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沉默的邦兄 于 2017-6-20 13:09 编辑
三,讲故事的人 “人类世界是由故事,而非由人构成的。被故事借以讲述它们自己的人,不应被责备。” ——大卫•米契尔 ("The human world is made of stories,not people. The people the stories use to tell themselves are not to be blamed."-- David Mitchell)
提醒:本章内容可能引发心理上的不适。
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合称“三观”。好比有人认为地球是圆的,有人觉得它是平的;有人崇尚资本主义,有人则对它充满怀疑;有人相信生命的意义在于敬畏神明以修来世,有人却渴望凡尘的成功买车买房送孩子去双语幼儿园。网上各大论坛的情感板块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帖子,“跟男/女友三观不合,该不该分手?”情侣间的分手还算三观不合最小的后果了,有时弄不好就是国家层面的“分手”——想想苏联解体,英国脱欧。 三观不合当然不是上述事件发生的唯一原因,只是现实常常令人嗟叹,同样生活在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对世界和价值的理解,为何会相差如此巨大?因为每个人生活的环境和成长的经历都不同——这句话自然没错,可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人类认知上的差异并未被迅速抹平,倒似乎有群体分化愈发严重的趋势。三观不合的人并未彼此理解,反而是在互相攻击,甚至想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三观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可以被谈论吗?如果能,又该如何谈论?笔者带着这些问题,寻求理论的帮助,希望能给出某种解答。
在切入正题前,请大家先复习下中学的生物知识。 题目:生物遗传的基本单位的是? 选项:A,细胞;B,个体;C,基因;D,种群。 想不起来?没关系,不会选就选C……哈哈,开个玩笑,但正确答案确实是“基因”。纵观生物界历史,个体出生、成长、交配并终将面临死亡的命运。至于物种,也没有哪个能做到一成不变——它们若非因为不适应环境而灭绝,就因适应了环境而演化成别的样子。时光幕布之下,只有DNA的双螺旋永垂不朽。 基因从一具躯体将自己复制进另一具躯体,从一代生物拼命跳跃至下一代,它们万古千秋地这样做着,“目的”何在?这种拟人的提问方式当然在科学上当不严谨,基因本质上是一种化学物质,哪里拥有人格,可这种说法有助于我们理解基因运行背后的规律。这里提出的假设是:基因的“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同时尽可能地复制和传播自身。 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不这样“想”,或曰没有能力保存并传播自己的基因,都错过了将自己遗传下来的机会。而能够在自然选择的历史长河中幸存下来,并充斥于生物界基因库的基因,一定是生存力和繁殖“欲望”都更强的那批。 自然界上天入地的各类生物,都可视作基因为了保护和传播自己,而制造出的各类生化机器。它们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生存下去——即保护自己体内的基因;同时尽量多地繁殖后代——即将体内的基因传播出去。个体当然也需经受自然选择的洗礼,特定环境下不同生物的生存能力是不同的。但不管你生存能力有多强,个体都总是要死亡的,所以个体不可能是遗传的基本单位。而物种也时刻处在演化的进程中,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永恒(我说现在的鸡仔就是当年的恐龙,你认吗?)——所以可能的逻辑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基因本身。 有人声称演化论是一种不可证伪的理论,实际上这是一种误判——只要能在寒武纪发现一组兔子化石,就足以将演化论证伪了。 演化论其实也解释了生物的自私与利他行为。自私行为不必解释了,因为基因本就是“自私”的。那么利他行为一定是抽风的反常之举吗?非也,如果生物的某种行为能够促使基因在整体上的收益,那么个体的利益甚至生命原则上都是可以被牺牲的——而且这还出于个体本身的自愿。吸血蝙蝠的相互“捐血”,雄螳螂奉献头颅的交配,还有任劳任怨却不事生殖的工蚁与工蜂,都是自然界天经地义的利他现象。 讲到这里,必须黑一下“社会达尔文主义”。很多人会相信这套理论,恰好是因为他们对“达尔文主义”一直半解。首先,“进化论”这个词根本不是达尔文提出,而是传入中国时翻译而成的。“evolution”的本意是“演化”,演化并没有规定方向,只消适应环境即可。“更高、更快、更强”只是人类自己的愿望。就像蟑螂的数量一直不比人类少,等人类灭绝那天它们八成还活得好好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宣扬消灭“弱者”,纯化人类基因库。可自然界从未规定什么是弱者,反倒是那些基因库高度单一的物种更容易灭亡。第二点就是这些人以基因是“自私”的为由,推及人性必须自私。笔者前面已经解释了,这完全是两码事,没有一种生物的本能可以非黑即白。我们刚经历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时代的荒谬,就这么着急180度掉头? 其实这两点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适用于动物界的演化理论,并不能简单地套用在人类社会上。对比五千年前原始社会的人类,现代人与其在基因上并无本质差异(脑容量可能还小了一点),可二者在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上,却有着天壤之别。同样去看北朝鲜与南韩,历史上东德与西德居民在心理乃至身体层面产生的巨大差异,也并非由于国境线两边的人,在几十年间突然演化成了不同的物种。文化(这里取其最宽泛广义,包括科技、政治形态、风俗习惯、道德教条、宗教信仰等,下同)对于人类的改造速度,已远远超越了基因所带来的。在谈论人类的思维与行为方式时,忽略文化而强调基因,实在是一种避重就轻,不着重点的方式。 那么问题来了,文化的传播与演变是否遵照类似于自然选择的规律?它又是否拥有属于自己的“基因”?按照meme理论,答案是肯定的(meme读作迷母,中文翻译包括“弥母”、“迷因”或“模因”等,由于缺乏统一的说法,以下仍使用其英文形式,近来该词的应用有狭义化趋势,但本文只取其原意)。 (图五) meme一词在牛津词典中的定义为:文化的基本单位,通过非(血缘)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如果此定义难于理解的话,不妨把meme和基因进行类比。meme存在于人群的观念中,而基因存在于生物的基因库;meme在人类大脑中复制自己,基因在生物身体内复制自己;meme通过媒体(包括面对面交流)进行传播,基因则通过生殖行为进行传播;meme可以通过书本等信息储存装置,跨越空间和时间地保存,并传播自己,而基因一旦离开生物体,通常即会遭遇分解。 尽管二者存在如此多的差异,但它们在本质上却拥有相似的“目的”,即在宿主体内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同时尽可能地复制和传播自身。 meme们如何让自己盘踞在人们的头脑中,又如何“刀枪相向”,互相抢夺那有限地盘的?我们举例便知。
有则笑话这样讲:“天堂的存在已获得科学家承认。”为什么?因为人们问基督徒,你死后会去哪?基督徒说自己死后会去天堂。人们问穆斯林,你死后会去哪?穆斯林说自己死后会去天堂。人们问科学家,你死后会去哪?科学家说,我有几个选项?答曰:上天堂,下地狱,或者哪儿都去不了。科学家想了想说,这三者在逻辑上是等价的,所以我会去天堂。 虽然是则笑话,却真实反应出“天堂”meme对人类的巨大吸引力。它既能缓解个体对死亡的焦虑,也使人类苦难的一生显得没那么难以忍受。相较于它的几个竞争对手,如“轮回”或“唯物主义”等,“天堂”meme无论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都体现出了极强的竞争力。就算再鄙视此meme的人,也没几个敢说潜意识里从未以此安慰过自己,譬如笔者。借助此特征,它便完成了在宿主脑中的保存。而当宿主被朋友问及相关的问题时,他肯定不会说“我认为你死后哪儿也去不了”,而会说“我祝你上天堂”,由此meme又完成了对自己的传播。 这里举的只是一个人畜无害meme的例子。而历史上很多残酷的事件,亦可用meme理论的视角重新解读。这样做自然有逻辑上过度简化之嫌,但笔者的意图并非对历史进行全方位的研究,而仅是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我们发现很多民族和国家都喜欢在自己的名称前加一个“大”字,“大中华”、“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大日本帝国”、“大韩民国”、“大阿拉伯利比亚人民社会主义民众国”。这背后是一种“民族自信”心态的体现,总的来说算一种良性meme。但它在缺乏外界反馈的情况下,非常容易演化成“民族自大”甚至是“民族自闭”倾向。后两者既能满足人类心中寻求“特殊感”和“重要感”的欲望,也方便了统治者进行内部管理,因此经常可以得到大规模的传播。19世纪时,世界上有两个亚洲国家都在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一曰中国(清朝),二曰日本(德川幕府)。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两年后中国战败,中英签订不平等《南京条约》。有历史研究者分析,道光帝对战争失利的理解,多半停留在“戍边大臣办事不利”和“外夷船坚炮利”之上,而资本主义制度和现代化思想并未因此大规模进入中国。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培里率四艘军舰驶入日本江户湾浦贺海面,次年双方签订不平等《日美和亲条约》,史称“黑船事件”。日本全民上下大为震动,因“蒸汽船”一词与“上喜选”谐音,社会上开始流传一首短诗:“名茶上喜选,只消喝四碗,惊破太平梦,彻夜不能眠。”日本人意识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先进性与自身民族的危机,开始了推翻幕府封建统治的“倒幕运动”。1856年,中英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此时清政府还在忙着镇压以排满为目的的“太平天国运动”。1860年中国再次战败,清庭内部的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工业技术的重要性,并于次年开展“洋务运动”。运动的口号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并不触及国家的根本制度与文化结构。1868年,日本爆发“戊辰战争”,标志着“倒幕运动”的胜利,紧随其后的便是“明治维新”。这场改革触及到日本政治、经济、教育与军事的方方面面。明治时期思想家坂本龙马的故事,可堪一例:桧垣直治带着小太刀来见龙马,后者掏出来一柄手枪:“这个比小太刀更具威力。”坂本龙马拜胜海舟为师后,直治带了枪再见龙马,这次龙马掏出的是一部《万国公法》:“手枪只能杀伤敌人,此书可以振兴日本!”直至1894年,中日爆发甲午战争,同样经过近30年现代化建设的两国海军在黄海交锋,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惨败于日军,次年两国签订不平等《马关条约》。自此日本军国主义的大幕正式拉开,而中华民族救亡图存、自强复兴的故事还要再写一百多年。 笔者复述这段历史的意图,在于提醒各位观察meme在其中传播的状态,及其导致的结果。同样充满了膨胀的民族自大情绪,并实行闭关锁国政策的两个国家,在遭遇另一种陌生而强大的文明时,一个发生了meme的快速混合与杂交,并因此诞生出某种强悍而扭曲的新型meme——军国主义。另一个民族则发生了meme的“排异反应”,由于原有meme的统治性地位,新meme要么根本无法进入,要么就仅仅停留在表层,无法孕育出下一代本土meme,而这种情况直到宿主们认识到局面的不可挽救时,才开始发生质的改变(资产阶级革命)。在这一点上,meme和基因有着相似之处,即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市场份额”不受动摇,宿主的利害meme本质上是不“关心”的——就算相信某种meme会使宿主们的整体利益受到损失,但只要宿主们还乐意接受该meme,并愿意将它传播给身边的人,这种meme就能在特定人群中继续蔓延,仿佛毒品上瘾一般。直到宿主们意识到,要么等死,要么必须抛弃或改造自身的meme。 这里正好说一下,笔者为什么从“文化相对主义”的支持者,变成了其批判者。平等尊重所有文化的想法,固然非常善良,而且政治正确,但它存在的至少三个问题是致命的。 一是该主义回避了文化间可能的冲突。譬如A宗教要求他们的信徒必须崇拜某种偶像。而B宗教则认为一切偶像崇拜都是邪恶的,必须被铲除。A和B的人群都声称他们有行使自身文化的权力,那么你要尊重谁的“权力”? 二是它掩盖了文化内部的分化与矛盾。比如C想自由恋爱,而其父亲D则声称包办婚姻是他们文化传统的核心。C和D都有追求自己信念的自由,那么你要尊重谁的“自由”?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文化本身虽没有贵贱之别,但文化影响下的社会生产力,却有实实在在的高低之分。处在更高生产力文化中的人,主张低生产力文化“保护传统”,是否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之嫌?而处在低生产力文化中的个体,号召族人不加改造地“继承传统文化”,究竟是头脑不好,还是别有用心?
读到这儿,有读者可能会觉得,上文关于meme传播机制的阐述不够清晰。既然新meme的好处已经被大众熟知,为何不管在历史里还是现实中,老meme却还是经常能把新meme拒之门外,这岂不是很荒谬吗? 非常好的问题。实际上我们可以使用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互为主体”理论,尝试对此进行解答。 我们知道,自然界的动物都生活在“双重现实”之中,一种是外界的客观存在,比如树木、石头跟河流,另一种是内在的主观体验,如食欲、性欲和恐惧等。人类比其他动物复杂在于,我们是生活在一种“三重现实”里,除了上述两种,人类还生活在文化、概念和社会组织形式之内,譬如金钱、公司、国家与宗教。有些人可能会对“第三重现实”的存在表示分歧,一部分人认为这些事物是和石头、山峰一样的客观存在,应被归入客观现实;另一部分人则觉得这些本就是人类想象出的虚幻概念,应该算做主观体验。尤瓦尔则对两种说法都进行了驳斥,他认为人类创造的概念虽存在于人类的头脑中,但也是一种有别于物质现实的客观存在,并通过人与人间的互相认可来得以维持,他将此称作“互为主体”(intersubjective)。 钱就是一个直观的例子。我拿着一张印有特定图案的红色纸片,送给楼下早餐铺的老板娘,她居然欣然接受,并还给我两个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包子,和另外一堆纸片。为什么我相信这样的事情可以反复发生?因为我知道老板娘也相信这张纸片可以用来换取她想要的东西。而老板娘的持有这种信念的原因,是因为她知道其他人也持有与之相同的信念。钱本身不能拿来吃,不能拿来穿,它的价值仅是一个想象的产物,但只要人们处在同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之中,它的价值就不会因某一个体信念的丧失而被颠覆,就像渔网不会因某一节点的破损而被彻底弃用。 实际上现代人类已无法离开互为主体而独活。想象一下你生存在一个完全没有钱、交通规则、道德规范和法律制度的世界,很恐怖不是吗?人类用以保护和遮蔽自己的,不仅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房,更是那些层层叠叠的“互为主体”。 我们尊重互为主体,不光由于它们在当下的作用,更是出于对人类一路走来的敬意。每个互为主体都是历史的年轮,来自祖先的回响,仿佛契科夫《樱桃园》中写到的,“(祖先)从每一片叶子和每一个树干的背后向你望着,你难道没有看见吗?” 可也正因这些原因,互为主体的改变有经常会变得极其艰难。笔者将从三个方面具体阐述。 第一点,由于互为主体超越个体性的存在,所以就算少数,甚至多数个体的信念发生了转变,互为主体仍将由于惯性继续存在很久。好比一个多人的“囚徒困境”,每个囚徒都明白选择合作是使集体利益最大化的方式,但如果有效的沟通被禁止,个体无法获知他人是否也将做出同样的选择,那么保持背叛仍然是防止自我利益受损的唯一办法——即使大家都不想这样做。 第二点,每个互为主体都有与其绑定的既得利益集团。比如种姓制度对语整个民族是坏事,但对高种姓人群却未必如此。而后者又往往把持了一个社会的政治资源和话语权。你想让坐在树上的人,挥斧砍断自己屁股下的树枝?难上加难。 第三点,可能也是大部分人不愿去想的一点,即互为主体塑造了人们对价值的判断,和对自身存在意义的看法。你对一个守财奴、殉教者和极端民族主义分子,说钱、神明与国家都是人类想象的产物,你觉得对方会认为你说得有道理,还是想把你砍死? 有句话这样讲,触及一个人的利益跟触及他的灵魂一样难。这话不管正着读还是反着读,居然都对。
meme主义和“互为主体”理论仅是一种工具,重要的是利用它们解决现实中的问题。而当下我们面临的问题又是什么呢?首先要提出正确的问题,后面的解答才可能是有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