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寒凝 于 2017-7-23 17:04 编辑
当我们谈论“相信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 兼《小心间隙》观后
于是我们开始在别人的故事里相信爱情。 但当我们谈论“相信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换言之,当我们说“相信爱情”,信的究竟是什么?
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已开始试图揭示爱情的本质。柏拉图的《会饮篇》,其核心线索之一便是eros(原指人类强烈的情感、性爱欲求,亦指爱神),意即“爱情”。对话中众人对“爱情”的赞词呈现为一种上升结构,即“爱的阶梯”。在这一旨在定义爱情的阶梯结构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便是“美”。对个体外形美的追求构成了阶梯的最底层。在此基础上,如若超越对某一个体的迷恋、认识到众多个体外形美的共通之处(或称美的类型),便达到了认知美的程度。由此再向上攀升,便可触及美的本质,即美作为美所特有的、不因外物存亡而改变的属性。
美作为爱情的重要根基,其原因显而易见。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我们所谈论的美,多是处于阶梯最底层意义上的美,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外貌协会”。当我们开始认真地审视爱情,“外貌协会”这一说法难免造人诟病。在此,我要为“外貌协会”辩护。作为人类众多美好品质之一,对于外形美的推崇,一如对勤劳、勇敢、善良、聪慧等其他品质的追求,本无可厚非。然而当我与他人谈及外貌,通常会被问,你真那么希望和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在一起吗?似乎外貌出众的人,在其他方面一定存在极为令人不齿的一面。反之,如果谈到其他品质,一般很少会遭到此类质疑。“外貌协会”的人,如若再对爱情抱有些悲观的态度(或以唯我论的角度出发),那么外形美几乎构成了最为显而易见、甚至唯一能够衡量一个人的指标。虽然其标准近乎完全主观,但任其再怎么主观,又怎么会超越社会文化大背景下为大家普遍接受的审美标准呢?
这样说当然不是为了将“爱情阶梯”最底层的外形美提高到一个特别的位置,而是旨在说明其与其他个人品质无差,本不应被排除在外。与此完全相反的便是将美归于金钱、权利等功利性因素的观点。美剧《别对我说谎(Lieto Me)》中有一集中,讲到一个极具名望的男子雇佣微表情分析专家,以检测其女友是否因金钱、权利才与其交往。检测结果显示,其女友的最初动机确实为名利所驱使,然而在交往过程中她却似乎已对该男子动了真情。对这一结果,男子似乎并不满意,当即决定与其女友分手。微表情专家反驳道,她对你金钱、权利的渴慕,与你对她美貌的迷恋,在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我看来,当然有所不同,而且有很大不同。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曾在其作品中引用古义劳特·德·勃涅的诗,其中有这样一句:“爱从眼睛,触及内心”,或许多多少少有些“一见钟情”的味道。难以想见,若是将美这一缕透过视觉、照进内心的光,等同于钱、权等其他一切功利性因素,爱情里还剩下些什么。
然而当我们谈及“相信爱情”,相信的通常不仅仅是美那么简单。诚然,美构成了爱情中至为重要的浪漫因素。但爱情中真正能够打动我们的,却总还是些更为深刻的东西。英国短片《小心间隙(Mindthe Gap)》中,女主人公在其丈夫过世后,每天去到伦敦一个叫做Embankment的地铁站,不为乘车,仅仅是为了听到列车停靠时那句“小心间隙”的提示音。原来,女主人公的丈夫生前是戏剧演员,因其声音出众曾为伦敦地铁录制了这条提示音。在其因病去世后,女主人公便以这种方式追寻往日记忆,以此祭奠逝去的爱人与过去的岁月。
听完这个故事(或是众多类似的故事之后),当我们宣称“又相信爱情了”,我想那绝不会是因着男女主人公一场偶然的邂逅,那一瞬间(无论再怎么浪漫)的相遇。更多地,是经年累月之后,依然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相处,直至超越岁月甚至生死。这便像阿兰·巴迪欧笔下的爱情:“同某个我并不认识的人的绝对偶然的相遇,最终获得了命运的形式。爱情的宣布标志着从偶然到命运的过渡,这就是为什么,爱情的宣布是如此地冒险,充满了一种令人畏惧的怯场。”
如此,当我们宣称“又相信爱情了”,不仅仅是相信了男女主人公在这场冒险中取得了胜利,很大程度上也是相信了其他人(包括自己)能够赢得这场冒险的可能性。只是,为什么称“又”呢?因为亦如巴迪欧所言,爱情在现代社会中早已备受威胁。这种威胁主要源于对安全感与纯粹享乐的追求。一方面,现代人多追求一份“零风险”的的爱情;另一方面,很多人亦将爱情视为一种纯粹追求愉悦享乐的工具。很多时候,这二者亦是密不可分,甚至互为因果的。 电影《困在爱中(Stuck in Love)》中,女主谈及自己混乱的感情生活时,说道,“我太怕受到伤害。(I’m so afraid of being hurt.)” 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因为怕伤害,所以采取自我保护,对任何感情都抱着玩儿玩儿的心态,以此在混乱的感情道路上越走越远。
好一点,或许是采取更为严谨的自我保护形式,对任何人、任何感情都心存戒备,不愿再次陷入一种迷恋的状态。我想迷恋是一种极为甜蜜、美好,同时又极为残酷的感情。当感情不再,一切似乎无可诉求的时候,需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回到之前的轨道上。说努力,其实完全是一场同自己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但还是需要不断的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甚至骗自己那些记忆本是虚幻的、不曾经过的。一段时间过后,你会觉得自己好了、忘了,回到从前了。但很多时候并没有——真正的治愈,是当你再回想起他/她,依然记得他/ 她的好,记得之前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只再无以回溯为什么这些构成让自己彼时快乐的原因了。再简单点,当你再回想起他/她,心跳会告诉你一切。
我想自己这辈子只迷恋过一个人。我说“过”,是因为知道这段真的“过”了。迷恋的状态是一旦走出来,便再也回不去了(当然大概也没人愿意回去)。这就像阿尔封斯·都德所描述的“(病)痛”,其唯一能够指向的只有记忆,以此成为便是言语亦无从触及的领域。但经过了至少会让人多多少少明白些事理,知道以后别中了迷恋这东西的毒,凡事别抱太深的执念。究其根本,大概还是对爱情别太轻信。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又相信爱情”了呢?简言之,是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或是真实的(或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来的)、或是完全虚构的,其共通之处在于其强大的诉诸情感的能力,让人再次相信爱情作为一种神圣的感情是真实存在、即便是在现代社会依旧能够企及的。
这种“相信”通常不会持续,否则我们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别人的故事里又开始“相信爱情”。这种瞬间的触动,不仅仅是对针对旁观者,对恋爱双方而言也是一样。在爱情与婚姻的论辩中,人们时常会提到爱情无论再怎么美好,或许都难以经受婚姻的考验,一如阿诺德·贝纳特所言,婚姻最让人恐惧的,在于其后日复一日的“平日常(dailiness)”。爱情也便是这样的平日常里一点点化作亲情。然而,有没有不曾经历爱情阶段的婚姻,因着经年累月的陪伴,一样演化出亲情的呢?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事实上,很多旧时的婚姻,男女双方不是在结婚当夜才初次见面吗?除此之外,亦不乏“家长之命”、“媒妁之言”。但即便如此,众多此类婚姻也都走到了尽头(以其中一方的死亡告终)。我倾向于相信在这类情感关系中很大程度上并不牵涉爱情,然而男女双方依旧能够相互扶持、走完一生,同时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但说这其中不包含亲情,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与基于爱情的婚姻关系必然还是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何以如此呢?我们大概都听说过(无论实在怎样的语境下),恋爱中一方对另一方宣称,“你让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如此,爱情似乎起到激励恋爱双方不断完善自我的作用。当然,这种自我完善并不应该建立在取悦对方的基础上。(一旦其根本动机成为取悦,完善便会变质成为伪装,这便又和迷恋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此我想有必要回到之前所提到的“爱情阶梯”。很多时候,我们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实际上是喜欢这个人身上这样、那样的品质,包括之前我们所说的美。如果我们知道自己身上的某些特质能够吸引恋爱对象,自然会努力强化这些品质。从这一角度来看,“女为悦己者容”或许可以说是从美的角度构成一个例证。由此,一旦因为种种原因,恋爱关系破裂了,我们亦能够更为理性地继续自己的感情生活。我们会遇到其他身上拥有类似、甚至更好品质的人。就“爱情阶梯”的理论来看,这其实是在此阶梯上一种上升,因为我们将关注点从一个人身上的品质,转移到了这种品质本身。换言之,我们所关注的由一个人转向了(拥有共同或相似品质的)一类人。
如果说所谓的品质在恋爱中还显得极为重要,那么经过岁月的打磨、爱情化作亲情之后,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便解释了众多人老珠黄的夫妻为什么依旧视对方为生命中最美的存在(威廉·巴特勒·叶芝笔下“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因其已然成为了美的化身,或是说美本身。换言之,此时爱情已然攀升至阶梯的最高等级。
当然,“人无完人”。在恋爱、婚姻双方欣赏对方美好品质的同时,也会慢慢发现对方的缺陷。这便需要二者长时间的磨合与一定程度上的妥协。但更重要的,或许是试图去理解这些所谓的“缺陷”背后的原因、以及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以此相互尊重,以此给予双方更大程度上、更为长久的自由。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中,拉姆齐夫妇的关系能够被定义为爱情。这段看似极为不平等的关系,似乎只能划归亲情的范畴。拉姆齐先生实在是个不讨喜的人物,顽固、执拗、大男子主义,无时不刻不在向拉姆齐夫人索取同情。可怜的拉姆齐夫人,在被众多家庭琐事所累的同时,还要不断满足丈夫的心理需求。然而当你去看那些拉姆齐先生站在妻子身后,不愿打扰、默默欣赏她身上的美的片段,你会感觉的到这绝不仅仅是亲情能够企及的——虽然二者之间从未向对方声言爱。玛莎·努斯鲍姆对此评价道,无论在其他人看来怎样,拉姆齐夫妇都确定无疑地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爱。何以如此呢?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夫妇双方都在最大程度上去理解对方的需要、同时尊重对方的隐私,从而得以用最好的方式满足对方的心理诉求。
或许我们便是这样, 在别人的故事里又开始“相信爱情”。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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