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梧桐树
小时候,我家门口有一个石台,石台旁边立着一棵法国梧桐。我不知是先有石台还是先有梧桐,总之自我记事起,那块石头和那棵法国梧桐就在那里了,如影随形,伴我度过整个童年。
石台据说是我爷爷之前喂牛的石槽,后来不养牛了,石槽也就被拆了。爸爸摆几块红砖,石槽一横变成了夏日里吃饭、休息用的凉冰冰的石台了。那棵法国梧桐据说是爸爸从外面看到,便觉得这棵树神采异常,颇有通灵之感,便移栽到我家门口,就种在石台边上正中心的位置。这样,随着梧桐树慢慢长大,投下来的树荫便遮盖了夏日里火辣辣的太阳,让本来就凉冰冰的石台更加舒适宜人了。
我和哥哥总喜欢在门前玩耍。夏天的时候我们会用一根结实的粗绳子绑在梧桐树和对面的一棵粗大的杨树上,荡起秋千来。那个时候,我们的技艺特别高超,也不会在绳子上弄一块板,或者一个布袋子,我们一屁股坐在那根硬邦邦的绳子上,走到最后面绳子极限的地方,踮起脚尖,两手紧紧抓住绳子,腾地一下飞起,气流在耳边发出呼呼声,就像一个淘气鬼对你吹着不太熟练的口哨,或者给你挠痒痒。当然,这时候也可以听到其他声音,那就是可怜的梧桐树树叶的沙沙声。那棵又小又细、瘦弱不堪的梧桐树,经过我们这样一折腾,便累得气喘吁吁,颤抖着根本停不下来。可我们仍旧不管不顾,接着荡我们的秋千。有时候哥哥会在我荡秋千的时候使劲地摇绳子,使我根本无法飞起来,直接从绳子上滚落到地上,摔个狗吃屎。于是为了报复他,我会在他荡秋千的时候直接从后面推他一把,他会扑通一声在该起飞的时候摔下来,那个时候我一边见证他胖嘟嘟的脸由心旷神怡、满心享受的表情变得七拧八歪、狼狈不堪,一边坏坏地捧腹大笑。而一旁的梧桐树此时也会沙沙地笑个不停。
还有的时候,比如夏天的早晨或者傍晚,我们喜欢爬上梧桐树,坐在那个唯一的最粗壮的树杈上乘凉。那棵梧桐树也就不到两三米高的样子,我们站在石台上,双手抱着脖子一般粗的树干,两个小脚丫一蹬一蹬地便上了树。我很喜欢爬树,可是小时候我唯一爬上去的树就是那棵可怜的小梧桐树了,除此之外,在任何高大的树木面前我都没辙。我总是一天爬上去很多次,在上午阳光不是很强烈的时候,或者在傍晚梧桐叶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时候。我坐在那个理想之地——树杈上,看着蓝色的天空下不时有几只麻雀或者几只白头翁飞过;看着金色的阳光透过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树叶照进来,把青青嫩嫩的像个大手掌般的梧桐树叶照地透明的像一块碧玉;看着不远处的大路上不时走过去的几个人,或者田野里蚂蚁般大小的人影。那个时候,我总是在树上呆很久都不愿意下来,就好像第一次我站在离天空如此近的地方,和飞翔的鸟儿比肩的地方,世界都在我的眼前或者在我的脚下。妈妈总是在做好饭的时候喊我下来吃饭,我总是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的秘密基地。而事实上,它就在别人的眼皮下,在大人们一抬手便碰得到的地方,只有几片稀疏的树叶遮挡,一点都算不上秘密。
当然,有些时候可怜的小梧桐树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我们犯罪的帮凶,在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帮忙残害小动物的生命。比如那些被我们捉来的丑陋的蟾蜍,或者夏日里那些聒噪的蝉。虽然我对蟾蜍那惊人的丑陋外表畏惧三分,但这也丝毫不能影响我想整整它们的玩心。我和哥哥——准确地说,是哥哥,我只时指挥官,我们会捉来一只倒霉鬼大蟾蜍,把输液瓶里灌满水挂在梧桐树的枝杈上,然后把蟾蜍绑在梧桐树树干上给它输液。我很喜欢给别人吊水的感觉,因为小时候我经常生病,三天两头去医院被医生打针或者输液,我痛恨、恐惧针管扎进我血管里的时刻。因而每次我看到别人被扎,除了感觉自己被扎之外的疼痛感,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复仇的愉悦感。那时候,我们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蟾蜍的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鼓,内心忍不住有一种紧张的情绪升腾,那种期待“嘣”一声爆炸的心情就像期待过年时的鞭炮声一样喜悦而执着。可是遗憾地,每次都没有听到蟾蜍肚皮爆炸的声音,它总是缩着脑袋在我们玩累的时候一瘸一拐地溜走。
还有夏日里那聒噪的蝉,那些永远勾起我们童年好奇心的可怜的小生命。夏日的午后,我们总会趁妈妈睡午觉的时候偷偷从床上下来溜出去。和睡午觉相比,我和哥哥当然喜欢去捉蝉了。我们拿着用简陋的树枝或者竹竿再加上方便面袋子或者糖袋子做成的简易捕蝉器,在每个大人们瞌睡的炎热午后,走在蝉鸣冲天、绿荫浓密的树林间,开始我们的捕蝉大业。但是每次我们捉了满满一小袋子蝉归来的时候,要不然就是把蝉放在耳边任它扑棱翅膀给我们以凉爽,要不然就是把它们的翅膀弄掉一半,看着它们飞起又落下,或者把它们送给咪咪吃。当然,妈妈一般不会让我们用蝉喂咪咪,因为这会使咪咪越来越瘦弱。可是咪咪总是胖地走不动路,吃一点减减肥也没关系。其实大部分蝉的命运,就是我们玩腻了之后自求多福,绝大多数情况下当然是死路一条成为蚂蚁们的一顿大餐。我们每次捕到的第一只蝉往往都是在那棵惹人喜爱自然也招蝉喜爱的小梧桐树上捉到的,因为每次我们跑出家门总能发现上面发出的那得意的响亮的鸣叫。我和哥哥总是把手指放在嘴前,看着对方轻嘘一声,相互致意,然后蹑手蹑脚地把捕蝉器放在正在歌唱的墨青色的小家伙上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地一声盖下,这样你能听到那只蝉欢快的歌唱变成了一连串“吱吱吱”惊慌失措的尖叫,以及它那对透明的翅膀迅速扑棱的声音,啊,简直美妙极了!而此时的小梧桐树自然是默不作声的,它好像在装睡,以便撇清协助犯罪的证据。
除了我和哥哥,更喜欢在梧桐树下睡觉的,也是更喜欢爬梧桐树的,当然要属我家那位尽管胖成圆球却依旧身手矫捷的大肥猫啦!每次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总能看见咪咪在树下的石台上睡觉,而且每次睡觉的萌姿都不一样!一会儿害羞地用两只小爪子捂着脸,一会儿又淑女般地优雅地把脸枕在胳膊上,一会儿却又像个大汉一样四脚朝天,摆出一个圆圆的立体的“大”字!或者,它睡觉的时候不自觉地打滚,一不小心便从石台上摔下来跌到地上去了,这时候它总是喵喵地叫两声,也不在意,抖抖身上的灰尘,一下子跳到石台上,摆出个老老实实的睡姿,继续做梦去了。我和哥哥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飞快地跑到咪咪身边,蹲下来逗睡梦中的咪咪玩,用手拽它的白胡须,或者挠挠它的脖子,把脸蛋贴在它那圆滚滚的有节奏地起伏着的肚皮上。当然,我家咪咪可是那种雷打不动型,没人能惊动它的美梦,就像没人能理解它的世界。见逗一会儿没有响应,我便在石台上躺下来,在咪咪旁边伴着它的响亮的呼噜声睡起觉来。梦里,我听见梧桐树哗哗地笑着,它告诉我,妈妈做好饭了快点去吃饭。我仿佛闻见了妈妈烧的饭菜的香味,看见了那烙的黄灿灿的大饼,正当我口水直流的时候,便被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惊醒。我便一把抱起睡梦中的咪咪,如果它有任何挣扎,我便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对它说,带你回家吃饭了,你还不乐意。而咪咪每次都能听懂我说话,即刻两眼放光,乖乖地在我怀里躺好了。
咪咪也有睡饱的时候,它便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聚精会神地做做准备活动,接着像个箭头一样刷地一下窜到树上,在那小梧桐树饱经磨难的树干上磨炼它锋利的小爪子。或者在枝杈间,如履平地般昂首阔步地行走。后来,在身经百炼之后,咪咪便可以一下子从树上飞跃而下了,这为以后它爬高上低到处偷吃我们家的和邻居家晾晒的鱼肉奠定了充实的基础。
秋天的时候,梧桐树叶开始四散飘落,梧桐树结的球球变成了我们又一个十分抢手的玩具。我们会摘很多毛球球,点上火烧起来,红红的火焰可以绽放很久。咪咪也在我们旁边,用小爪子敲敲毛球球,在地上陪它们一起滚着玩。有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错觉:咪咪是大号的毛球球!
后来是寒冷的、漫长的冬天,也是我的好梦结束的时候。初中的时候,我上了寄宿学校,很久才回家一次。家里的老房子被拆掉了,门前的那棵从来没有长大过的梧桐树也随之遭殃了,石台也一并拆掉了。后来咪咪就整天整夜地不回家,直到有一天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听到它脆弱的呼唤。我跑出去,没有在黑夜里找到它。第二天,在路边发现了它的尸体。我看着它的尸体,愣了很久,我又回头看看我们家的新房子,眼泪便哗啦哗啦地往下流。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童年到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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