满金黄的芬芳。她用大炉罐烧热水,唤我们泡脚。六只小脚丫在令人颤栗的温暖里追逐着,像六只幸福的鱼。

父亲在灶膛填柴,看着母亲一手拿着油瓶,一手操着锅铲,站在香气中,和锅里的菜一样可亲,调笑起来,嗬,双枪老太婆!

拳头粑满盘流金,糯米丸颗颗潋滟,薯皮大苕子挤挤捱捱,填满我们的碗。我们兴奋地擦桌铺筷,走路带着跳,高声呼和着,预备享受这一年一期的、在意识中预演了千万遍的盛宴。

出乎我意料,即便是那样燎烈的情节,最终也以悲剧收场。

那天晚上,父亲重又变成一只拳头,没有面目。我的母亲亦形状模糊,她只剩下声音,尖利的、狠毒的、刀子一般的声音。

事件起因很简单:债务、无休无止的债务,他们不知怎地引发新怨旧恨,话不相投。她重又崩溃,种种绝望压顶,渐渐无法自持。她用哭声与咒骂来发泄她的陈年怨怼,引得更加暴怒的武力回复。她在冰凉的泥地上挣扎,头发散乱,周身伤痕累累。

我立于一侧,不惧,也不哭。太污秽的言语,已使她在我心中等同于罪恶起源,我应有的惊恐和同情已被她反复的发作耗尽。

记得有一回母亲在井台滑倒,歪着嘴角喊疼,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她蜷缩,看着她捋起裤腿验证血液汹涌,看着她怒骂我木薯蠢猪贱婊子,看着她离去的荒凉井台被落日照出参差的斜影,心中没有一丝愧意。我早已在心中发下誓言:如果我变成母亲一样的人,就一定去死。可是,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我性子中的暴戾根深蒂固,它潜伏于我的体内,无声无息。但总会在某个时机露出端倪,暗示它的邪恶。如同一只城府很深的寄生虫。

我们虚弱地喊着停手,喊着别吵了别打了,简单而机械,像一种仪式。母亲渐渐停止她的撕心裂肺,但嘴角依然抽搐,脸庞变形。我们预感更恶毒的咒骂呼之欲出。然而没有。她忽然推开门,走入冰凉夜色。


5

旧历年大年夜的寒风里,她带着满身伤痕,穿着破碎单衣,携着失重的生活与超重的苦痛,踉踉跄跄在满世界的黑中奔走。鞭炮在她耳畔高潮迭起,炫耀喜庆和谐。她身无分文,趿在脚上的棉鞋,有一只掉落在家中阴暗的门角。

母亲的悲伤并没有引起我强烈的重视。年夜饭已经凉了,我很焦急,我迫切地想尝试红烧肉和碱水粑的味道,想喝一口鱼汤,想尝尝薯皮大饺到底好不好吃。我关心那些食物更甚于母亲的出走,但在父亲的阴冷里,我不敢动弹。

很久很久,木桩一般的父亲终于动弹了。

他说:“吃饭!”

我说:“阿妈呢?”

他说:“随她,要死要活随她!”

我们开始吃饭。火炉渐熄,屋子冷了起来。我们谁也不说话。我的瓷羹不知怎地碰到了汤钵,当恩恩恩,剧烈的响声让我吓了一跳。但当我紧张四觑,却发现大家都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表示,忙碌着筷子与嘴巴的传递,仿佛那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十五支光的电灯泡像只偷窥的眼睛一样悬在我们头上。他们的脸肃穆而苍白。

一生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除夕。

在我的记忆里,1992年的年夜饭奇特而荒凉,它笼罩在某种阴影中,定格了极致的喜庆与极致的悲哀,像影片被按了暂停,停在一帧达利式的画面上。

次日清早,住隔壁的奶奶揉着眼睛问:“阿娥哪里去了?”

她冷漠的表情让我无从辨别她是否已知事件。父亲头也没抬,阴着脸,吱呀一声拉上大门,扣上钩链。

我们走七个小时的山路,赶到外婆家。

鞭炮声耀武扬威地响着,拜年人提着鲜艳的礼物,兴冲冲地走在田陌间,明亮,昂扬,被所有人欢迎和接纳,就像一句句金玉良言。而我们则如同四句废话,灰头土脸,不被人看得起,自己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躺在外婆的木床上,在那唯一可依的温暖里修复她的重疮身心。每个人都吁了一口气。

我至今无法想象她如何在黑夜里穿越那阴森浓密的莽莽高山,怎样避开那深达十余丈的深涧,怎样避开老虎、狼、野猪等恶兽的威胁和骚扰,走六七个小时的夜路,在晨光熹微时,叩响那扇藏在深山里的大门。

父亲呆在母亲床头一下午,安慰她,听她咒骂,应她的要求许诺加倍的温情。他还有一地狼藉的生活,摊在周家贫困荒凉的屋子里,等待着她去帮他打理。他不能不低头。而她,自从十七岁晚秋在镇口见到他,这个英俊的男子就成方向,她半生跟从,不管狂风暴雨,还是春暖花开。

晚饭,我们围在一起。父亲给我们夹菜,也给母亲。她脸上的青淤和血口子不再张牙舞爪,坚冰乍化的畅快在饭食间流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境况从此逆转。


6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没有一厢情愿的终结与开始。她回到她的格局,继续她的沉沦,继续她的压迫与被压迫,继续在三餐粥饭间悲喜无常。

她渐渐开始对我抱怨,认定我无情无义,亦在无意识之中,将所承受的倾轧,返还我的身上。有一回与妹妹吵闹,她揍我,几近疯狂,她半生承载的委屈和生存压力在那时倾巢而出,在语言暴力和行为暴力中发泄自己的悲愤。

那天下午,我在水边坐了很久,在某些决定之间举棋不定。直到后来,未来带着令我迷恋的可能挽留住我:我高挑美丽,才华横溢,行走千山万水,我锦衣华食不再凄怆生活,我坚定强大不再卑微屈辱,我直起腰身,把半生阴影抖落于身后......而我不能切断这个实现的机会:活着。

黄昏时,我回到家。推开门以后,屋子又是一地惨败狼藉,我的父母又在彼此的硝烟里奄奄一息。

在那些切身的痛苦中,我狠狠地培育我的愿望:逃离,逃离!从家庭逃离!

后来,理所当然地离开家。在陌生的天宇里,深感世界广大,是如此自由和安宁。

再后来,开始恋爱,孤注一掷,疯狂地追逐温暖,哪怕是焚我的火焰。

有一年,和一个人在一起。周末在饭馆吃饭,母亲和父亲坐席首,以准丈人丈母的身份,暗暗审度请客的人。艾地多辣,那人不喜当地饮食,却点了满桌浓烈,他殷勤服务,自己却进食甚少。母亲因此感动,觉得这般舍己为人,应该可以信赖。她受够了不懂退让的相执的苦楚,把体贴当成男人最大的美德。

然而,埋伏于体内的病毒渐渐发作:暴戾、贪欲、多疑、克人克己。他最终不能忍受我的狰狞,和诺言一起消失踪迹。

我深知这之于我、之于母亲,都只是一场验证,我最终,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7

2014年的十一月,她五十岁生日。我们没有别的方式对她表达庆贺,只有大肆蒸煮。现世荒凉如此,想来唯有馐食可作最佳安慰。我们燃起满室油烟,铺开大量杯盘,载满五色五香五味,在纷呈食物中替她完成更年仪式。

母亲坐在烛光里,白发苍茫,手指颤抖。人生走及此地,物质渐丰,但仍是悲凉仓惶,所得全然不能与伤害相比,杯水车薪一般,对她敷衍地安慰。

她忽尔又提我的婚嫁,我不喜欢,说你与父亲这样的榜样,早已使我寒心,幸福真是笑谈。她怏然无语。半晌后,她重又开口,说:“没想到我们伤害你那么深......”她只念过小学三年级,平日言谈,多是直接得堪称粗暴,或者朴素得近乎乏味的话语,唯有这一句,极尽温柔,极尽愧疚和沧桑。

她于是赎罪似地,以她的方式,默默为我的圆满而奔走。

春天的时候,她去周边寺院为我祈福,回来在屋子东角插桃花,又买了转运竹,坠上姻缘符,希望我能被幸福所光顾。又听说九宫山上有寺院很灵,计划着什么时候,去为我抽一道签,许一个愿。

艾地之南有桔林,秋后山野渐红,母亲和我一起去。其时已近冬至,满地落桔,枝头稀疏。采了一个剥开,意外地汁多液满,递了一半给母亲,她吃下去,笑着说要留点过年吃,讨个好兆头,桔子吉利嘛。

人世间的各种物事,紧要的,无关紧要的,她都用着心,抱着隐秘的希望去谨慎对待,以为这样能换得神迹降临,或者改良的契机。

她依然在唠着什么,我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还记得她的哭喊,她的恐惧与哀告,她每一次虚张声势地离开,终又沉默地回来,在灶间厨下,为我们准备一日三餐。她在入夜时抹去眼泪,说:“我只是担心你们饿了!”

不远处的人家正在准备晚餐,炊烟飘动,仿佛房屋的轻柔呼吸。一朵云染着金边,在艾地山峦上轻轻荡漾。

母亲提起半袋桔子,说:“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我说好,回家!也是该回家了。

母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我踩着她的影子,亦步亦趋,像延续某种命运。一样的困苦、残缺、孱弱,一样羞惭于自己的黑暗,一样卑微地希望又失望,重又希望。

此时,城市华灯初上,万物驱于从容。

我和她沉默地走着,带着各自的坚硬和咸涩。就像两粒挣扎的盐,在人间五味杂陈的食宴中,渐渐柔软,渐渐融化,渐渐宽宥曾经的煎熬,忘却往事的苦楚,和世界互相接纳。

——————————

作者简介:周冲,80后的老女孩,自由写作者。2015年离开体制,现定居于广州。一个人,一支笔,过一生。

评分

参与人数 1贡献 +12 收起 理由
木兰晓芙 + 12 丰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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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9 08:39: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文章和范雨素的那篇可以对读,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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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0 16: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远风 发表于 2017-5-9 08:39
这篇文章和范雨素的那篇可以对读,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差别。

请问老师,那篇文章是叫做《我是范雨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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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1 10:26:5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章,读起来让人感动。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争吵咒骂与四肢的暴力中无助地颤栗。幸而,那些往事已经远去,他们也因抚养一双儿女共同面对二十多载的风风雨雨而日渐融洽安和。最后,都会像作者一样“卑微地希望又失望,重又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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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1 13:25:37 | 显示全部楼层
烛影摇红 发表于 2017-5-11 10:26
好文章,读起来让人感动。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争吵咒骂与四肢的暴力中无助地颤栗。幸而,那些往事已经远 ...

这篇文章里有沙子,每次读一遍都要流泪。我的父母如今也是逐渐平静安和了下来,虽然有时还是会争吵,不过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也许诞生在这样家庭中的小孩,能做的弥补伤害的方法,就是用经年后平和的心来接纳这些过往吧,有的时候觉得原谅真不容易,只好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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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5 17:4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竹露 发表于 2017-5-10 16:08
请问老师,那篇文章是叫做《我是范雨素》吗?

是。我觉得这篇文章的风格和那篇明显不同。这篇文章里存在有意过分抒发情感的文字,我写东西也常这样。范雨素那篇在这方面要节制得多。
仅仅是模糊的印象,两篇文章都只大略翻过一遍,没有细读,权作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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