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金波
我休了七个月探亲假,在内地找了份工作,准备回西藏就打辞职报告。这时尼玛局长来到拉萨。
“我们阿里,还有好多地方可以建自然保护区呀,宋工,你好歹也去考察一下嘛是不是?你来,我陪你!”
尼玛局长俏皮坦荡。于是我坐上他的白色丰田,一路随他到了普兰。
9月9日,普兰的考察乐呵呵地结束了,白色丰田开往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
那天下午7点半,火烧云的霞光像枪响后太阳溅射的血液,怒冲冲漫过一块巨大厚重的云朵,践踏了整个世界。丰田车也受惊一样缓缓停到路边。十四头藏原羚,白屁股乱摇,呆呆踩住赤金色针茅草地,仿佛等待审判。冈仁波齐,印度教、藏传佛教、苯教和古耆那教共同的世界中心,山头上原本俊朗的黑白条理,也被染成昏昏欲睡的猩红色,如同骤然降临的妊娠纹。
然后我们看见了扎西和边巴。他们颜色难辨的卡车咳嗽着从西方跌跌撞撞而来,宛若在血红中降生的牛犊。
三年前还是噶尔县长的尼玛局长眯紧双眼,认出了噶尔县林业局副局长扎西。
“一头牦牛,野牦牛,我们在追它。”扎西说。
“那野牦牛,杀人。”
“边巴的老婆和大儿子,死了。”
门士乡牧民边巴精干瘦削,面目黝黑,不接我递过去的“娇子”,眼睛在已经败成灰色的皮鸭舌帽檐下盯住远山,漫天红云也没能让他寒冷的目光融化。边巴靠在卡车上,手抓着车门,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他心烦意乱。
“追上,怎么办?”我看住扎西,问。
“打死。我们有枪。乡里还有好多人。”扎西圆圆的、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的脸,忽然显出诧异。我问了个傻问题。
“野牦牛是国家一级。”我转向尼玛局长。他明白我的意思。
扎西没等尼玛局长,先开了口:“你不知道啊,不打不行。它顶死了人。重伤还有好几个。有这一次,一定有下次。只能这样。”
边巴可能没听到我们的话,但车门开关得越来越快,啪,啪,啪。
边巴心烦意乱。边巴不耐烦。
尼玛局长面色尴尬:“你们先去。”
尼玛局长几天前就已知道此事。他说,这头公野牦牛,两年来,已连续伤人,这次后果最严重。根据经验,这种连续伤人的野牦牛,“属于已经改造不好的野牦牛。”尼玛局长想调节一下气氛,又赶紧说:“该履行的手续,该上报审批,肯定还是要上报,咱们自己怎么能干违法的事对不对?但是你由着它去害人,牧民也不会答应。”
我承认,尼玛局长说得对。
尼玛局长还告诉我,这头野牦牛,是“耍流氓”时犯的案。这是一头竞争“老大”失败的公牦牛,没办法妻妾成群,还被扫地出门。
心有不甘的失败者,混到家牦牛群上下其手。公野牦牛差不多是公家牦牛两个大,硕大的牛角,可以把家牦牛挑飞。我亲见怒发冲冠的野牦牛将东风卡车撞得摇摇晃晃,小型越野车根本不能保护人类。这个,我到西藏之前,就在马丽华的《走进西藏》里知道了。
公牦牛在雄壮的野牦牛面前变成了羊羔,母牦牛呢,就像淑女遇见牛仔,不,遇见哥萨克,遇见英俊强壮的土匪,她们欢天喜地要做压寨夫人。一头公野牦牛,最多能诱拐几十头母家牦牛。
母牦牛的主人不甘心指望运气。运气好,会收获几十头野性十足的牛崽子,有些地方,畜牧专家们还专门研究给野牦牛取精,改善家牦牛品种。但,万一运气不好呢?
失意的野牦牛伤痕累累,脾气暴躁,牧民去给母牦牛挤奶,也会激怒它。坦克一样的野牦牛发起疯来,谁知道会不会死人?
倒霉的牛主人敲敲打打,多数诱拐者会被吓走。但有些不会。边巴家里遇到的野牦牛,就是这样一头。它两年来四处游荡诱拐家牦牛,赶也赶不走。早晨边巴老婆去挤奶,被攻击,“跑都跑不赢,它简直就是想杀人”,尼玛局长说。
四天后,我和尼玛局长从札达县转出来,在冈仁波齐以北200多公里的地方,又一次见到扎西和边巴。
时当正午,整个噶尔藏布河谷,都被置于过于虚幻的白花花阳光里。扎西和边巴垂头丧气。他们卡车上的灰尘长厚了。扎西的胖脸打上了沮丧的烙印。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和那头杀人牦牛对峙。再早两天,野牦牛没来由地突袭了当地一个牧民,重伤了他。
边巴指着一角山,说,牦牛受了伤,往那个方向走了。跑不远。
我拿出望远镜拼命看,看不到边巴说的那个黑点。
边巴反倒气定神闲。心烦意乱的是扎西。他坚持认为牦牛没有受伤。一击不中,牦牛再伤人,他的麻烦就大了。
扎西和边巴匆匆告别。尼玛局长也显出一丝晦气。我和他按既定日程,到日土县转了三天,我觉得他心不在焉,就告诉他,我可以回拉萨了。
尼玛局长亲自送我到革吉县。在雄巴区,我们撞上大雪。路面泥泞不堪,扎西和边巴的破卡车突然出现,又湿又冷的风雪中,这车竟然容光焕发。
两天前,扎西和边巴得到消息,一头野牦牛,在雄巴区南部,捣毁了一户牧民的帐篷。没人伤亡。扎西和边巴参加了围捕。
野牦牛被击杀。就是它,杀死了边巴的老婆和儿子。
扎西一脸轻松,给我们看车后箱分割下来的两块牛肉,来自被处决的“杀人犯”的尸体。他伸食指比成枪,在自己身上比划野牦牛中弹部位。追了这么久,这是战果和信物。
边巴对此毫无兴趣。他倚在驾驶位,不烦乱也不兴奋。他一根根吸烟。连续十多天的追猎,耗光了他的精力和情感。
尼玛局长表扬了扎西的工作,可没去检视那两块牛肉。有一堆手续需要补齐,野牦牛死后这些具体的烦恼忽然膨胀。
我拿出地形图,放在车前盖。我看见,在青藏高原的腹地,在阿里革吉县境内,几座大山脉扭出了巨大山结,犹如一朵坚硬冷淡的花。
这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超过5000米。冈仁波齐,我们第一次遇到扎西和边巴的地方,在这个山结的西南部,而我们现在它的正北。一头无法无天的野牦牛在这个巨大的山结中左冲右突,扎西和边巴像沙威不放过冉阿让一样如影随形。追击路线跨越三个县,划了一个几百公里长的巨大圆弧。
“他们真厉害。”我对尼玛局长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泥泞的道路、蓝花龙胆、黑颈鹤、乌云和它后面的太阳、千疮百孔的正理,统统沉默不语,只有硕大无匹的雪花砸落1:1000000地形图上,发出谨慎的叹息。
十三年后的今日,我仍记得尼玛局长丧魂落魄的回答:
“那些被拐走的母牦牛,可能会伤心啊。”
我们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忧伤,好像他这句话,射中了某个事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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