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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字] 几篇少作:抢救性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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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3 02:3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柳下翚 于 2017-9-23 02:48 编辑


临睡前回忆起大学时光,隔了十几年的时光往回看,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突然想起来,自己当时好像在西祠胡同开了一个版,于是努力地搜索关键词,终于找到了那个版,幸好西祠胡同还没彻底关闭,还能找到。后来也在博客大巴上开过博客,但是博客大巴已经关闭了,数据彻底丢失。为了不让悲剧重演,于是想着也把大二大三那一段还能看的文字搬到这里。隔了十几年再读些文字,仿佛在和当年的自己交流。而且发现,当初的我原来是这个样子呀,故作深沉、格格不入,写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诗和文字。

《诗一首》

为什么你要如此忧伤
是乌云遮挡了月光
还是让冷雨浸湿了手掌
或者是你的青春
遭遇了无情的流放

我梦见了河水的流淌
又彼泽之陂有稀星无光
曾经的女子与黄沙漫荡
现在我就快忘了
昨夜淇水的踟蹰尘沙的迷茫

为什么你会如此忧伤
是柔弱身躯远离了谁的胸膛
还是当独自对镜无心梳妆
宁是日之沉彩月上层楼
再也没有什么叫你心间诗意轻漾

我听见你的叹息 惆怅清狂
以为是谁让藤萝绊住了裙裳
然而弥漫了你的是如此的忧伤
我就无策了 能有什么呢
可以拿来接替这些无力的诗行

我只是爱怜 那些忧伤
又怎能为你图解人世的惶惶
桥上桥下我们互为风景
犹如你对我的梦
亦像清风明月看待浮花细浪

2005年10月18日


《残章断句》

(一)
有一晚 我梦见风
吹着满天的星斗在走
那夜空动人柔婉如缎

(二)
我和你一起坐着
  夜不流
空枝对着明月

你的发如夜 嫣然
月华婉转

似有意念来临 一个梦
升起了 犹如
空枝上开出花朵
明月冉冉生于大地

若能掬来
那轮精魄的英华 给你啜饮
并装点你额发
以空枝开出的花
我 就爱你

我爱你
将一朵花别上
两片叶子的门房
又在你双曈里
嫁接一个月亮

即便明月终会凋残
枝上的花 从来都要谢

我和你一起坐着
  夜不流
空枝对着明月

2005年10月28日



《谈吃论道》

《论语—礼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旧时凡为文,动辄必引圣人言语,以明自己持论甚正之意。这里就算未脱窠臼吧,虽然化圣人之言而用之,亦可说颇有来历了。但今日且不从此意说开去。

近日读到一本书,汪曾祺谈吃散文编叫做《五味》的,盖取厨中五味之意,也寓有人生酸甜苦辣麻诸多况味。其中近四分之一的篇幅谈到了云南的饮食。于是勾出我许多念言,提笔写来。汪曾祺是我所爱的,文章人格趣味,都是沈从文那里来的气韵味道。何况他还如此钟爱我家乡的好吃食,事隔、时隔四十余年依旧念念难忘,真乃与我心有戚戚焉。

话还得从西南联大时期说起。因为日本鬼子,汪曾祺,这个江苏高邮的江南人,大老远跑到昆明来,投到沈从文门下,一呆就是七年,由此成就了一段文坛佳史,同时他与云南的美食之间也结下了一段良缘,如此因缘和合,我与他也算有了一些缘,我是那样喜爱他,他又是那样爱我所爱的家乡风味。很难说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呆个七八年,而这个人又正处在青少年心灵情感的成长时期,彼时彼地之水土人情、饮食风物对他一生会有何种深远影响。不过汪曾祺字里行间流出来的那股怀想、捻念的余味已是无注之注了。

云南的美味饮食,汪曾祺可以说是深得其味的。他提到的,我不得不说的有如下几样:野生菌子(尤其是鸡枞),气锅鸡,过桥米线,烧饵块,宣威火腿。这些东西,对于很多北方人而言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鸡枞(音宗),是云南诸多野生蘑菇中极品的一种,夏季雨水时节生长在云南的青山绿水间,可以说尽得彩云之南秀美山川之灵气,湿润候地之精华,味美极鲜,清香润口。菌中极品的鸡枞,其实还分很多种,不是云南本地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每一种都味尽其妙。鸡枞的吃法,生食(其在野生菌类中是毫无毒素的一种)、清炒,烧汤,油炸,各有千秋。不过我最喜欢的一种做法,乃是将其洗净,撕成条做汤,不过放汤之前须先清炒一下,炒时佐以切碎的青辣椒,注意炒菌宜用荤油(袁枚《随园食单》意为荤菜宜用素油,素菜宜用荤油,甚合烹饪之理,补损之道)。鸡枞烧出来的汤,那个美啊,言语无可摹也。与鸡枞之美味相比,其它菌类真是难以齐论,而云南其它野生菌之味已是人间至美了。可惜,像这样的美味很多人无缘得享,尤其广大的北方同胞,几无天时地利之便。汪曾祺真乃福缘之人也!有生之涯,能吃七年的菌中之王(汪言鸡枞乃菌中之王)。

气锅鸡和过桥米线现在声名在外了,北京魏公村——民族大学北边有两家傣族味云南餐馆“金孔雀和宝琴”,两家毗邻而居,就有此两道菜,味道还算正宗,颇值一尝。虽然过得江河,远来蓟北,并未失其原来风味。汪曾祺文中对此两道菜赞赏而至于叹,我深以为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过桥米线,云南的米线还有很多吃法,炒米线,凉拌米线,小锅米线,竹筒米线,罐罐米线,名目多了,每一种吃法都曲尽其妙,有如花者尽态极妍,缤彩纷呈。气锅鸡汤香洌清鲜,吃时其味在汤而不在肉,也是其一大特色。有人问起云南菜系之特色,我认为重本味、葆有自然汁色是其要旨。当然云南菜也较注重麻辣等五味,却不如湘菜川菜之味极重极浓。

最有意思者当属饵块。我记得当初读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洪七公谈到天下三种吃法奇怪的美味,当中一种就是饵块。不知金大侠从哪里知晓世上有云南饵块这种东西。饵块之做法,我看了汪曾祺的文章,他吃了那么多年到底也没弄明白,语焉不详不确。饵块原料是大米(包括普通大米和糯米),具体做法不足为外人道,一言半语亦难说得清楚。总之,饵块只是一类大米做成的食品的统称,大米做成原饵块之后,可以再做成薄饼状,放在火炉上面的铁篦上烤熟,抹上芝麻油、辣椒油、花生酱、腐乳等等,放上水煮过的豆芽,卷起来,此谓之烧饵块;可以再做成面条状,吃法如米线,煮炒皆可,叫做饵丝。高中三年,每天清晨校门口都有兄妹俩儿卖烧饵块,他们动作娴熟,烤出来的饵块味道醇美。那种名为“大理饵块”的烧粑粑,我就那样三年不变的吃下来,现在再也吃不着了。想必汪曾祺吃过的那一种,名虽不同,味无差别吧。

宣威火腿,也谓之云腿。汪氏书中写道主要是做月饼,现在也是,“云腿月饼”仍然那么味道鲜浓,乡味不改。今年中秋节我终于吃到了,久违了的味美呵!

身居异地的人,每每想起家乡的饮食,于美味的思念之外,当然还平添了一些无奈。北方主面食,跟本不合口味,而且不论什么菜都做得拉拉杂杂,一团糊涂,面目不清,遑论味道之分。要命的还在于北方菜系能吃到的蔬菜种类少得可怜,在云南是一年四季可以吃到新鲜蔬菜的,而且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绝对不会面目不辨,观之即已无欲。

由是观之,一方山水,一方食物,而有一方人物。越北而食,也是很无奈的事情。由汪曾祺之文,引出我许多言语,其实只有两个字:想念。我是那里的人物。我想念云南之吃。

                             2005年11月13日

《严重的时刻》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世上笑,
在笑我。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读这首诗,我的心悲凉无比。世上某处那个此时在哭、在笑、在走的人,他是谁?我感到他就是此刻的我。那个在哭、在笑、在走的人,与那个被哭、被笑、被走近的人之间,绵亘着多么无奈的遥远和孤独。由因致果的一切,此时已被放置为无缘无故。供给我们的所有快乐与悲伤,刺激它们使之经常变换易与的那些细枝末节,每一个无不清晰可见,面目条分缕析。然而,由之而来的结果,即,悲喜忧乐,已经失去了明晰性。当我得到它们,就已经失去了它们的源头。它们因何而来,因何而往,皆无由得明。我们得到的是那些严重的时刻,却不知其何来何往。唯有感受,承受,忍受。因而悲凉便尾随而至了。我为之而哭而笑的,某人,某物,某个景象,某的细节,总有一天会弃我而去,总有一天它们会让我忘记它们曾经存在过。连着我的哭与笑,我也会忘了。忘了一切之因何有、因何无。别的人更无从知晓,无从记忆。我大哭,我大笑,我孤独的走。我孤独的悲凉。

谁此刻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看着我

     
今天年轻女老师讲美国诗人蒂更森的课上,我只听见了一句话。她的那句话让我突然领悟到了除了此一个句子之外于我而言毫无意义的那些课程内容另一种意义上的意义。她讲道:生即是死。她讲出这句话的意义,不在于让我知道了它,而在于她让我深刻理解了它。这个句子我是已经知道的了。生即是死,生,是向死这一终极目的地的过程,生,就是正在死,这一过程的时间不等,因人而异。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死,只不过它的发生缓慢、细微得被忽视或者遗忘罢了,甚至不值得珍惜和同情。年轻女老师讲出句子的那一刻,我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里尔克《严重的时刻》的最后一节: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这种灵光一闪式的顿悟是如此突如其来,而它对于当时我正身处其中的那一虚伪世界又是何其亮丽,以至于我原谅了那一虚伪。因为我收获了知识的乐趣,虽然这一乐趣不是那个世界应该(能够)提供给我的。由她的一句话,我对里尔克这首诗的理解又进了一层。为什么他会说“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因为生正是这样的状态——无缘无故,平庸之至。同时我理解了另一句话:死并非是一种作为生之对立面的存在,它伴随着生的每一过程。这是《挪威的森林》——我唯一看过的并不喜欢的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的话。年轻的女老师让我看到了她带给我们的世界之并非一无是处的地方。虽然,对这些,她可能永远一无所知。
                       

(2005年11月28日补记)


《那时刻,一个幽然的意志眩晕》

正午的阳光里野性勃勃
远路飘过来朵朵白莲
他们说那是纯洁的象征
草地下面酝酿醉烈的绿
白莲花瓣掩着蛇的身体
纯洁的不是犹抱琵琶的衣衫
而是一截黝黑的树干、几块乱石
和那些面目僵硬的楼房
浓密的柳荫里光影交织
那时节穿过的一个女子
她的鬓发摇漾恰如微雨
嘴角的笑连泥尘也怦然
于是,那时刻
一个幽然的意志眩晕

2006年5月29日
                                

《旧诗一首》
                        
春天是梦的花期,
梦中没有路过的你,
只是流水和一些花朵,
开满枝的繁华和寂寞。

一湾流水浅浅,
那些花朵也古意盎然,
它们的鬓发惺忪,
流水也醉意朦胧。
我从它底里捞起一首诗,
上面却不着一字,
除了些花瓣和水迹。

春天是梦的花期,
一首古旧的诗,
读不到任何文字;
只有一湾流水浅浅,
那些花朵也寂然,
梦中没有谁来路过,
只是流水和一些花朵。

录于 2006年6月11日


《皂罗袍》

素来是惯于不参加无聊聚会的,但是那天去了,不期然却有了意外的收获。是为毕业生饯别的一个联欢会,节目临到一半的时候,主持者忽然介绍起昆曲来,接着就说到《牡丹亭》,那乱哄哄大家各自为乐的场面依然如故,直到上来一个女孩子,张口就清唱起来——“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样的纡徐婉转,缠绵悱恻。

“皂罗袍”,当时心底涌上来的是这三个字。那声音仿佛半天里落下的一缎锦,清凉而柔艳。听者便有片刻的晕眩,先是意外,随后是折服和激动。虽然那只是一个十七八岁女孩子的声音,远未尽善尽美的唱词。

我想是被美打动了,它浸入了一个凡胎俗骨的世界,直抵那柔弱的内心深处。想起了keats的句子:a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一件美的事物乃是永久的喜悦。不管这样的美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来临,都是一份永久的喜悦,并且是暗怀着的喜悦,几乎无法与人分享。我的喜悦,连接在许多人世间的美之上,其中的一端便是昆曲,便是《牡丹亭》。生平只上过一次剧院,便是为那场姹紫嫣红的《牡丹亭》。有一个词叫“唯美”,意思是绝美之尤,美得不能再美了。但是不想用它来表达昆曲及《牡丹亭》的观感体悟。那样的美,忽忽悠悠、无以言表,却是到处都使人心慌心痛,因为美得那么圆满、无可挑剔,就总让人提心吊胆。仿佛春天来了,那一树一树的花开,每一次谢而不返,却又一年年回环往复。当是时,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此生何世,此身何处。

那晚回来Amber发短信来说,我觉得今天会梦到花的。那是她说出的最有诗意的句子,想必惟有繁花满溢的好梦一场才能聊抒心中的感动了。而我呢,彼时心中生出了不小的感慨:世间有此一美,帝力与我何有哉?万钟于我何加焉?虽狂妄也而真实。

红楼梦里林妹妹读《牡丹亭》,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待到亲闻此曲,竟至心旌摇荡,神驰难定。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林妹妹闻过,雪芹公闻过,冯小青闻过,我亦闻过。“千古情人独我痴,岂独伤心是小青”。一想到古往今来,那样的美一直存在着,并且现在居然为我辈所拥享,心下便喜乐难耐。

杜家小姐身上的那袭皂罗袍,想来必然是有些花的吧,不是丁香茉莉,便是牡丹或者玉兰。总之花是少不得的,否则哪里来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句子呢?说到花不由得要提起清少纳言那一句——花色纯然的开着,早晨刚下着雨,这样的景致是世间少有的了。是啊,那样姹紫嫣红的牡丹亭,如此这般的美,真是世间少有的了,纯洁灿烂得有如神祗,只有佛家那一句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才可与之比佩。愿上苍假我以时日和一点点的机遇才能,不但享受,并且也能创造出其中之万一来,那定然是死亦无憾了。

Wordsworth说,诗意的情感来自于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看完《牡丹亭》回来之后,那种美久久萦怀,人一直沉沦其中。时至今日,终于完了此文,正应了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手算不上妙,文章也算不得天成,但确实是那样得来的。

此文献给那使人心慌心痛的美,以及对那样的美的历验。
                         2006年6月4日




 楼主| 发表于 2017-9-23 02: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柳下翚 于 2017-9-23 09:53 编辑

《闲览偶记》

李渔说,闲情偶寄,这里且拾笠翁牙慧,将我平常闲时看书偶有所感记录下来,叫做“闲览偶记”。


言及书与读,便不禁想起不久前一个孩子偶然间问道:如果我以后要做CEO,《红楼梦》这样的书对我有什么用?我知道那孩子也是甚爱红楼世界的人,然而突然有此一问,我便语塞了。当时情绪激动地准备了许多应激式的理由想讲出来。可想而知,我最终没能讲出什么道理来。有时候道理不是可以作讲的,它们不言自明,只不过人自己被困迷,于是对它们便无暇理睬了。那孩子问题的背后,我以为是这样的疑惑:生在此世,浮嚣的时代,阅读还有何意义?对此我亦无能言明任何道理,我只能说,因为我喜欢。套用一句时髦用语,那就是:真正的阅读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有日升月落,为什么人会长出第一颗牙,为什么会有花开花谢。


当今有一些正值而善良的人对国人的精神现状深怀忧虑并且痛心疾首,经常会站出来呼吁世人:沉静下来,多读一些书吧!对此,我不予理睬。在我看来真正的阅读是不需要提倡的,正如很多人,不用人提倡打死也要成为一名CEO一样。我小的时候,放了学坐在树下手捧一本《天方夜谭》读将下去,不知日之夕矣,俨然汉光武帝刘秀手下的“大树将军”冯异。没有人告诉我必须或者应该那样作。相反,有一次我抱着一本纸叶发黄的民间故事集看得两眼湿润,因为时间既久,而光线又暗,于是眼睛生疼流泪不止,于是有家长站出来反对说:小孩子少要看书,会把眼睛整近视的。我当然不予理睬,当然他们的预言也就变成了现实。举此两例在于表明我的阅读态度:真正的阅读是自发的,是不计功利后果的。


我也不敢大言不惭的站出来说,阅读是一种享受。一方面自己在各方面尚然浅薄,另一方面,说这句话的人自己会感到心虚,尤其在今天。因为阅读对于今人而言,更多的是一种痛苦。我不是瞎掰,有很多我身边人的经验为证。你要他们去看曹雪芹,去看普鲁斯特,说完了不等别人自觉浅薄而惭愧你先就会脸红,好像干了什么碜事。何况连北大的某知名学者也曾经坦言:阅读在今天已经变成了一种痛苦的仪式。他举了卡夫卡为例,当然我认为还可以加上很多人,那就成了长长的一大串名单了。得到快感的时候也有,比如有一个女生告诉我她看了《梦里花落知多少》(郭敬明版而非三毛版)感动得直掉眼泪。使人泪落当然也是阅读享受之一种,在美学上由艺术作品引起的和达到的快感就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在此姑且不论郭同学的书算哪等艺术)。但是我敢断言,谁要是看那种东西到第三遍还那样,大家一定会觉得此人的境界非同一般而众拇指同举一致称赞的。我自己也有过痛苦的经历。一回是高中时候借了王蒙后期的一些小说来读,他那种独特的句读方式在我看来难以忍受,更重要的是我弄不很懂那些罗哩八嗦的长句背后到底有何深层涵义。由此一段时间内我失去了对文字的憧憬,文学的光芒在我面前黯淡了下来;同时对姓王的作家再无甚好感,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那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其作者亦姓王,叫王小波。另一次是大学刚来时看加缪的《局外人》。小说不长,却给我留下了长长的阅读痛苦经历。记得彼时天气阴郁,心情也阴郁,而小说开头莫尔索的故事更是阴郁非常。不可否认,这部小说伟大,但它的确使我痛苦了一回。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红楼梦》和《追忆似水年华》之类更为伟大的书让很多人痛苦就再正常不过了。因此我只是敢说,我自己在那里阅读,得到了一些精神的愉悦,其它不敢妄谈奢道。


汪曾祺有一句话:晚上灯下读书,不知身在何世。平常之语,却道出了一种境界。读书是一种心境,画地为牢三千年,醒时身在太虚间。别人说汪氏为中国最后的士大夫,京派最后之传人。他的境界,我想正是古人读书的境界。古人读书是命中应有之义,不论你是否生在书香门第、墨翰世家,只要能识字的,没有不往读书路上走的,至于读书为何,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自又另当别论了。因为说的是凡常人的阅读,孔老夫子韦编三绝的故事就不说了,圣人怎么阅读,其读书的境界若何不是凡俗如我者想讨论的。古人读书能入境界,今人能入境界者鲜矣。灯下读书,此身何世,那样的境界我辈难及,但是心向往之。《板桥杂记》作者余怀有《三吴游览志》,其中一日记曰:“(四月)十三。雨。至绿蒹浜,停舟赵仲衡门外。仲衡,昆人。教授村塾,兼善医,足不入城市。去年经过此地,闻苇帘内读书声,批帏访之,布疱草屦,古风蔚然。”最后这八字形容尽秒。夏初之时,我们可以想象,那位赵先生负手踱步,时而捻须,时而摇晃着脑袋,或朗朗,或吟哦,虽方室陋堂,无案设香焚,青袍草鞋也不阻其乐。什么叫古风蔚然?不是仿古的画栋雕梁、青砖黑瓦,也不是对着南洋檀木盒子、黄金纸页的《孙子兵法》顶礼膜拜。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这就是古风蔚然。余怀笔下赵先生之“蔚然”当然不复能见,不过幸而在明清人的笔记中尚存,可供识者见之。


此处说读书的境界,多捡前人羽骸,我自己是不曾有过什么境界的。我也不曾跟人谈论这样的话题。我周围的人也不跟我谈,或许他们跟我一样失望。我读书的时候,周围通常都有很多的人,老师和同学。因为我是在课堂上读书的,上课太无聊无趣,没什么事情做,就读读课外书。在课堂上,躲在最后排,这就是我的境界了。所以既不曾“红袖添香夜读书”,也没有过“黄卷青灯,感美人之迟暮”的经历。更不可能雪窗映雪,或者搬上几大缸好酒,饮以佐册;如赵先生那般,则为惶论矣。我只记得在课堂上一口气读了沈复《浮生六记》,及至精彩处,欲与他人分享而不可得,口不能言,指与同坐看亦只哂笑,真有恨恨而欲放声大笑拍板击掌的冲动。另外一次是《去斯旺家那边》,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别人去上自习,我也去了,背着书包,很正式的模样。坐旁边的是同去的一位女孩。我丛包里掏出《去斯旺家那边》,看了十七八页,普鲁斯特那些美妙的长句变成了一大片金黄的水草,油油的在我眼前招摇。虽然我为斯旺与奥黛特感动不已,可是抬眼一看,旁边人家在聚精会神的背托福单词,我就无地自容了,继续看了下去。真是抬头欲说胸中事,勤人前头不敢言。后来总觉心有未甘,于是向她借了支笔,在纸片上写下当时的感言才算作罢。我的阅读跟汪老先生、跟古人比是谈不上什么境界了。不过,我心存对那种境界的追慕。或许有一天,我读到了“识盈虚之有数,觉宇宙之无穷”,那才算有了些境界。


张潮《幽梦影》有一句很有名:文章是案头之山水。能当作山水来读的文章,真是越来越难见了。当世难有好文章,所以今人作品,少读为妙,不读最好。不过这只是个人见识,闻者可鉴。古人能把文章作山水,神游心止。其实不只可作山水,亦可作风俗人情、世事学问观。


有一天,我读到一则十七世纪的英国人物散记,开头一句是这样的:“一个村姑,完全不假脂粉来增添颜色,然而顾盼风流,足使一切膏沐减色。”这是写一个美丽快活的挤奶女的。读第一遍,不觉得有何特别的地方,二读,再读,忽然有种神通心爽的顿悟,于是一个熟悉的句子在我脑海里冉冉升起:“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完全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伟人的句子啊,纪念白求恩大夫。这样两个句子的句式语气何其相似。于是我觉得这太有趣了。伟人的一个句子,影响了几代人啊,那篇人物散记的译者,还有我。那个句子的原文如此:“Acountry wench,that is so far from making herself beautiful by art that one lookof hers is able to put all face-physick out of countenance.”换个译者,可以不必译成那样。但是恰恰就译成这样了。我中学时候将《纪念白求恩》背得滚瓜烂熟,想必那位译者年轻时对其也胸中烂熟,于是印象太深了,就整成了伟人的句式。而我的印象也太深了,所以一眼就认出了伟人的句式。所以,一次简单的阅读经历,使我发现,一个伟人,其影响是不可估量甚至不可思议的。


另一个有意思的发现是这两天前,看余怀《板桥杂记》时。杂记写明末秦淮风艳往事,记录群芳诸丽,其中一人曰王月,字微波。“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澡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此处小注说,文中所记即为“征歌选姬”之类,为名士与名妓的风流韵事。所品评之有影响者,如“金陵十二钗”“秦淮八艳”等。在这里赫然出现“金陵十二钗”的字样,实在使人大为惊奇。红楼诸芳我们实在听得太多了,“金陵十二钗”不是曹雪芹的发明么?只不过是本人孤陋寡闻罢了,其实在其前百年,“金陵十二钗”早就名动八方、艳闻天下了。曹公创作《红楼梦》之前,对秦淮旧事一定不陌生,且不说他幼时家即金陵,耳濡目染,那样的钟鸣鼎食、书香大宦出来的人,以其博览广识,“金陵十二钗”之名肯定很熟悉了,以致后来写《红楼梦》将其移形换质,拿来径写十二绝世粉黛。一个是名士名妓、才子佳人的传奇,一个是玉殒香消、青春少女的故事,真乃将天比地也。所以现在大多人,只知有曹公之金陵十二钗,不知早有秦淮之金陵十二钗,可奇可叹啊!余怀又有两句诗,写给那位艳冠群芳的花魁娘子王月(微波),“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我觉得送给林妹妹不错,要是改一下变成“绛珠仙子花中王,第一黛玉第一香”就更合适了。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读了几遍《红楼梦》的朋友大概都记得,第十九回的回目叫做“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回,写袭人柔怀好语劝宝玉和宝玉编“老鼠搬香芋”的典故打趣林妹妹香。“花解语”“玉生香”用的真是极尽其妙。可是你要知道这两个短语也曾让施耐庵用来写过潘金莲,就会觉得更有意思了。潘金莲和林黛玉已经成为了不同阶段和品性的女人的独当一面的代名词,你不得不一方面赧甚于自己的寡闻成见,一方面由衷的赞佩曹公之杰伟和点化之神笔。


关于阅读,另一个重要的话题是阅读的胃口,或者说脾胃。有一本书,叫做《秋水堂论金瓶梅》。里边说了一句话我非常赞同: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金瓶梅》——无论是语言的,是身体的,还是感情的。这句话说得够明白,《金瓶梅》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大概多数人也明白。我想说的是,这位作者的认识非常的独到和到位。阅读譬如吃东西,不但要有胃口,而且还需要一副好胃口,有了一副好胃口就是有了一个健壮的脾胃。有的作品涵量太大,没有一副好脾胃,是难以接受和消化的。给一个心智尚未健全的人看《金瓶梅》那样的书,不但不能让其有所欣赏,还会将其撑死淹死,因此是百害而无一利。秋水堂说,读这样的书需要健壮的脾胃,我对自己的脾胃不自信,所以至今没有读它的打算。阅读是需要涉及胃口问题的。对此我早有体会。开始接触王小波的时候,对他油滑刁钻的文风和所谓的色情内容很不适应,因为在他之前,没有那样写小说的;自己读了一辈子书,也没见过他那样写的小说。王小波的开创性有些像沈从文,各自打开了汉语小说的一条道路。沈从文当初被定为“桃色作家(郭沫若语)”,王小波大概会被扣上“桃桃色作家”的帽子,如果不是有幸晚生几十年的话。因为他们的小说很不合某些人的口味。抛开各种意识形态而论,这种事情的发生,说明有的人对某些艺术创作确实毫无胃口,因而也不懂得欣赏。这些人在新的艺术形式面前,显得脾胃太过于虚弱了。或者,有的情况是,某些人的胃口和脾胃已经被固定的或者低劣的艺术情趣破坏掉了。真正体味到作者精神的阅读,没有一副好胃口是不可能的。“《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张潮在《幽梦影》中这样说。反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是非常地佩服这个人,读书能读到这种境地,他的脾胃一定十分壮硕了,否则一定会像道学家一样只能读出诲盗诲淫的东西来。道学家这类读书人,对真正的艺术作品的胃口是非常羸弱的,于是清末就有人建议大力向各帝国主义国家输出《红楼梦》,因为狗日的帝国主义向大清朝山倾鸦片烟,毒害国民的身体和灵魂,我们有一部《红楼梦》,极其诲淫诲盗,可以收到如同鸦片烟一样的效果——毒害和搞垮洋鬼子们,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出现这样的笑话,除了说明那时候有些中国人极端的迂腐和顽固之外,也说明有的人对有的书是一点胃口都没有的。道学家对《红楼梦》就是如此。


世间的好书很多,要想体会到真正的阅读乐趣,健壮的脾胃,或者说一副好胃口是个大前提。倘若有的人对书籍这种人类美好情感和高级智慧的珍馐毫无胃口,对阅读这种有意思的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这种情况不在此讨论之列,那不是关于读书的话题了。


有人说,读经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史,读史不如读野。这是就读中国书的经验而言。野就是稗官笔记、野叟曝言之书。鲁迅说尽量不要读中国书,最好不要读。不过,如果他活到今天的话,肯定会以同样的态度说:青年人,尽量多读一读中国书,大抵是好的吧,尤其细读最相宜。因为现在不读书、不读中国书的人这样多,都是他们那代人好心种下的恶果。花开一朵,不表他枝,就说读野吧。我觉得野书里藏着中国人自古以然然而却迷失了走丢了的性情和姿态,这些东西能让人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一种悠远的神韵里边去,纵浪大化,不喜不忧,得失不计,宠辱不惊。读《浮生六记》,读《板桥杂记》,还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小窗幽记》《幽梦影》,这些明清人的笔记言录,我窥见了教科书里无以窥见的中国人久违的情怀,那种移天缩地入我怀的旷阔,以及对尘世和生命的热忱与怀望。在现实世界里得到失望的,通过阅读得到了补偿。王小波说,人可以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阅读就是远达过去与未来的途径。每天我走在校园里,那些人、那些风景大都依旧陌生,然而在书中,我与他们——人,风景,语言的符号相知相熟。在稗官笔记中,我找到了表征上貌似强大的学校和社会不曾给予过的东西。我认为现在要读书,读中国书,就读野书。当然了,读了野书能不能得到什么东西,就看个人的造化和机缘了。


至于外国的东西,可读的很多,我读了的却很少。喜欢的有乔治-奥威尔,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普鲁斯特,杜拉斯,另外还有昆德拉和罗素。前几个都是小说家,罗素众所周知是哲学家,写了《西方哲学史》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西方哲学史》行文的确漂亮,够格那个文学奖。前面几个人中这里只想谈谈奥威尔和昆德拉。这两个人在生平方面没有任何联系,但关于他们有一些有意思的话可以说说。奥威尔出身于英国一个上流社会的下层家庭,考入贵族学校却饱受了几年歧视和虐待的学涯,后来跑到印度当了殖民地的一名普通警察,目睹了下层人民无数生活和命运的惨状与悲剧,愤然于英国上层所无视的不公社会现实,于是决定与那个虚伪的上等社会决裂,最终他发现了极权这一现代社会的恶魔。他写下了《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后者是一部剖析与讽刺极权统治的反乌托邦小说。写完《一九八四》之后,他很快就逝世了,因为身体的疾病和心灵的过度折磨与痛苦。此书虽然轰动一时,并且影响至今,但这些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没有享受到它带来的一点快慰和荣誉。奥威尔发现了极权统治的可怕,而后来名满世界的昆德拉,是真正遭受过奥威尔所预言的极权统治种种迫害的一员。但是出身于一个上等的艺术家庭、生前就已经享受遍各种荣誉(当然还包括痛苦)的他却一点也不喜欢预言了自己处境的前辈,就因为他觉得奥威尔用文学这样的好东西去表现政治,尤其小说这种高级的艺术形式,实在是自贬文学的身份。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奥威尔,他有很强的亲和力,不像昆德拉,太精致了,过于构意,美则美矣,却高高在上,不论是艺术的形式还是精神气质、意蕴内涵方面。在我看来,奥威尔明写了极权统治造成的人性与灵魂的窒息和死亡,同时也隐喻了世间更多类型的极权统治,比如欲望、权力、金钱、爱情……自古以来,他们就没有放松过对人的统治,尤其在今天,一切都在欲望的车轮下成尘。而昆德拉逃入对存在可能性精致的哲学式探讨,他的背后,正是一个极权统治的世界,不论是政治的,还是欲望的。


阅读外国作品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经历,但是你拥有了思维、情感和智慧世界的另一半。作为一个现代人,这才有完整的可能。否则,我将会是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


                       2006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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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4 21:03:37 | 显示全部楼层
要求一次读完好几篇不同风格和内容的作品,这对读者的要求还是高了些。如果分几次贴出来,会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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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4 21: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柳下你喜欢过戴望舒?读《诗一首》和《残章断句》时,跟我当年读戴望舒诗的感觉非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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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5 10: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柳下翚 于 2017-9-25 20:33 编辑
白水 发表于 2017-9-24 21:04
柳下你喜欢过戴望舒?读《诗一首》和《残章断句》时,跟我当年读戴望舒诗的感觉非常像。

戴望舒中学时候是很喜欢的。我记得《雨巷》还谱写成了流行歌曲。另外,卞之琳我也是很喜欢的,还有郑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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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5 10: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白水 发表于 2017-9-24 21:04
柳下你喜欢过戴望舒?读《诗一首》和《残章断句》时,跟我当年读戴望舒诗的感觉非常像。

主要是担心分开发造成刷屏现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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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5 11:34: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烛影摇红 于 2017-9-25 11:38 编辑

“我只是爱怜 那些忧伤

又怎能为你图解人世的惶惶

桥上桥下我们互为风景

犹如你对我的梦

亦像清风明月看待浮花细浪'

原来柳师兄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呀! 中午吃饭的时候读这首诗真的吓一跳。恩,真的像白水老师说的有戴望舒的味道。其实,我哥哥现在也是正处于这样的阶段,而且好像停留很久了。所以我读起来觉得好熟悉呀。这样的诗,读起来很有美感。这种青春期男生的感情也是蛮真挚,蛮讨人喜欢的。(我这样顺带评价自己的哥哥真的好么。。)

文章我再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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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5 20:4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烛影摇红 发表于 2017-9-25 11:34
“我只是爱怜 那些忧伤

又怎能为你图解人世的惶惶

没想到时隔多年,这首诗还能打动你。当年我写这个的时候,其实是很怕别人读的,因为总感觉在贸大写诗是很不合时宜的事情,觉得像做贼一般。当年搞《沃野》文学社的时候,有一些很不错的写诗的人,好像当时谁说了这么一句:贸大不配有诗人。这首诗发在西祠胡同,当时我下一届的文学社社长,她还专门留了言。她应该是第一个被打动的人。贸大《沃野》文学社已经消失,我现在也已不太会写诗了,所以只能假装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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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25 20:4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柳下翚 于 2017-9-25 20:50 编辑

《城市与月亮》

每天我做完了事情,就要洗洗手,然后坐下来,在书桌前面往外看。我总是要往外面看,不是窗外有什么好风景,而是因为墙上有一道窗。有了一道窗,不管什么人都会忍不住往外看。除了一道窗,我还生活在三面墙之间。这仿佛有什么寓意和象征,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通常,朝窗外看的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除了一团混沌的时间,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或者说,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夹杂在一起的,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界限。但是久而久之,我渐渐能看到一些东西了。从看不见到看得见,好像是一个初生的小动物慢慢睁眼的过程。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一些奇奇怪怪的、凌乱不堪的影子。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从那些歪歪斜斜、横竖纠缠的影子里看出来两样东西——月亮和城市。白天,它们是一起隐没不现的;到了夜晚城市现身的时候,月亮就在它上面,或者说伴随着月光,城市的面目才真正显现。
                       

                            城市(一)


这是一座古典时期的城市,无处不透着典雅的风范和缔造者恢宏的意志。它绵延数千里,几乎无人,包括它的缔造者知晓其完全的形状,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尽头。因为它的触角总是伸向它所能及的地方。这座城市一直以来都处于生命力旺盛的时期,它在风的吹拂中不断的生长着。一座风中之城。



城市里一年四季总是吹着风,各种各样的风。绿色的风,黄色的风,蓝色的风,白色的风,五颜六色的风。风是城市意志的象征,在风的激荡下,城市漫无边际、肆无忌惮的扩张;而微风轻拂之际,是它生命潮汐的间隙,它享受生长之余的快意。


这座城市古典雅丽的面貌于其居民的身上有所体现。他们总是衣袖轻飘、雍容闲适,神清气定。生活在风中,是得练就如此的境界,任凭风起,依旧从容不迫,方寸不乱。另一方面,城市也显出剽悍的特征。它棱角分明、骨骼健壮,有着那种风刀风枪长期摧打的痕迹,因此它更显得英气勃勃。


然而这样一座城市并非能时时得见,它隐藏在无尽的风沙和烟尘之中,除非在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月亮的光穿透那些风沙和烟尘,犹如揭去了城市的衣服,将其尽可能的显现出来。
                          



                         月亮(一)

当一轮火红的月亮照在城市上头,整个城市仿佛在燃烧,又仿佛摇摇欲坠。谁也没有见过一轮燃烧的月亮,但是我看见了。它的燃烧无声无息,那样的火红也没有灼人的热度。它只是平静的展示它的光辉,像一个沉默不语的艳装女子,目光大胆,毫无闪避。


月亮挂在城市的天空,任凭风欲将它的光芒吹散,因为城市,不想被那样明亮的眼睛窥见。月亮笼罩着城市,使它感到惊慌无措。那些风此时也无济于事,吹不走、也挡不住它的光辉。城市害怕被点燃,害怕燃烧之后一片白地的寂寞和荒凉。它恢宏的气势和剽悍的风骨此时难当一轮月亮的侵袭。风在城市里四处乱窜,似乎想从月光中逃逸。


然而当月亮将它红色的火焰洒遍城市的每一处角落,城市感到那些火红的光芒便立刻消失殆尽,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儿温度。因为那轮月亮,虽然光辉异常,却还是清冷如故。城市与月亮甫一接触,所有它们之间互存的欲念便荡然无存。


但是月亮照见了城市。城市已被月亮穿透。

                                                             2005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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